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的界限

紐倫堡陰冷的街道，戰後重建的痕跡與舊日的瘡痍交織。戈林與撒旦走出法庭那沉重的陰影，步入濕冷的空氣中。戈林步履依舊從容，彷彿剛結束的並非一場直面死亡印記的巡禮，而是一次成功的社交訪問。撒旦如同沉默的幽靈，緊跟在後，銀髮在灰暗的天色下泛著冷光。

就在他們即將拐入一條相對僻靜的街道時，戈林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冰藍色的眼眸銳利地捕捉到了前方街邊長椅上，兩個蜷縮在破舊軍用毛毯裡的蒼老身影。

那是兩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其中一個，左邊的空袖管被仔細地別在大衣上，右臂乾瘦得如同枯枝；另一個，毯子下本該是雙腿的地方空空蕩蕩，一架老舊的木質輪椅靠在長椅旁。他們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的溝壑和苦難的印記，眼神渾濁，彷彿被生活的重擔和殘缺的身體榨乾了最後一絲生氣。他們沉默地坐著，像兩尊被遺忘在戰爭廢墟裡的、佈滿裂痕的石像。

然而，當戈林走近，他那耀眼的金發、挺拔的身姿、以及那張在寒冷空氣中依舊顯得過分年輕和英俊的臉龐——如同從泛黃戰報上走下來的幽靈——落入兩位老人渾濁的眼簾時，時間彷彿瞬間倒流！

那個空著袖管的老人（傑克·哈德森，曾經的皇家飛行隊機槍手）猛地吸了一口氣，乾癟的胸膛劇烈起伏，渾濁的眼睛驟然瞪大，死死盯著戈林的臉！他殘缺的右臂下意識地想抬起指向戈林，卻只徒勞地抽搐了一下。他喉嚨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像是被什麼東西扼住了喉嚨，佈滿老年斑的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極致的驚駭和難以置信。

旁邊失去雙腿的老人（阿爾弗雷德懷特，曾經的飛行員）反應稍慢，但當他順著同伴的目光看清戈林時，身體也瞬間僵直。他放在毯子上的、佈滿青筋和老繭的手猛地攥緊了毯子的邊緣，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是死死地盯著戈林，眼神裡充滿了震驚、困惑和一種深埋心底、被歲月塵封卻從未真正熄滅的…恐懼。

1917年秋天，法國北部陰沉的天空。

兩架英國布里斯托F.2B「戰鬥者」雙座戰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獵犬，死死咬住了一架落單的德國信天翁D.V戰鬥機。那是他們無數次協同作戰中的一次。機槍手傑克透過望遠鏡般的瞄準具，清晰地看到了那架德國戰機機身上獨特的標記，更看到了駕駛艙裡那個金髮飛行員年輕而冷靜的側臉——赫爾曼·戈林。飛行員阿爾弗雷德也看到了，那個在德國空軍中聲名鵲起的王牌，眼神銳利如鷹。

他們默契地展開夾擊，機關槍子彈編織成致命的火網。那架信天翁如同暴風雨中的海燕，左沖右突，險象環生。就在他們以為勝券在握，準備發出致命一擊時，那架信天翁做出了一個匪夷所思、違背物理常識的極限機動——近乎垂直的上升接一個螺旋翻滾！瞬間脫離了火力網，反而繞到了傑克的戰機側後方！

電光火石之間！

戈林的子彈精準地撕裂了傑克戰機的引擎和右翼！濃煙滾滾，戰機失控旋轉下墜！傑克在劇烈的震動和爆炸中失去了右臂，阿爾弗雷德拼盡全力將燃燒的戰機迫降在泥濘的田野裡，代價是永遠失去了雙腿。

而戈林的信天翁，只留下機身上幾道擦痕，如同嘲笑般掠過濃煙，消失在天際線。

那驚鴻一瞥，那張年輕、冷靜、充滿殺氣的金髮面孔，如同夢魘般烙印在兩個年輕英國飛行員的心中，伴隨著他們餘生的殘缺和痛苦。

而現在，一個世紀過去了。戰爭早已結束，勝利者書寫了歷史。他們拖著殘缺的身軀，在勝利國的土地上艱難求生，被遺忘在角落。而當年那個在藍天之上將他們如獵物般擊落、意氣風發的德國王牌飛行員…

卻以與他們記憶中一模一樣、甚至更加耀眼的姿態，穿著昂貴的大衣，如同一個永不衰老的貴族幽靈，出現在了紐倫堡陰冷的街頭！

這幅景象，荒謬得令人窒息，諷刺得刻骨銘心！

看似充滿活力、年輕英俊的戈林，早已是地獄的囚徒，一個凝固在時光裡的亡魂；而他們，兩個被歲月和傷殘折磨得毫無生氣、行將就木的老人，卻是真實存活於世的生者。

當年空戰中被戈林擊落、付出慘痛代價的他們，所屬的國家最終贏得了戰爭；而那個在天空所向披靡、擊落他們的戈林，他的國家卻遭遇了徹底的戰敗與毀滅。

看似意氣風發、掌控一切的戈林，靈魂深處早已被地獄的契約永恆綁定，墮入無邊的黑暗；而他們，這兩個坐在寒風裡、看似毫無希望的老人，靈魂深處或許還存有最後一絲微光，仍有被天堂接納的希望。

戈林的時間被定格在了他力量與野心的巔峰，代價是靈魂的永墮；而他們的時間在痛苦中流逝，身體被戰爭摧殘，卻保留了靈魂在塵埃中掙扎的權利。

空氣彷彿凝固了。寒風捲起地上的落葉，發出沙沙的哀鳴。傑克老人急促的喘息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阿爾弗雷德緊攥毯子的手骨節發白。

戈林冰藍色的眼眸平靜地掃過兩位老人震驚、恐懼、難以置信的臉。他認出了他們。或者說，他認出了他們身上那源自同一場空戰、被戰爭機器殘酷切割的印記。他的臉上沒有任何勝利者的炫耀，也沒有絲毫的愧疚或憐憫。那是一種極其複雜的、屬於穿越了生死界線者的平靜。

他停下了腳步。

然後，在兩位老人驚駭的注視下，戈林極其輕微地、卻又無比清晰地，對著他們的方向，頷首。

那不是鞠躬，更非道歉。那是一個舊時代騎士般的、近乎刻板的禮儀動作。下巴微微內收，角度精準，帶著一種穿越了硝煙與時光的、遲來的致意。

致意他們在藍天之上的勇氣與技巧。

致意他們在命運重擊下付出的慘痛代價與頑強存活的生命力。

致意那場早已被歷史塵埃掩埋、卻在他們靈魂深處留下永恆烙印的空中對決。

這個動作短暫得如同錯覺，卻蘊含著沉重的份量。

做完這一切，戈林沒有任何停留，也沒有再看向那兩位被時光和戰爭摧殘的老人。他彷彿只是完成了一個必須的儀式，隨即邁開步伐，繼續沿著街道前進。背影依舊挺拔，步伐依舊從容，彷彿剛才那短暫的停頓從未發生。

撒旦自始至終落後半步，沉默地看著這一切。他偽裝成深褐色的眼眸深處，猩紅的光芒如同深淵般靜謐無波。他沒有阻止戈林那充滿人性複雜性的致意，也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他只是如同一個絕對客觀的觀察者，記錄著戈林靈魂中那抹即使在契約烙印下也未曾完全熄滅的、屬於舊日騎士精神的微光，以及這微光在殘酷現實映照下所呈現出的、令人心悸的諷刺與悲涼。

兩個老人依舊僵在原地。傑克停止了喘息，只是呆呆地望著戈林遠去的方向，渾濁的眼神一片空茫。阿爾弗雷德緊握毯子的手緩緩鬆開，佈滿皺紋的臉上，一滴渾濁的老淚無聲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石磚上，瞬間消失無蹤。

寒風依舊在紐倫堡的街道上嗚咽，捲走了亡魂無聲的致意，也捲走了生者無法言說的悲愴與困惑。戈林和撒旦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彷彿從未出現過。只有那枚在戈林無名指上、隨著步伐在衣袖間若隱若現的暗金婚戒，在陰鬱的天光下，閃爍著屬於地獄的、永恆而冰冷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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