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醋王

地獄競技場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與血腥味彷彿仍黏在肌膚上。戈林拒絕了侍從的攙扶，後背三道深可見骨的毒爪傷在簡單的法術繃帶下灼燒般地痛，內腑也因硬抗巴洛克的衝擊而隱隱作痛。他穿上一件乾淨的撒旦軍團黑色外套，勉強遮住裡面被血污和汗水浸透、幾近破碎的戰鬥服，獨自一人，沿著蜿蜒曲折的硫磺石小徑，向那座矗立於地獄焦土之上的黑暗城堡走去。

每一步都牽扯著傷口，但他的腰背依舊挺得筆直，冰藍色的眼眸掃過荒蕪的景色，帶著一種劫後餘生與勝利帶來的、混雜著疲憊的銳利。街道比來時更空了，那些窺視的目光在競技場的結果後似乎暫時蟄伏起來，只剩下風捲起灰燼的嗚咽。

就在他即將踏入城堡巨大陰影的瞬間，一陣微弱卻清晰的、屬於幼童的啜泣聲鑽入他的耳中。戈林腳步一頓，循聲望去。在一個堆滿扭曲廢鐵和骸骨的陰暗角落，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是個惡魔幼童，頂多相當於人類三、四歲的模樣。頭上的小犄角還未完全硬化，皮膚是深紫色，佈滿細小的鱗片，一條細長的尾巴不安地拍打著地面。他顯然是迷路了，恐懼讓他瑟瑟發抖，大顆大顆的眼淚從那雙圓溜溜的、本該是兇惡的猩紅眼眸中滾落，看起來可憐又無助。

戈林的眼神瞬間變了。

方才在競技場中，他是撕碎領主的雄獅，是翱翔於地獄烈焰的戰鷹，眼神銳利如刀，殺氣凜然。但此刻，看著這個哭泣的小惡魔，他眼中屬於「柏林情聖」和「人民元帥」的某種東西悄悄浮現。那是一種深植於骨子裡的、對「弱小」和「迷失」近乎本能的親和力，即使對像是地獄的幼崽。

他幾乎沒有猶豫，忍著傷痛，放緩腳步，慢慢蹲下身來。動作輕柔得與他染血的軍服格格不入。

「嘿，小傢伙，」戈林的聲音刻意放得低沉而溫和，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磁性，完全不同於他在戰場上的咆哮或面對挑釁時的冰冷嘲諷， 「迷路了？找不到媽媽了？」

小惡魔被突然出現的巨大身影嚇了一跳，哭聲噎住，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他，尤其是戈林身上殘留的血腥味和戰鬥後的煞氣。但戈林沒有逼近，只是保持著距離，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盡可能溫和的笑容——儘管這個笑容牽動了他嘴角的傷口，顯得有些僵硬。

「別怕，」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空無一物，展示著無害，「我不是來抓你的。你看，我住在那座大城堡裡。」他指了指身後撒旦的宮殿，「告訴我，你從哪裡來的？也許我能幫你找到回家的路。」

他的聲音像是有魔力，那種溫和的堅定感奇異地安撫了小惡魔的恐懼。小傢伙抽噎著，淚汪汪的大眼睛打量著戈林。也許是戈林那頭即使在昏暗光線下也顯得耀眼的金發，也許是他冰藍色眼眸中此刻流露出的、與兇名不符的耐心，小惡魔慢慢停止了哭泣，怯生生地伸出小爪子，指了指街道深處一個方向，含糊不清地嗚咽著。

「好孩子，」戈林讚許地點點頭，忍著背部的劇痛，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來吧，我送你到那邊路口。自己回去能找到嗎？」

他沒有貿然去碰觸小惡魔，只是保持著引領的姿態。小惡魔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戈林溫和的眼神，又看了看他指的方向，最後邁開小短腿，一步三回頭地跟在戈林身邊。戈林配合著幼兒的步伐，走得很慢，時不時用溫和的話語確認方向，像個耐心的兄長。

***

城堡最高處，一座由黑曜石雕琢而成的露台上。

撒旦高大的身影佇立在陰影之中，猩紅如血的眼眸穿透地獄渾濁的空氣，精準地鎖定了下方街道上的那一幕。他看到了戈林如何從殺神瞬間切換成溫柔安撫者的姿態，看到了那個卑微弱小的惡魔幼崽如何在那雙沾滿領主之血的手的指引下，從恐懼走向依賴。

一股極其陌生的、灼燒般的情緒猛地攫住了撒旦的心。那不是憤怒，不是殺意，比那更尖銳，更……酸澀。

**嫉妒**。

這個認知讓撒旦自己都感到荒謬。他，地獄之主，萬魔之王，路西法墮落的化身，竟然在嫉妒一個連低級魔物都算不上的、愚蠢弱小的惡魔幼崽？

那個小東西，憑什麼能獲得戈林如此專注的溫柔？那雙剛剛還在競技場上用冰冷的殺意睥睨群魔的冰藍色眼睛，此刻卻為一個小崽子流露出耐心和…該死的**憐愛**？戈林對他說話的語氣，甚至比在寢宮裡某些溫存時刻（如果那些充斥著征服與反抗的糾纏可以稱為溫存的話）還要柔和！

撒旦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露台邊緣，留下細微的焦痕。毀滅那個小崽子只需要一個意念，就像捻死一粒塵埃。這個念頭帶著強烈的誘惑，幾乎要化為實質的黑暗能量噴湧而出──讓那個礙眼的小東西瞬間化為灰燼，讓戈林的溫柔無處安放！

然而，就在毀滅的衝動即將突破臨界點的剎那，撒旦硬生地被遏制住了。猩紅的瞳孔劇烈收縮。不…不能那樣做。粗暴的毀滅只會招致戈林的憎惡與反抗，那好不容易在血與火、契約與誓言中建構起來的、扭曲而脆弱的「忠誠」紐帶會瞬間崩斷。戈林會認為他連最基本的「仁慈」（即使是對幼崽的）都無法容忍。

撒旦看著戈林終於將小惡魔引到它熟悉的街口，小傢伙回頭對著戈林笨拙地揮了揮爪子，然後飛快地跑掉了。戈林站在原地，目送著它消失，臉上似乎…有一絲極其淡的、轉瞬即逝的欣慰？然後，那絲溫和迅速斂去，疲憊和傷痛重新爬上他的眉宇，他攏了攏外套，繼續向城堡大門走來。

撒旦的身影在露台的陰影中一動也不動，像一尊壓抑著風暴的雕像。他猩紅的眼眸緊緊追隨著戈林移動的身影，裡面翻湧著複雜到極點的情緒：暴戾的佔有欲、被分享關注的憤怒、一絲無法理解的困惑，以及…一種連他自己都拒絕承認的、因為無法徹底掌控戈林所有情感而產生的焦躁。祂想要戈林的一切──痛苦、掙扎、榮耀、臣服、乃至那偶爾流露的脆弱…**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屬於祂！ ** 任何分享者，無論多麼渺小，都不可容忍！

***

遙遠的宇宙深處，沙利葉的星辰空間。

無數懸浮的稜鏡無聲地轉動，折射著宇宙誕生與湮滅的光芒。其中一面棱鏡，正清晰地投射著地獄城堡露台上的景象——撒旦那籠罩在陰影中、卻因強烈情緒而微微扭曲的側臉，和他那雙死死盯著下方戈林的、燃燒著病態妒火的猩紅眼眸。

沙利葉懸浮在虛空之中，白髮如星河垂落，星空藍的眼眸平靜無波浪。他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那面投射著撒旦影像的稜鏡。棱鏡微微波動，將撒旦壓抑著毀滅衝動的、因嫉妒而顯得格外「生動」的表情放大了幾分。

幾不可聞的、幾乎從未出現在這位古老熾天使臉上的聲音，輕輕響起。

「…有趣。」

那平淡無奇的語調裡，第一次帶上了一絲極為細微的、近乎**興味**的漣漪。如同冰冷的星辰表面，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引力波動。

他觀測過無數文明的興衰，記錄過無數靈魂的掙扎，見證過愛與恨的無數形態。但眼前這一幕——象徵著絕對墮落與支配的地獄之主，竟然為了一個人類靈魂對一個惡魔幼崽流露的片刻溫柔，而品嚐到了名為 「嫉妒」的、如此 「人性化」的毒藥，甚至因此克制了自己毀滅的本能……這確實超出了沙利葉過往的數據庫範疇。

這不再是簡單的「自由意志」實驗數據。這更像是一齣…宇宙級的荒誕劇。而劇中的主角之一，他那曾經驕傲無比、如今墮落瘋狂的「弟弟」路西法，正扮演著一個前所未有的、充滿矛盾和張力的角色——一個因愛（或者說是極端佔有欲）而顯得笨拙甚至…**滑稽**的暴君。

沙利葉的指尖在棱鏡上停留了片刻，星空藍的眼眸深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數據流閃過，像是在進行一場前所未有的複雜運算。最終，他只是靜靜地、繼續觀察著。在稜鏡中，戈林的身影正消失在城堡巨大的門扉之後，而露台上的撒旦，依舊如同一座瀕臨爆發的火山，沉默地矗立在陰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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