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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F]幻觉,与理想的文学世界,1

小说: 2025-09-10 16:00 5hhhhh 7680 ℃

当黎明的光从山谷中升起,平坦旷然的原野上第一次出现了明畅的绿茵,水滴缀在草叶的尖端摇摇欲坠,把一切生灵吞吐的气息变得湿淋淋的。许多张写满了字的白纸铺在天空中,寂寂然晃动起来,一张张被风吹落在草地上。

灰色的女孩显得很兴奋。她低下软乎乎的头,捏住散落在草地上的一片白纸的一角,轻轻地把它提起来,放在手上,揉平了纸页上湿淋淋的褶皱。白纸上布满了细细的文字,她一触碰那些文字,它们的每一个笔画就伸懒腰似的舒展开来,糅合进那些金色的微光里,吹散在明媚的风中,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也成为了她的一部分。

她不倦地捡着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纸页,一张又一张。

纸页化作记忆的碎片,叮叮当敲响在心的皿底。

她在这里醒了过来,觉得似乎做了场梦。

奇异的色块与光斑在她的周围流动着,随着她心脏的律动更易着深浅明暗。

色彩是情绪的表征。

而就在这个瞬间,无数条不可言喻的彩色条带抚平了光的轮廓,向她游过来。不过就在即将要触碰到她的鼻梁之时,它们撞碎在了空气中,散成失序的光色,不时又转而形成新的条带,在那透明的界限之外攒动着,蓄势待发。

她的脚下是一个巨大的怀表。

怀表铭刻着时间的永恒。在它透明的玻璃表面之下,她能看到有的机械元件已经脱离了本来的位置,泛着光泽的齿轮像植物的根须一样生长着,扭曲的分针与时针互相缠绕着,融化的数字显得模糊,包裹着无法直视的黑色像素,波动出锯齿状的涟漪。

怀表承托着一张木桌,上面放着一叠稿纸,一根灌注着黑色像素的钢笔,一张画着红圈的彩色地图,以及一台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现代电脑。地图是门,钢笔是钥匙,电脑是桥。

清醒了些之后,文鸥坐在了木桌前。电脑屏幕上显现出四色的图像。她像往常一样打开了她发布作品的网站,浏览着新小说下面的评论。在新的好评之中,她看到了几条新的恶评,不过都是相当纯粹的人身攻击,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比起那些恶评,她更在意地图上所标记出的异常情况。盯着地图上渐渐向红圈逼近的蓝色光标,她意识到有人正在试图闯入这片意识空间,以一种非常强硬的姿态。于是她轻轻揭下地图的四角,把它折起来放进白色纱裙的口袋中。

为了缓解某种不真实的疼痛,她用食指轻轻揉着太阳穴。

她最近睡得不太好。破碎的谵妄占据了梦中的一切。

一闭眼,她便会看见一根被虫群或是鸟群包裹着的电线杆,电线艰难地从黑色的墙壁中伸出来,伸得很长,通往点缀着星的彼方;然后是一只在墙壁里苟活的小鼠;最后是一张女性的脸,看上去很俊俏,是她喜欢的那一种脸型,但眼睛被黑纱布蒙着,手腕上也扣着一副银色手铐,美丽叠加着罪恶,散发出诡异的神秘感,让她有些心动。少女的一根手指竖在微微嘟起的嘴唇前,似乎正在让观察者保持肃静,又包含些生人勿近的意味。

不过越是如此,她就越能感受到那种切近的兴奋。

沟通着意识与外界的地图在纱裙的口袋中异常地跳动着。

她感到有些不适,是那种被人注视着的不适。

好像有什么无法预料的情况正在发生。

她深吸一口气,进入了意识空间的更深层。

这一次她感到有些不同。一种不具象的氛围萦绕在这里。

那是一种死寂的不安,就像是走出门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只乌鸦一样。

她甩了甩头,想要甩掉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上一本小说还没有写完。因此,深层的意识空间仍然处于被占用的状态。在她构建出的场景中,只有按照既定的剧本演绎完全部的情节,她才能重新获得意识的主导权。

既然如此,她只好让时间走得快一些了。

她思索着。记忆里的断章变得越发清晰。

在这里,应当有一个阴冷、潮湿、狭窄的地下室,墙角的阴影中挂着层层蛛网,脚下铺着朽烂的木板,浑浊的积水弥散着发霉与腐烂的难闻气味,到处都是啮齿动物啃咬出的斑驳痕迹。

女孩被漆黑的镣铐锁在这里,赤裸着光洁诱人的胴体,迎接着从黑暗中走过来的粗暴的临幸。

地下室的门应该要打开了。

黑暗中亮起微弱的烛光,一只端着烛台的干枯的手臂向她伸过来。

灼热的蜡油毫无预兆地泼在她的背上,在她皮肤的表面渐渐凝固,激起一朵朵扩散的红云,让她不由得抿紧了嘴唇,厚重锁枷中的手攥成拳头,全身都微微地抖动起来。那是一种炽热而滚烫的痛感,像是被齿蚁咬了一般难以忍受。

加速的时间切片叠加在一起,所有的感觉都被放大了数倍。她听到了自己吃痛的小声呻吟。

蜡油尚未完全干涸,粗而韧的藤鞭就从黑暗中钻出,激荡起空气的脆响,在她身上留下交叉着的鞭痕。她能感觉到鞭子划过的地方有血流了出来,大腿与臀部的肌肉因疼痛与紧张抽动着。

眼泪尝起来是咸的。

藤鞭与蜡油停下了它们的工作,取而代之的是攒动着钻入下身的巨蟒,几乎要撑开她的全部。然而,某种恒久的阴影却覆盖了她的神经,冲淡了本该形成的快感,留下的只有深深烙印在意识中的痛苦与恐惧。

……

全身一片狼藉,鲜血与蜡油混合在一起,覆盖在泛紫的伤口上,被放大的感官让她疼得几乎要昏死过去。

弹簧的颤动停止了。她听到了鞭子走出去的声音。

没烧尽的打翻了的烛台躺在肮脏的地板上,照出了被遗落在她的脚边的钥匙的轮廓。

……

门外是空旷的街道。她的脸色比月光还要苍白,黯淡的眼睛望向头顶漫布的黑云,在云中她找不到一颗星星。

她记得故事的最后,一辆轿车结束了女孩的生命。她拍了拍纱裙上的尘土,走上了马路。

尖锐的鸣笛声响起,她娇小的身躯像一张白纸一样飞到了空中,又重重地坠落了下来。

她的眼前又一次变得模糊了。

手沾到了粘稠的血液。剧烈的疼痛渐渐消退成熟悉的濒死感。

她知道故事就要结束了。

天空中下起了灰色的雨。

一张张印刻着故事相片飞动着,像是受到了某种力量的感召,无法控制地飞入她的脑海,唤醒了一阵阵囿于记忆深处的刺痛。

……

她曾经有着一双闪着光的灰色眼睛,然而后来她陷入了一场噩梦,一场烙印在她灵魂中、几乎完全改变了她人生轨迹的噩梦。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去过学校。

被封在茧中的她不能呼救。

噩梦结束前的每一天,她都活在压抑的空气中。

她看见雄狮的利齿刺入了她许久没见过阳光而苍白的皮肤,公牛的巨蹄踩断了她的细得病态的腿骨,熊掌沾着血抓破了肮脏的两颊,响尾蛇紧紧缠在身上吐着贪婪的信子。她时而像一把折扇,时而像一块烂泥,时而像一个玩偶,时而又突然变回了她自己,影子被灯光拉得长长的,落在地上。

从她赤裸着满是伤疤的上半身迷茫地逃出来的那一刻起,她才彻底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睁开冰冷的灰色眼睛,注视着同她的眼睛一般灰的月光。

肮脏街道上失魂落魄的游魂,拧过头饥饿地鉴着她诱人的身躯。而人与鬼是一样的。她能看到每个人幽幽的充斥着痛苦的眼神,然而他们看向她时,眼中还是闪出包裹着伪善的欲望,想以任何冠冕的名义绑架她,虐待她,把她用沾满鲜血的麻绳栓在手中据为己有。她永远不想再经历这一切了。

遗忘不能拯救她神经的衰弱,也不能让她忘却她想要忘却的事。

……

被收养之后,她住在学校里。学校里的那些高她一头的不良少女经常把她堵进女厕所的隔间,或是把她逼进没人注意的角落里问她要钱,没有钱便要挨一顿打,然后胳膊或腿上多出几处新的淤青。或许她长得确实很好欺负吧。其实她并不在意有人把她堵在角落里打她一顿,或是用其他简单得笨拙的手段妄图通过疼痛感征服她。她能看得清,那些致力于把她的身上踢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人,她们的精神世界是那样简单,简单到认为想要什么,自己都可以去拿,或者是简单到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打她也只是因为欺负不会反抗的她很好玩而已。她有些羡慕这种简单,不过身上的伤也确实很疼。

她没有朋友,也很少说话。有些顽皮的学生发现骂她的时候她从来不还嘴,便每一次遇见她就要骂她,指着她的脸骂她是没人养的牲畜。

趴在学校的课桌上闭眼,便会梦见一张丑陋的脸,与许多张和它一样丑陋的脸,一寸寸逼近她被禁锢的灵魂,然后她会在心脏停跳的前一秒醒来,抬手擦干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面无表情地做着她刚刚正在做的事情。

她倒真希望自己从未出生,或是一出生就赶快死掉,那样或许还有人会为她挤出几滴泪来,为她的无辜与圣洁感到惋惜,感叹世界失去了多么好的灵魂。然而如今她早就不再是无辜而纯净的灵魂了。她的影子是那样浑浊,矮小而孤独,陪着她走在月光之下鲜明的柏油路上。她不知道这条路还会延伸多远,也不知道路会通往哪里的悬崖峭壁。路旁只有枯萎的花草,她看不见春天的气息。

后来春天来了。

她一直待在学校里,书读得多了,这种事情见得也多了,她也就渐渐不在意了。

鬼使神差地,她又开始写她的小说,并学着先前的作家,给自己取了一个好听的笔名,“文鸥”,意为在文学世界上空翱翔的白鸥。

小说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笔尖落在纸上,横竖撇点折自然而然地汇聚成一行行有意义的文字,似乎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有的时候手中握笔,她感到意识弥散,就像是陡然间进入了梦境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时间变得很慢,她可以让想象力恣意驰骋,不论她想到了什么,想象中的事物都会跃然出现在她的眼前。而当她感到清醒一些的时候,她总会惊奇地发现,思想中的文字已然从笔尖迁越到了现实中,工巧的字体一行行铺满了胳膊下压着的纸张,文字的风格以一种诡谲的方式变化着,因她的文法与内容,进行着她能想到最适合的调整。她的能力逐渐显现出“世界”的全貌。

她把灵魂撕下一块,放进她的小说中,记忆的皿就会突然变得轻松一些,难以抹除的阴影也会褪去一些。说实话,泡在小说里的感觉真的很好,比她活在世上的任何时候都要好。只要手里还有材料,她就能够暂时地逃避噩梦的追捕,在空旷的遗忘中稍作休憩。

激昂的文学,诗意的文学,痛苦的文学,美好的文学,别人的文学,她自己的文学。不知何时开始,她开始思考怎样才能写好一篇小说,怎样才能把自己的思想完全表达出来,如何才能够准确描画出她各种感官的各种感受,以及如何才能让情节不入死局,让灵感不会枯竭。

她开始憧憬能够通过自己的想象力,亲历小说中的各种场景,看看脑海中那些重叠在一起、无法分离开来的繁复印象的全貌,哪怕只是稍纵即逝的一刹那,也足以窥见自己的描写究竟有多少失真。

直到她学会使用自己的能力,也就是“理想的文学世界”,她才开始通过学校机房里的电脑,以“文鸥”作为笔名在网上发表她的作品,随后收获了她的第一批读者,和第一批好评。她一直灰着的眼睛亮了起来,好像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后来她躲在了意识空间的不死不灭中。在彩色的单调中,浏览那些来自平行现实的或褒或贬的评价是唯一能够带来愉悦的活动。她渐渐发现她的权能影响着现实世界,不过既然她的记忆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就说明她的命运就是如此。所有人都会认识一个名为文鸥的作家,而她跟文鸥没有任何关系。

对于她在学校中最后的回忆,她只记得别人叫她时,都会直接报她的学号,不论是学校里的人还是学校外面的人。那是一串极不规律、像密码一样的七位数字,先前她还能够记得,现在就连她自己都忘了。

夜光如水,冷风习习。

灰色的雨在她的身旁汇成污浊的小溪,濯洗着白纱裙上的暗红斑纹。溅起的水花拨弄着她的腰肢,她感觉到浑身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许,散发着白光的暖流在每一束脉络之中横冲直撞,疗愈着体内体外的累累伤痕,让她濒死的身体渐渐复原。

口袋中的地图变得很烫,好像有什么将要从地图中钻出来似的。

空旷而寂静的街道上,她能听见深巷中野猫的嚎叫。那些嘶鸣声中夹杂着踏得很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从街道的边沿传来,渐渐能听得十分清晰,似乎正有谁在朝她的方向款款走来。

她拿出地图展开,看见了那个冲撞着红圈边界的凸起。她本想将地图留在这里,然后迅速死亡,回到意识空间的表层,然而她的意识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摄住了,任凭她怎么想象,手中都没有出现能够刺入心脏的锐器,地面也没有倏忽崩裂成足以焚化骸骨的熔岩。灵魂的通道被一股强劲的外力封锁了,一切可能离开这里的途径都落入虚无。一阵微风拂过耳畔。

地图被攥成一团,用尽全力抛向空中。在黄色纸团速度降为零的刹那,便咻地展开了,然后平铺定格在半空中,随着风的呼吸一圈圈地波动。

挪动着的凸起越过红圈,整张地图剧烈地颤动起来。从地图的中心点向四周延伸出裂痕,然后猛然撕裂出一轮绽放着华彩的暗色漩涡。无法剥离的光色,孕育着完全的混沌,一层层虚空的碎块如同时钟的指针,围绕着世界的重心缓慢挪移。

漩涡中走出漆黑的伞骨,一只手握着的金属伞柄,哭泣的兔子面具,晶黑色的长发,隐匿在纷乱色彩中的风衣,一双短跟皮靴,撑着伞的少女踩着本不存在的阶梯,积水啪嗒啪嗒地响,直到轻盈的步履落到灰色的地面上。

少女的手腕上锁着一副被打断了的镣铐,随着她走过的每一步揉弄出阴沉的寒意。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是一种高于这个世界上所有事物的崭新生机。

扭转的通道接收到要强的怜悯,藏在强硬中的悲哀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回忆被翻得杂乱,在逼仄的空腔内缓缓飘落在地。月光从丘壤上腾起,雨水在湖面荡起涟漪。迷雾挂在深林的树梢之间,落叶飞而烂漫,挡住了她要探问回去的企图。

少女踩着不知何时铺满地面的浅金色落叶,一步步地靠近,在风中变得更加高挑,更加威严。面具之下的压迫感让她不得不后退,直到后背抵到了一面无法通过想象力破坏的黑色墙壁,她便再也没有退缩的空间。

然而黑色的伞被扔在地上,被灰色的风刮得颤抖起来,在脚下的水洼中碰出波浪。一只莲花般的手探出,指尖勾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的威压让她不得不抬起头来,让那张流着泪的兔子假面填满她的世界。

灰色的雨从衣领渗进她的颈部,带来丝丝凉意。

她的名字是秋。秋天的秋。是世界的入侵者。是操纵人心的蛊手。

她能够改变人的意识,更具体地说,心灵控制,记忆修改,消灭灵魂,都包含在她的能力之内。能够侵入我的意识世界,像我一样操纵这里的一切,或许就与她的这一项能力有关。先前我记忆的松动大概也是她的手笔。

然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的一切从一开始就属于她一样。我对她的一切感到好奇,包括她的面具与风衣,包括她接下来的一举一动,包括她突然出现在我身边的原因。我能感受到心脏在跳动,也许那就是所谓一见钟情的感觉。

秋说过她要杀了我。可我知道她不会。

有时不得不感叹时间的神奇。刚刚来到这儿是她有多么想死,现在她就有多么想好好活着。她对时间的概念早已模糊了。在这里时间侵蚀万物的权能不管用,因为这里是她的世界,而不是那个被时间之潮推着向前跑动的现实世界。

她的眼前凭空出现了一面镜子,镜中的少女显得很稚嫩,长得不高,也有些瘦弱,银灰色的刘海落在眉毛上,向下几乎要遮住了她的眼睛,白得脆弱的皮肤铺出一层病态的孱弱,灰玛瑙般的眼眸中生长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复杂。她用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镜中的少女也用手捏了捏脸,显得笨拙。

她看到镜中的少女嫣然笑了一下。她突然想离开了。她想要回到那个曾经她无比厌恶的现实世界,去找点新的感觉。隐隐约约地,她看见了一件漆黑的风衣,风衣下翻涌着不可名状的浪涛,面具在风暴中被掀翻,露出了那张出现在她梦中的脸。秋也会在那里,是或不是?没有人回答她。于是她的心中有了答案。

泛黄的地图扣放在胸前。眼前出现了一个灰色的出口。

她控制着自己的意识走进那个向外辐射着各色像素点的出口。

眼前的时钟开始转动,波与粒将她的全身冲散,色彩的精灵在她的身旁欢腾雀跃。她感觉自己在坠落,像一颗成熟的果实从梢头倏地掉下来,掉到晕乎乎的云里,又要穿过一层层云一直掉下去,似乎永远也不会落地。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或许有别于你我处在的这个寂寥的空间,然而大体上是类似的。我们为各种各样的因素封锁着,是暴力的阴影,是不合理的端倪,是不正义的行径,抑或是层代不得不亲近的人之间无法消弭的隔膜;这些杀死精神的毒药让我们一步步把自己的思想关进一个狭小的房间,趋利避害,开始用沉默规避危险,开始抗拒与他人的沟通,开始学会收起没有目的地的前进的步子,开始努力迎合着那些把你看得高的人、把你看得低的人、想要从你身上获得利益的人、以为你想要从他们身上获得利益的人。然后便学会了在人与人之间扎起高篱,从孔里只能看到笑脸,这样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时刻紧绷着迎合的神经,让自己的灵魂能稍稍平静,消磨一些过去的梦想,当成燃料,压抑着向前走,或是接着筑墙。

在高高的墙里,我们的感官触摸不到外界,只能任臆想来填充。我们的想象异化着我们所能感知的美丑,让它们变得怪诞而不实。有人把自己的想象写下来,有人把想象当作真的,有人想让别人把他们的想象当作真的。

传在耳边的虚伪的言语,会让我们想起演员的笑脸。笑脸解决不了的也可以用暴力解决,真诚于是失去了价值。也不再有人会想要走进一颗寒冷的心了,因为那儿上了锁,太麻烦。人们都怕麻烦,怕麻烦浪费自己的时间。

男的会有妻子,女的会有丈夫,男的不想找妻子的或是女的不想找丈夫的也会有他们所同处的人。然而这些关系中的大多都是基于以上这种失去了真诚的关系,于是有不想被家暴的人遇到了家暴,热恋的情侣吵了一架分了手。这个世界多了新的不幸,新的封锁,新的被封锁的人。

精神失去了自由,我们期盼有一个人能走进我们的世界,恰好能够轻轻拿起钥匙打开心上的锁,然后恰好能够发现我们自己的搏杀与尽力、苦痛与挣扎,也恰好能够发现我们最脆弱的部分,或是至少想要去寻觅,最后恰好能够微微一笑,露出自己心上的桎梏与伤疤,零落相拥在一起。以至于其余所有的条件,都能够忽略不计,只要两颗心,能触摸就好。

可她终究还是落在地上。

色彩褪去。她感觉布鞋踩在学校的沥青路上,远处也看得见黑云一般的铁栅石墙,熟悉得令她心惊。

她又回到了这个世界。

她看到近乎枯萎的树杂乱地生长在路旁的空旷中,交错的草坛里没有长出一枝像样的花来。初春的露水凝重在黄草叶的边缘,坠下来渗进土里,让哪里都变得雾蒙蒙的。

雾中时而出现几只校服胳膊,起了雾的眼镜与眼睛边走边盯着她看,从那些起了雾的东西里,她只能看得到模糊的虚伪与不自知的讥嘲,让她几乎淹没在一片响着雾气的海中。

不过她很快便重新适应了耳边永恒的嗡嗡声,躁动的风带来路旁的吵喧与指指点点。她能感觉到残破的衫衣漏着风。她知道自己肯定显得很狼狈,不过她并不在意地沿着路的一边走着。

心中的迫切让她的脚步快了起来,像是在寻觅着什么东西。她觉得她一定是在找什么东西,但她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哪里。

雾越走越薄,天空中渐渐爬满了暗淡的云,无精打采的日光从云的缝隙之间游进。单车的轮子跳动着。路过的没有人愿意跟她说一句话。

她看见许多气喘吁吁的人向相反的方向跑过去,于是想起来那是教学楼的方向。

她听到有人议论着文鸥的新书,接着响起了比议论声还要大的铃声,于是一些人跑得更急了,经过她时便恶狠狠地瞪着她。

她只是走。在某个阴沉的拐角,她的脚步缓了下来。

她正好能看得见学校用来放新闻的大屏上的画面。

画面中记者采访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女人,长长的麦克风献媚似的伸得很近,女人翘着二郎腿坐在正中央,身旁放着写着“新书发布会”字样的标牌,每一个笔画的边缘都镶了金。

标注着受访者姓名的框正巧在这时渐渐显露出来,名字是三个字,笔画很多,在分辨率很低的大屏上糊成一团,她没有去看,却注意到了那串名字后面跟着的用作注释的括弧,里面写着的正是“文鸥”。

“文鸥”?

闪光灯争先恐后地落在女人的身上,她的脖子扬得很高,臃肿的脸上写满了得意,眼神像这个世界上每一个暴发户一样绿着。她不论说什么,下面都会响起剧烈的掌声。

“文鸥女士,作为一名新兴的优秀作家,请问您是如何兼顾写作的频率与质量的呢?”有人问。

“勤劳而已,不值一提。”女人眼里的倨傲多了起来,就像她真的是它们口中的人一样。台下又响起了掌声。

“迄今为止,您的作品内容可以说是相当广泛了,请问您下一次准备创作什么样的内容呢?”又有人问。

“有关这个问题的相关内容,我选择保密。”听到这个问题,女人的脸阴沉了下来,一种近乎恼怒的表情升了上来。她敢说她感受到了女人的慌张。当然,不管顶替者有着怎样高明的手段,都无法回应这个问题。她有些开心地看到女人脸上衰老的的皱纹挤成许多层。台下先听到了叹气声,接着又响起了比上一次更大的掌声。

风把背后的树吹得沙沙地响。她不再看屏幕上的内容,而只是低着头。她好像有些明白“文鸥”这个称呼在这里的影响力了。

把人们预想得再愚昧,她也没有想到单单依靠这种可笑的噱头与拙劣的演技,就能吸引那么多人的追捧,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会顶替她的身份。

她想笑出声来,又觉得有些可悲。她完全能够理解顶替者的想法,既能不费力地享受来自各处的赞扬,又能宣传自己的作品,而且死无对证,不用担心被揭露追责,毕竟她从来没有公开声明过她的身份,如此一来可以说是尽美其美了。然而屏幕上女人的脸笑得扭曲,眼中闪着贪婪的绿光,正盯着她看,让她嗅到一种不择手段的狠辣气息。她看到了更进一步的野心。

设想着这种野心,倘若要实现,下一步的动作必须是除掉真正的原作者,这样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那个名为秋的少女正是这样才出现在了她的世界里。她的脑海中出现了碎裂的兔子面具,勾勒出少女极美的面庞,她纤细的手指搭在两片唇前,只要她想,她便可以主宰任何人的意识,让整个世界为她噤声。

然而秋的身上有一种独属于秋的温柔,默默地疗愈着她内心的疮疤,总让她主动地忘却秋接近她的目的,感到无可言喻的安心。如果秋能够作为主角出演她的小说的话,能够在秋的手上死去,或许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她正眺望着她的归宿,思考却突然被一阵不合时宜的喧闹打断了。

叽叽喳喳的噪声一直从远处来到耳畔,几个黑影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挡住了她落在地上的影子。

她感觉有些熟悉,回过头看,只见一伙十来个穿着校服的学生大摇大摆地朝她走过来,男的女的都有,高的也有,矮的也有,但就算是他们中最矮的那个,也显得比她更高些。有的嘴里叼着电子烟,有的手里拿着匕首,有的腰里别着麻绳。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高而壮的女胖子,走路很含糊,额头上画上了个痞里痞气的刀疤,五官紧缩在肥肉里,用力挤出一个几乎能让她的凶恶减轻些的微笑,显得很可怕。

乌云又黑压压地降下来。

她的脑海中划过刺痛的感觉。

这种相遇似乎是每一天的惯常。在现实时间的上一个节点,她刚刚被这伙低劣的人羞辱过。几乎每次都是这样。

她想起有人骑在她的身上,用匕首在她的手臂上刻下臣服的印记,血从刃尖抵出来,渗进旧的干涸痕迹;有人在她的身上脸上留下肮脏的鞋印,像是要在她身上占据自己的领地似的。

还有很多。

她的心脏隐隐作痛。尘封的麻木重新找到了它的位置。除去她从家中逃出去的那一次不算,她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逃跑冲动。

然而她的位置把她逼进了死角,在这个无比隐蔽的角落,每一棵死树都在张牙舞爪,她手无寸铁,而且渐渐无路可退了。

一只硕大的手捏住了她的衣领,把她扯到了半空。她觉得她似乎脱离了地心引力的束缚,双脚轻飘飘地离开了地面。狠辣的巴掌在她的脸上烧起来。

她被摔在地上。围过来的人像山,层层叠叠,似乎看处死蚂蚁一般看着倒在地上挣扎的她,同时发出咯咯的笑声。有人飞来压在她的身上。她感觉肋骨差点儿裂开,窒息的痛感渐渐弥漫。

更多的人走近了,她能看得见几个人的小腿。

有人攥住了她的头发,有人解开了她的校服,有人拽掉了她的袜子,把它们丢在她的眼前,更多人的手从她的眼前闪过,鬼魅般地伸向她的足底,也要来尝她的鲜。

她想要操纵这些无礼的人停下手中的动作,然而这并不是在她的意识空间里,她的权能无论如何都无法启用半分。

她从来没有惧怕过疼痛,然而现在她却有些惧怕这种新的感觉了。她用尽一切残留的力气挣扎着,却收效甚微,而且换来了被惹怒的手更加猛烈的攻击。她的身体颤抖着,胳膊落在地上。

微风吹开残叶,发出沙沙的响,掩盖了她虚弱的笑声,也掩盖了某些更细微的声响。

好可怕。她的大脑中只剩下了这一种想法。

眼前仍映照着半边天幕的日光比她还要肮脏,像她混在泥土里的皮肤,黄澄澄的,又灰暗暗的。

她只能看得见破碎而恍惚的世界了。灰色的积雨云将她淹没。一切都趋向自然而然的崩坏,返归原本的堕落与沦陷,尽力维持着清醒的她,似乎才是最不合群的那一个。

意识变得越来越恍惚。更多的手,千万只手。锈铁的摆钟一次次震响,然后红砖斑驳的残旧钟楼轰然倒塌。那种近于毁灭式的痛苦,击碎了脆弱灵魂的盆盂,让记忆的斑块渐渐变得斑驳。她看到一只塞着白袜子的旧布鞋卧在墙根,那里生长着灰色的杂草。

然而最后进入她的眼帘的,是一双熟悉的黑色皮靴。靴子的跟落在地上,一声声地拉近。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

“停下。”

于是一切都停下来了。耳畔只有秋的声音。

她能看到一片漆黑。她昏了过去。

初秋的雨在一个泛着蓝光的夜里下起来,淅淅沥沥地淌过亮着红灯的医院走廊,拍落了窗檐上突然枯萎的金色桂花,花盆摔得粉碎,炸开的黑色盆土溶在水洼里,变成模糊的泥沼。

一滴晶莹的雨水包着一颗桂子,落在这片难行的泥沼中。昏暗的月光横过泥沼,攀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无伞的少女从巷陌中踏出,看着泥沼中的桂花浮沉。那便是秋。

秋生来就是有罪的。母亲去世后,父亲疯了。她被赶进雨里,街上打着伞的每个人互相凑着耳朵看她。他们都叫她灾星。迷失的黑雾徘徊在都市的天空,显得拥挤。秋独自在漆黑的都市的雨中萌发,又独自在漆黑的都市的雨中生长着,直到她成了一棵秀颀的桂树,才独自撑起她的伞。她从城市的一端跑向另一端,从最深的巷口来到最高的塔顶。

有人随手拾起地上的硬币,翻在拇指上抛向空中。硬币发出银灰色的光,转了几圈,落在秋脚下的污泥中,背面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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