第三十七帖 吉祥草

五月雨和村云一直送松井到机场为止，松井和二人告别，三人相约着不断重叠的承诺：一定会再会的。丰前预先给松井发了消息，问他到达的时间，问要不要去迎接。带着钥匙的话，可以随时回家，松井重复了这段话语，钥匙一直都带着呢，他让丰前不必担心。

“果然是まつ？！”丰前在消息后面附上了一个难为的表情。松井来不及回复，他关掉手机，心想此时就暂且留下一个“自私”的形象吧。反刍与丰前交往的事件，松井发觉自己总是在讲着“不要担心”，仿佛说出这句话后，就能宽慰对方，宽慰自己，实际上，所导向的结局恰恰相反。“丰前”如同在名为“人生”的，松井的小说里，作为一条隐藏的故事线，渐渐浮出水面。

如果没有遇见丰前会怎样。松井一路上思考着这个问题，似乎在走上一条“看得见些许未来”的道路后，便会想象起另一条没有走过的道路来，发展、延伸着各种不同的可能。他们的再会，大概会是在本家所举办的新年会吧，丰前会作为他的同乡坐在他旁边，补上多年前未介绍清楚的关系。他会说出那句“初次见面，我是松井，那你呢”；他不用去编排丰前的喜好，也不必去锲而不舍地和他搭话，讲那些有无的故事。新年会结束后，他和丰前又会变成陌生人，除了这段似有若无的血缘，再也没什么可以将二人相连。

简直是最坏的打算，松井突然觉得这样竟有些恐怖起来。

回到家时已是夜晚，丰前像是为了迎接松井的归来，打开了屋中的所有灯。门被松井打开，丰前等在门口，对他说：“欢迎回家。”

这里对丰前来说，已经是两个人的家了。不是“房子”或者“房间”的称呼，而是“家”。松井往前一步，关上身后门，抱住了丰前，舍弃一切多余的话语，只是拥抱。可以回去的“家”，可以拥抱的人……圆满结局的電影尾声，镜头定格在拥抱的瞬间，渐渐拉远，人的身影变得模糊，几秒寂静后，便会降下黑幕，开始播放片尾曲展示演职人员名单，曲子会播到最后，观客们会为这圆满的结局献上如雷的掌声。

屋中的灯，那亮堂堂的光在松井的眼中闪烁，撕开夜幕，在其展开的缝隙中，松井寻找着属于二人的未来，不只是一个人的未来，而是和丰前一起的，那份爱情永不会燃尽的未来。

第三十八帖 梅紅葉

“まつ和我说，是经历了像侦探小说的事情，对吧。”

“丰前还记得我说的那个事情……确实，开始时我真切地以为那会像一个侦探小说里的故事，不过好在顺利解决了。”松井从淋浴室姗姗来迟，在床的另一侧甩掉拖鞋上床，“我总是想到，如果我没有遇见你会怎样。”

“维持着我们各自的生活，大概，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我们两个人坐在一起说话。”丰前的表情有点疑惑，“为什么まつ，忽然提起这个？”

“我的那位远房亲戚，和我遭遇了相似的不幸，因此，我不由得假没起另一种可能了。没有遇见丰前的话，应该，现在还在俱乐部打工，因为那个时候的事情。”松井说，“你问过我，那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细节怎么可能忘记，想要轻松地活着，使用“忘却”作遮盖，一层一层覆上疼痛，待到要去揭开“忘却”时，才发现它们早已粘连在一起。触碰后仍能感到疼痛，但关于其记忆却错乱了起来，费尽心思去整理它们，又是徒劳无功，大抵它们就像流淌的河水，逝去的不能再回来。

“我们明天去喫茶店吧，认真地，约会一次。”松井说罢，熄灭了房间的灯。

是时候应该和丰前讲出这一切了，如果再不完整地和他道出，恐怕之后再也没有机会了，松井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叫嚣。丰前会是那个理解者的，不知为何，松井的内心无比笃定这一点，丰前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松井君，你很漂亮。

那个人一直在教室里等着，等到其他同学都离开后，他对留下来的松井说。松井不解其意地歪过头，相似的赞美实在是太多，他对这些语句已经习以为常。他于是反问那个人，为什么这些话，非要在教室里只有两个人时说不可。若是想要称赞这张美丽的面容，根本不需要特意放到现在。

——我是想问，松井君对电影鉴赏有兴趣吗？我记得松井君现在，还没有加入什么社团吧。

那个人巧妙地岔开话题，从包里抽出一张申请表，递给松井。

“我还没有决定好要加什么社团，不过，谢谢你的邀请……”松井把申请表折叠放入自己包中，“我会好好考虑的。”

第六感微妙地告诉他接下来会有危险来临，此时松井刚刚踏出教室。

第三十九帖 荔枝

那个人一直注视着松井。从背后似乎能感受到攻击性，毛骨悚然地回头，那种感觉又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人用无辜的眼神看着松井，像是在告诉他，刚才那些，全都是幻觉。叔母因为工作的原因，总是很晚回家，叔母的工作看上去很忙，本就是借住在此，松井也不好意思再多打扰。申请表在包中放了好几天，有一日叔母提早回来，松井提起了社团的事——有人邀请我加入电影鉴赏社。叔母对此也并未有大的反应，只说这种事，依松井的喜好便可。

最终，松井决定加入社团，递交申请表时，尚觉得十分不可思议。社团活动的内容也十分清晰易懂，看电影，而后讨论关于影片的感想，和其中蕴含的深意，譬如为何要用这样的光影，为何要用那样的转场。欣赏的影片几乎是由大家提名，跨越时代的美人们在唯美的光影里流转，柔和的音乐，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松井有时会感到一阵恍惚，电影播完后，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他坐在社团活动室的椅上，影片结束活动起手脚，如同栩栩如生的雕像刚获得生命，生涩地转动眼珠，抬起僵硬的四肢，名为“松井”的雕像，还不会说话。

“不要在此结束。”待其他人离开后，那个人对松井说，他接着又继续夸赞松井，说松井有着完全不输那些电影美人的容貌。松井在他说完一句便点头一次，那个人在松井整理DVD时，又问：“你对泉镜花感兴趣吗？”松井自然知晓这位唯美作家的盛名，遂再次点头。那个人向他预告之后的内容，下次看《日本桥》如何，正是这位作家的小说所改编的电影。松井除了点头，似乎做不出别的反应，所有的话语在口中都变成了嚼碎的玻璃渣，下咽时，喉头涌上了血的味道，紧咬着的嘴唇，竟也渗出了血，他急忙背过身去，小跑出了活动教室。

唯美的电影无非是那样的东西啊。抛却那些美妙的画面，蒙上那些美人们的脸，拎出一整个故事的主干，便会顿时变得无聊至极。欣赏、凝视美的同时，松井感到了那目光对向了自己，宛如为了艺术献身，那个人的眼神仿佛想要看到松井雪白的肌肤，想要一寸寸地去触摸，美丽终于与情色挂钩。事实也确然发展成了那般，美丽成了更加血腥的美丽，松井知晓自己献身的从来都不是艺术，自始至终。嘈杂的背景音一举击破唯美的氛围，名为“松井”的雕像被迫动了起来，喊出了不成形的话语。

第四十帖 落穗

“于是我们那天观影了《日本桥》，所幸在那天无事发生。”松井搅动着奶油顶的咖啡饮料，省略所有唯美的词汇，对丰前道出了故事的主干。松井的耳边仿佛又传来电影里芳町木屐的清脆响声，以及三味线奏响的，凄婉的曲调。声音渐渐远去，松井从故事中回到现实饮料的奶油顶和咖啡混和在一起。松井用吸管喝了一大口。

丰前看向窗外，热饮在手中变温，秋风吹得落叶一片一片在空中飞舞，未了，才答：“原来是那样的事情呀……”

松井的玻璃杯回到桌上，与木质的餐桌碰撞，刚出炉的松饼也在此时被端上。松井双手托腮，像谈笑般再次确认：“无论我是谁，之后会发生什么，丰前的答案，都不会改变分毫吗？”他去给松饼淋枫糖浆，松饼顶上的黄油块慢慢在融化，每每拾起糖浆壶，不管那里面装的是淡奶油还是糖浆，松井的手都有些不住地颤抖。

“啊，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我不会再让まつ陷入曾经的痛苦中去的。”丰前哑然失笑。松井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向他确认着这份爱。

坐在对面的松井看上去发自内心地笑了，他用搅拌勺切了一块松饼放入口中，松饼盘旁边还有一个勺子，松井指指那勺子，说丰前也来尝一口试试。丰前在那一瞬间的温暖中，感受到了季节步入冬季的预兆。除开别的，松井谈起电影里令他深刻的桥段来，为情所疯的阿孝躺在房中，独自抛着扇子，正好，跟着千世来的清叶走到了楼下，扇子抛起又落下，又一下，飞过窗户，穿过树枝，悠悠落到清叶手中。

松井说，观赏到这段时，心中不禁五味杂陈，若说是悲伤，却又不止悲伤。那个人选《日本桥》的意味，是把自己同时当成阿孝和清叶么，松井想，如是，那那个人又代入了什么，一定不是那位教授吧。

所幸，松井最后没有成为那个人想要“阿孝”或“清叶”中的任何一人，无声地走向了结束，与影片相似的，唯有松井那燃烧的青春而已。

“快要冬天了呢……”走出喫茶店时，白昼逐渐被黑夜所取代，丰前感叹道，“白天已经变得这样短了。”

松井把手插进他的口袋，和他十指相扣，两只温暖的手重叠在一起。

第四十一帖 牡丹焚火

来到活动教室时，松井发现只有他和那个人。是通知错了时间？或者是自己记错了时间？松井问那人，为何其他人都不在场呢。“那是因为我要何松井君表白，松井君是我的初恋。”那个人回答道，他将他一切的行为正当化，“所以我想单独找你聊聊。”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些，”松井一时不知如何对回应这突如其来的表白，可是，我对你并没有特别的感情，抱歉。”松井惊叹于自己竟然对那个人说了“抱歉”，脑中掠过无数“那为什么要同意加入社团”的怒吼，头脑中的狂想令松井无法动弹，他愣在原地，那个人缓缓接近。

电影开始播放，背景音盖住了松井的反抗声，他想要紧紧抓住些什么，然而一切都飞快地流走，怎么都追不上了。

“所以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丰前问。

“那之后，就被侵犯了。”松井轻描淡写地跳过了一切，如今再将其重重地拿起又有何意义，见丰前欲言又止，松井接着自己的话，继续往下说，“从那时开始，我便觉得自己应当赎罪。”

多么奇怪的教义，松井想，实际上，他之后所做诸事，并无一件是符合教义。包括和丰前的恋爱，也是他先“勾引”的，不是吗？想来多么可笑，松井注视着丰前，无缘由地扯出笑来：“啊，我在想呀……要是我和你恋爱，是不是就要流尽身体里的血才行……”

“可是！”丰前忽然朝他喊，“可是，这不是松井的错！受罪的不应该是你，赎罪的也不应该是你……才对呀……”

丰前流下泪来，他哽咽着，讲完了后半句话。松井怔怔地看着他，从未想过，竟能在丰前口中听到“对不起”。丰前又在懊悔些什么呢，是搬家之后就断了联系，没有找到自己，或是说，在被强暴的时候，没有办法过来阻止？但是，那时候，也一定赶不过来吧。松井拂开丰前那被泪水黏在眼角的前发，一绺一绺地梳过它们：“但是丰前也没有错，现在已经没事了。”

就当作是命运的捉弄。只不过，对于命运而言，轻飘飘的、不值一提的玩笑话，落到人的身上，是无比沉重的质量。

第四十二帖 銀杏落葉

要是可以回到过去改变些什么就好了，连你也这么想吧。但在改变过去的同时，通往未来的道路，也一定不是先前的那一条罢，如此这般，改变过去岂不是变得没有意义起来？怀着矛盾的心情，松井抱住了眼前人。丰前的眼泪浸湿了松井的睡衣，他像是在呜咽些什么，抬起头时，似乎做好了所有决心，他对松井说：“まつ，我想和你做爱。”

这次不像第一次时的反问，丰前有所迟疑，他要向松井再次确认：“你想和我做爱？”然后，他们的性爱在松井的主导下开始了。但这次，吃惊的人变成了松井，他无措地用手拧那块被丰前泪水沾湿的布料，呆呆地问：“现在吗？”

可是，丰前才知晓那些事情啊。关于过去种种，沉重的念想又压到松井头上，松井不禁喘不过气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打断丰前即将要说出口的答复：“连那些事情，也无所谓吗？”因为美丽而生的罪，松井想，自己一人背负就好了，脑海里处处是思考过的，各种赎罪的念想，要是有赎罪券，即使知道那只是骗人钱财的把戏，大约自己也会不犹豫地购买吧。

“まつ，我不想你一个人去承担那么多，况且，那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丰前的答复在意料之外。

“丰前……”还想要继续说下去时，滑落的眼泪却堵住了它们。松井慌忙地用手指去接那些泪水，它们却更加汹涌地涌出。松井感到自己仿佛沉入了眼泪的大海，咸涩的泪水止住了他的呼吸。

“如果一个人承担不了那么多的话，就和我说吧。”这次是丰前抱了过来，“你看，我的两只手还空着呢。”

即便是沉入眼泪的大海，丰前也会张开双手接住自己吧，松井急促地抽气，他颤抖着去回应丰前的拥抱，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我便可以降落在你身上了。松井顺从地倒在床上，眼泪的大海将两人包裹，丰前和他接吻。丰前的吻技还是不变地有些笨拙，松井想，光是嘴唇的触碰还远远不够，不愧是童贞，不愧是初恋。松井的手压住丰前的后脑勺，像先前的早安吻一样，慢慢地深入。丰前没有闭眼，那双血红的眼睛一直看松井，松井恍然觉得那眼睛就要滴下血来，自己的思绪也要融化在这片鲜红里了。

第四十三帖 小春

由丰前主导的性爱开始了。两个人的性爱无非是这样，松井的手下移至丰前的背部，丰前会通过插入式性行为得到快感，然后，他们会达到高潮。如果眼前的人并非丰前，那便和松井未辞职前所做的买卖无异，只要有人指定，给出钱，就能把松井暂时带走，今天去往这个旅馆，明天去往那个旅馆。丰前承认，在看到松井的胴体时，产生了性幻想，而今，幻想的对象正在和他做爱

从松井支离破碎的话语判断，像是去了好几次。丰前在结束后忽想到一阵怅然，他和松井的做爱，意外地安静。松井的喘息也并不大声，偶尔会惊叫出较高的分贝，不一会又恢复平静。在松井出去的日子里，丰前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成人影片，但成人影片的内容，两个人的性爱无非是这样，每一部的流程都惊人的相似。丰前看到一半便失了兴致，关掉影片，删除所有浏览记录，一个人坐在床上冥思苦想。松井没有发消息过来，丰前打开又退出消息栏，编辑几次消息后，又尽数删去，事情等松井回来再问吧，丰前想。他幻想松井和他做爱时，是否会无意识地道出“我已经是丰前的了”，这般浓情的话语来，实际上，松井什么都没说。

两人一前一后地去洗澡，又是快到午夜零时。松井露草色的眼睛一眨一眨望着他，松井又换上那条白色吊带睡裙，他的身影笼罩着丰前，丰前仰起头看他，松井的脸上，有着流泪的痕迹。

“我们会在一起的吧，丰前。”松井歪过头和他说话。

“啊，我一直爱着你，まつ，不用担心……”丰前隐隐听到大自鸣钟的报时，“这不会是一场梦的。”

说来“爱”这一词，也非轻盈之物，丰前斟酌良久，在松井的耳边又道：“会一直爱着你……不论未来如何。”

“嗯……那太好……”松井用被子盖住头，将整个人都躲进夜的帷帐里。

梦没有在零时结束，丰前熄了灯，夜的帷帐迅速地在房间内铺开，他在黑暗中望着房间中的一切，得来如此容易，连同“爱”也是吗？彻底地冲洗过自己后，发丝咸湿的味道被冲得一千二净，再无眼泪的痕迹了。丰前听见松井呼吸时重重的鼻音，还有闷在被子里的咳嗽，松井大约在哭泣，应该是做了什么噩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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