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他们

盛夏傍晚，彩虹广场上人流熙攘。李海洋站在“思春期男孩”雕塑前，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这个十二岁的少年本该享受无忧无虑的假期，但此刻，他的心情却沉重得像铅块。

他抬头，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被远处那座“棱影尖塔”一把攫住。夕阳最后的橙光被它削成锋利的薄片，沿着塔身冷冽的金属棱线一路滑坠，像一根无声的长针，把广场、喷泉、人群一并钉在地面。

李海洋的肩膀忽然被那光压矮了一截——他不过是一粒被鞋底磨圆的石子，在这座拔地而起的金属脊梁面前，连影子都瑟缩得可怜。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不必回头就知道是谁。只是这开场白，却不知道如何开启。

“你来了。”李海洋转过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陆星辰穿着宽松的灰色卫衣，手里捧着一本磨损的旧日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戴一幅黑框眼镜，那双曾经无比明亮的眼睛，如今却布满了红血丝。

“听说你请辞了。”李海洋试图开启话题，“学生会那边。”

陆星辰点点头，目光却游移在远处的喷泉：“没意义了。一切都失去意义了。”

空气中的沉默几乎凝固。一个月前，一场看似意外的车祸夺走了陆星辰的父亲。表面是刹车失灵，内里却是精心策划的谋杀。李海洋深知真相，却一直不敢告诉陆星辰——因为他的任务，曾间接导致这位父亲的死亡。

“我要走了。”陆星辰最终打破沉默，“下周去北欧，签证已经办好了。我妈打算卖掉房子，彻底离开这座城市。”

李海洋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是因为你父亲的事？”

“部分是吧。”陆星辰苦笑，“但这城市本身就有问题。太多黑暗，太多不可说的秘密。”他的目光锐利地盯着李海洋，“包括你的秘密。”

李海洋呼吸一窒：“你……”

“我知道你是谁，或者更准确地说，你曾经是谁。”陆星辰轻声说，“清泉镇的童军间谍，编号108，对么？”

这个精确的称呼让李海洋浑身冰冷。

“你是怎么发现的？”

“在清理我爸遗物的时候，”陆星辰神情黯淡，“我猜测到他的死因，而你的名字，出现在那些材料中。”

李海洋喉头发紧，说不出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最终问道。

“因为我要走了，而这些秘密太沉重。”陆星辰摘下眼镜，疲惫地揉着眼睛，“现在，我只想知道，你当初接近我，是真的喜欢我，还是仅仅为了完成任务？”

李海洋深吸一口气，决定坦诚相告：“最初是为了任务，但后来…似乎变了。”他停顿片刻，“事实上，不久前我才知道，我的父亲，也在那次清洗中——被除名了。”

陆星辰明显愣了一下，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转向这边。

“但也无所谓，一个挂名的父亲而已，”李海洋苦笑道，“我甚至一点也不悲伤，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就形同虚设……”

“我不是要说这些来换取你的原谅，或是博取同情。”李海洋直视陆星辰的眼睛，“我只是想说，我们都是被这个世界亲情抛弃的人。你失去了真正的父亲，而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父爱。”

陆星辰的表情软化了些许，但仍然保持着警惕：“可这并不能减轻你的罪责。”

“我知道。”李海洋低下头，“这只是……我想让你了解完整的我，哪怕这对现状毫无帮助。”

一轮浅月渐渐爬上云层，广场上的灯光忽明忽暗。李海洋看向远处，那家豪华的‘BlueAnimals’牛排馆里，“四人三足”正推杯换盏，而那些从窗户溢出欢声笑语，似乎已永远与他擦肩而过。他想起第一次来到文化区，在陈家老宅的“侦探社”里，他们曾经开玩笑地“审讯”自己，如今看来，似乎全是命中注定，一语成谶。

喷泉的水声哗啦作响，那些晶莹的水花在灯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一如李海洋此刻纷乱的心情。他等待着陆星辰的审判，可对方却长久地沉默着，目光飘向远处。

“你恨我吗？”李海洋终于忍不住问道。

“恨过。”陆星辰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地，“得知真相的第一个星期，我恨不得杀了你。”他抬起头，晚霞中他的眼睛湿润发亮，“但现在…我不知道。愤怒之后是倦怠，倦怠之后只剩下某种奇怪的释然。”

“你呢？未来有什么打算？”

“还没确定。”李海洋垂着眼睛，“可能回老家，也可能继续在这里读书。”

“无论怎样，你也该准备开始了新的生活了。”陆星辰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真是奇妙，我们都在同一条路上，却最终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进。”

“你想抱抱我吗？你曾经…那么喜欢我的身体……”李海洋脱口而出，随即懊悔自己的冲动。

令他惊讶的是，陆星辰张开了双臂。

他们的拥抱笨拙而不自然，像是两个不擅长表达情感的人在进行一场陌生的仪式。但随着时间流逝，这种笨拙逐渐溶解为一种纯粹的柔软。

“你哭了。”李海洋贴着陆星辰的耳边说。

“没有。”陆星辰倔强地否认，却没有任何说服力。

觉得尴尬的两人同时笑了起来，是那种真实而纯粹的笑声。

广场上的钟楼敲响了九下，最后的亲密终究没有发生。

“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偶遇。”陆星辰轻声说，声音几乎被夜风吹散，“不是作为间谍和受害者家属，也不是朋友或者校友，而仅仅是两个陌生人，在咖啡馆外互相点头致意的那种相遇。”

李海洋感到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既疼痛又甜蜜。

“我想我会期待那一天。”他回应道。

陆星辰点点头，转身离去。他没有再回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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