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沉闷地压在B市国际机场T3航站楼的出发大厅。巨大的玻璃幕墙外，天空是一片沉郁的铅灰色，零星的雨丝被风裹挟着，斜斜地抽打在冰冷的玻璃上，留下纵横交错的泪痕。人群像是被无形之手拨弄的沙丁鱼，在值机柜台、安检口和各个登机口之间涌动，嘈杂的人声、行李箱滚轮摩擦地面的咕噜声、以及循环播放的登机提示，构成了一首永不休止的、属于现代生活的烦躁交响曲。

我拖着简单的行李箱，混杂在这股人流之中，如同其中的一滴水，毫不起眼。脸上挂着惯常的、略带疏离的淡漠表情，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的一切。还有四十分钟登机，时间尚算充裕。学术会议的邀请函、身份证明、笔记本电脑……我在脑中过了一遍必备物品，确认无误后，稍微松了口气。这次会议对我而言，与其说是一次学术交流，不如说是一次短暂的“逃离”。逃离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逃离导师那张日渐不满的脸，也逃离……夜夜。

一想到夜夜，我的太阳穴就忍不住微微抽痛。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终于轮到我。穿着得体空乘制服的地勤小姐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无可挑剔的微笑，接过我的护照和电子登机牌。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一层淡淡的粉色指甲油。

“祝您生日快乐，先生。”她核对着信息，声音甜美，如同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标准品。

我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像是被突如其来的电流击中。“生日？”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声音有些干涩。

地勤小姐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将证件递还给我，同时附上了一张小小的行李提取联：“是的，祝您旅途愉快。”

我机械地接过，说了声“谢谢”，然后有些魂不守舍地走向登机口旁的休息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行李箱立在脚边。窗外，雨势似乎大了一些，模糊了远处的停机坪。

生日……

我摸了摸外套的口袋，冰冷的手机屏幕贴着掌心。这几天，为了准备会议发言稿，我几乎将自己埋在了文献和PPT里，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而迟钝。日期？是的，今天，10月27日，我的二十八岁生日。一个不上不下的年纪，一个本该为了事业或者家庭而奔波劳碌的年纪，我却依旧在象牙塔里苟延残喘，试图用一张不断延期的研究生文凭，来逃避现实那张狰狞而平庸的脸。

二十八岁了啊……一种难以名状的空虚感，如同深秋的寒意，从心脏深处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包裹住四肢百骸。这感觉并不陌生，它像一个忠实的老友，总是在我独处时，或是在这种喧嚣的孤独中，悄然而至。

但这一次，伴随着空虚感的，还有一种更加强烈、更加清晰的不安。这不安的源头，直指夜夜。

那个小小的身影，那张精致绝伦却总是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狡黠笑容的脸庞，此刻如同电影画面般在我脑海中一帧帧闪过。尤其是这几天，她那反常的模样。

三天前，我终于敲定了这次出差的行程，拿着打印好的机票行程单回到我们同居的出租屋。夜夜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捧着一个比她脑袋还大的冰淇淋桶，聚精会神地看着一部傻白甜的偶像剧，嘴角还沾着一点融化的香草奶油。阳光透过窗户，在她乌黑柔顺的长发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让她看起来像个不谙世事的小精灵。

“夜夜，我下周要去B市出差几天，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随意，一边说着，一边将行程单放在茶几上。

她“唔”了一声，视线依旧黏在电视屏幕上，小巧的鼻翼微微皱了皱，似乎对剧中男主角的愚蠢行为感到不满。

我顿了顿，补充道：“大概两天吧，周五晚上回来。”

勺子挖冰淇淋的动作停住了。夜夜缓缓地转过头，那双深邃如黑曜石般的眼眸看向我。平时，她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充满了灵动与好奇，偶尔会闪过一丝捉弄人的慧黠。但那一刻，她眼底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难以形容的……阴郁。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小嘴微微撅着，嘴角那点未来得及擦掉的奶油，此刻看起来也不再那么可爱，反而透着一丝委屈。

“怎么了？”我有些不自在地问道，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夜夜的情绪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这种沉默的、带着压迫感的注视，却让我感到莫名的心慌。

她依旧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冰淇淋桶，小巧的身体从沙发上滑了下来，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她仰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距离近到我能清晰地看见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以及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几乎可以将人吞噬的幽暗。

“很重要吗？那个会议。”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念的沙哑。

“嗯，挺重要的。关系到我的毕业课题。”我含糊地解释道，下意识地避开了她过于专注的目光。我总觉得，在她的注视下，我内心那些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念头，都会无所遁形。

她又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哦”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随即，她转过身，默默地走回沙发，重新抱起那个冰淇淋桶，但却没有再看电视，也没有再吃一口冰淇淋，只是用小勺子在里面漫无目的地搅动着，将原本平整的冰淇淋表面搅得一塌糊涂。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有些闷闷不乐。虽然依旧会像往常一样黏着我，在我看书的时候从背后抱住我的腰，在我做饭的时候像只小猫一样在我腿边蹭来蹭去，甚至在我洗澡的时候，也会赤条条地推开浴室门，笑嘻嘻地挤进来，用她那娇小玲珑却又发育得恰到好处的身体紧紧贴着我，在我耳边呵着热气，说着一些不成体统的、足以让任何一个道貌岸然的君子都血脉偾张的荤话。

但那种挥之不去的阴郁感，始终萦绕在她周围。她会突然在我说话的时候走神，会莫名其妙地叹气，会在我试图逗她开心的时候，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却不及眼底，反而让我看得更加心疼，也更加不安。

我不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我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或者是我哪里惹她不高兴了。但她总是摇摇头，用那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我，反问我：“没有呀，呆子，我很好呀。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她叫我“呆子”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亲昵又略带戏谑的口吻，仿佛我真的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瓜。而她，则是那个洞悉一切，却又懒得戳穿我的、高高在上的“神明”。

是的，神明。

尽管夜夜的外表看起来只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春靓丽又有些刁蛮任性的普通女孩，但和她同居的这段时间，我已经不止一次地窥见过她那超乎常理的、甚至可以说是……恐怖的力量。那些被她轻描淡写地称为“小魔法”或者“恶作剧”的行为，每一次都在颠覆着我二十多年来建立起来的世界观。

比如，我们第一次“约会”时，在一家网红小吃店门口排了足足一个小时的队。还要拍多久遥遥无期，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夜夜心疼地看了我一眼，下一秒，排在我们前面那几十号人，连同他们手中的奶茶、鸡翅、臭豆腐，瞬间缩小成了拇指大小，惊慌失措地在地上乱窜。望着前方空空如也的空当，我们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队伍的最前端。我吓得魂飞魄散，而夜夜却只是拉着我的手，从那些小人身上踩过去，笑靥如花地说：“这样就不用等啦，呆子，快点餐吧，你都饿瘦了。”

诸如此类的“小事”，不胜枚举。每一次，都让我对她的认知刷新到一个新的高度，也让我对她的恐惧加深一分。但与此同时，一种病态的、被压抑在内心最深处的禁忌欲望，也如同雨后的藤蔓般疯狂滋长。

我是一个对平庸生活感到极度厌倦的人。现实世界的乏味与可预测性，让我感到窒息。我渴望非凡，渴望打破常规，渴望体验那些只存在于幻想中的、极致的、甚至可以说是变态的刺激。

而夜夜的出现，就像是命运对我开的一个巨大而恶毒的玩笑，或者说……一份从天而降的、沾满了剧毒的“礼物”。她精准地洞悉了我内心所有的阴暗与渴望，并且，乐此不疲地将它们一一在现实中“实现”。

我曾无数次地想过要逃离她，逃离这种与魔鬼共舞的、随时可能万劫不复的生活。但每一次，当我真的下定决心时，只要看到她那张纯真又带着一丝委屈的脸，感受到她那近乎偏执的、不容抗拒的“爱意”，我的决心就会像阳光下的积雪一样迅速消融。

更何况，我不得不承认，在她所创造的那些“灾难”与“奇迹”之中，我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近乎痉挛的快感。那种幻想照进现实，将整个世界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极致掌控感，让我沉迷，让我上瘾，让我逐渐将这种扭曲的关系视为对抗无聊现实、实现人生“非凡意义”的唯一途径。

我清楚地知道，这很危险，也很……不正常。但我无法自拔。

“旅客们请注意，由B市飞往X市的CZ3872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携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到37号登机口排队登机……”

冰冷的电子提示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纷乱的念头强行压下。生日，夜夜的反常，这些或许都只是巧合，或者是我多心了。夜夜虽然任性，但她应该知道分寸。她知道这次会议对我有多重要。或许，她只是因为我要离开几天而闹点小脾气，等我回来，给她多带点土特产，好好哄哄她，也就没事了。

对，一定是这样。我试图用理性的分析来说服自己，但心底那股不安却如同附骨之疽，怎么也挥之不去。

我站起身，随着人流走向登机口。飞机已经停靠在廊桥旁，那银白色的巨大机身在阴沉的天空下，像一头蛰伏的金属巨兽。

滑行跑道的最后宁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那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飞机平稳地驶离廊桥，在引导车的带领下，缓缓地向起飞跑道滑行。窗外的景物开始移动，先是航站楼那巨大的钢筋水泥结构，然后是停机坪上各种型号的飞机，以及那些如同工蚁般忙碌的地勤车辆。引擎的轰鸣声逐渐变得清晰，带着一种沉稳而有力的节奏，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澎湃动力。

我系好安全带，将座椅靠背调直，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窗外。雨还在下，不大，但很密集，在舷窗玻璃上汇聚成一条条细小的水流，蜿蜒而下，让窗外的景象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此刻，机舱内的气氛也逐渐变得安静下来。大部分乘客都在闭目养神，或者低头看着手机、平板电脑。空姐们正在进行最后的安全检查，她们脸上依旧挂着职业化的微笑，但那笑容中似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按部就班，那么的……正常。

然而，我心中的那份不安，却在引擎的轰鸣声中，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星，迅速膨胀、燃烧起来。

我又想起了夜夜。

想起了她在我临出门前，那异乎寻常的安静。

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她已经醒了，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小脑袋，乌黑的长发凌乱地铺在枕头上。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我醒来的第一时间就缠上来，索要一个带着牙膏清香的早安吻。她只是睁着那双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穿衣、洗漱、整理行李。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委屈，有不满，有失落，还有一丝……我当时无法理解的、隐藏得很深的……决绝？

“真的……今天就要走吗？”在我拖着行李箱走到门口，准备换鞋的时候，她突然从床上跳了下来，光着脚丫，几步跑到我面前，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腰。她的脸颊贴着我的后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嗯。”我应了一声，没有回头。我怕一看到她那泫然欲泣的表情，我就会心软，就会动摇。

“不能……再多待一天吗？就一天，好不好？”她的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勒进我的肉里。我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以及她胸前那两团柔软的、极富弹性的饱满，紧紧地挤压在我的背上，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惊人的热度。

“不行啊，夜夜，机票都订好了，会议明天就开始了。”我艰难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连自己都能察觉到的歉意。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将脸埋在我的背上，用力地吸着鼻子。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后背传来一阵湿热的濡湿感。

她在哭。

我的心猛地揪紧了。我想转过身去抱抱她，想吻去她脸上的泪水，想告诉她我会尽快回来，想许下无数个不切实际的承诺。

但我最终还是克制住了。

我知道，一旦我表现出丝毫的妥协，她就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用尽一切手段将我留下。而她的手段，往往是我无法承受，也无法预料的。

“乖，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环在我腰间的小手，语气尽可能地温柔。

她依旧没有松手，也没有说话。

就这样僵持了几分钟，我感觉她的身体不再颤抖，只是手臂依旧紧紧地箍着我。我以为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或者说，暂时放弃了。

就在我准备轻轻推开她的手臂，打开门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在我耳边，用一种极其微弱的、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笑意的声音说道：“呆子，如果你今天走了，你一定会……后悔的哦。”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一样拂过我的耳廓，却让我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猛地转过身，想要看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她却在我转身的瞬间，松开了手，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般，迅速地退后了几步，然后一溜烟地钻回了被窝，用被子蒙住了头，只留给我一个在被子下微微耸动的小小轮廓。

我站在门口，愣了半晌，最终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推开门，离开了那个充满了夜夜气息的、让我既迷恋又恐惧的小小囚笼。

“你一定会后悔的哦……”

这句话，如同一个魔咒，此刻在我的脑海中反复回响。配合着飞机引擎那越来越响亮的轰鸣声，以及窗外那片阴郁沉闷的天空，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一点一点地缠上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我窒息。

生日约会被我搅黄了……她知道了，她肯定知道了！这几天她所有的反常，所有的不满，所有的暗示，都是因为这个！而我，这个迟钝的、自以为是的“呆子”，竟然直到刚才，才后知后觉地将这一切串联起来！

夜夜生气了。而且，是非常非常生气。

以她那“宇宙级熊孩子”的行事风格，她会做出什么来“报复”我，或者说，来“挽回”这个被我彻底搅黄的“生日约会”？

我不敢想。

我越想，就越觉得头皮发麻，手心冒汗。

飞机已经滑行到了跑道的起始端，停了下来，等待着塔台的起飞指令。窗外，是一片空旷的水泥地，远处是模糊的候机楼轮廓。雨点依旧不知疲倦地敲打着舷窗，发出细密的声响。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或许，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夜夜再怎么胡闹，也不可能真的追到机场来吧？她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

就在这时，机身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引擎的声浪陡然拔高，从低沉的怒吼，转变为尖锐的咆哮。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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