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帕洛阿尔托（Palo Alto)的最初三个月，曾是苏清瑜人生中的一段光明时期。作为斯坦福大学计算神经科学系的一名新生，她以为自己正走在一条清晰无比的上升轨道上。男友林泽的支持，世界顶尖学府的光环，这一切都曾赋予她无尽的动力。她像一台被调试到最优状态的精密仪器，迅速投入了高维神经网络模型的模拟与计算中。

她的课题，是构建一个能高效模拟海马体神经元集群在记忆形成过程中信息编码的数学模型。这是一个纯粹的理论高地，没有血肉，只有冰冷而优雅的数据流。她的新导师，卡尔森教授，一位在学界德高望重的老者，对她初步的算法设计表示了明确的赞赏。

一切似乎都走在完美的轨道上，直到两周前的那场课题会议。

卡尔森教授在审阅了她的最新模拟结果后，用一种纯粹学术性的、不带任何情感的语气，给出了最终的评语：“Jean，我必须承认，你构建的这个模型本身是一件数学艺术品。它非常精巧，逻辑上无懈可击。但问题是，当我们用生物系上周刚拿到的湿实验室（wet lab）数据进行验证时，你的模型预测结果与真实神经元的放电模式，相关性近乎为零。它无法泛化。它的问题在于，它太‘理想’了。你理解吗？这更像一个完美的思想实验，而不是一个能解释真实大脑的科学工具。它在理论的真空里是天才，但在预测物理现实上是无用的。而在科学的殿堂里，我们只对后者感兴趣。”

那一天，苏清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会议室的。卡尔森教授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精准的钢钉，钉穿了她用整整一年时间建立起来的、脆弱的自信。她引以为傲的、赖以安身立命的理性能力，被降维成了一场与现实脱节的、华丽的“智力游戏”。这比任何考试的失败都更让她感到恐惧——那似乎在证明，她的思维在根基上就是错的，她或许根本不具备成为一名优秀科学家所需要的、连接理论与现实的直觉。她的“学术前途”，或许只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幻觉。

自那天起，她便坠入了眼下的深渊。

凌晨三点零二分，帕洛阿尔托的夜色如墨汁般浓稠。苏清瑜独自坐在四楼的实验室里。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T恤，外面松松地套着一件抓绒外套。她的全部感官，似乎都已和面前的三台显示器融为一体。那副熟悉的黑框眼镜，镜片厚重，让她鼻梁上留着浅浅的红印，也让镜片后那双总是过分明亮的眼睛，此刻被一种化不开的疲惫所笼罩。她长时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尊被数据流包裹的雕像，只有在她无意识地用指尖反复摩挲着太阳穴时，才显露出一丝属于活物的、紧绷的脆弱。

屏幕上的代码和仿真曲线像无声的瀑布，冲刷着她的视网膜。但在所有看似完美的逻辑推演中，总有一个无法逾越的鸿沟，那就是与真实世界的巨大差异。这让她的一切努力，都显得如此徒劳。

“我究竟是在构建理论，还是在生产一堆无用的垃圾？”她低声自语，声音在只有服务器嗡鸣声的空旷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电脑右下角弹出了视频通话的请求。是林泽。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情绪，点下了接通。

林泽的脸庞出现在屏幕上。他似乎也刚结束一天的工作，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疲惫，但当他看到苏清瑜时，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立刻亮起了温柔的光。他穿着一件白色T恤，头发比过去稍长了一些，细碎的刘海搭在额前，让他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气质，因为屏幕数据微弱的延迟，而显得有些不真实。

隔着屏幕，她能看到那枚她去年回国时送他的莫比乌斯环挂件，正在他锁骨的阴影里，反射着他那边窗外最后一丝微弱的光。那本该是她的锚，但此刻，在太平洋上空冰冷的数据流中，她只感到那份遥远的关怀是如此无力，如此安静，几乎要被她内心的焦虑静电所吞没。

“清瑜？这么晚还没睡？”他皱着眉头，关切地看着她。

“睡不着，”苏清瑜说，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林泽，我的课题……好像要卡住了。模型和实验数据完全对不上。”

林泽愣了一下，试图理解。“是代码有bug吗？还是算法的问题？”

“都不是……是我整个的思路，可能从一开始就错了。”苏清瑜下意识地否认，但她的眼神却出卖了她的绝望，“我只是觉得迷失了。如果我最擅长的理性方法，到头来只是……在原地打转呢？”

“清瑜，听我说。”林泽的声音穿过屏幕，带着他一贯的坚定，“学术研究遇到瓶颈是正常的，这不能说明什么。你只是太累了，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也许你应该休息两天，出去走走？”

苏清瑜看着屏幕里的他，看着他眼中真诚的关怀，心中涌起一阵无力的酸楚。她想要相信他，想要依靠他的坚定。但她知道，他不懂。他不懂那种自己的整个知识体系都在发生动摇的恐惧。他们之间的距离，早已不止是太平洋的宽度。

这次，她没有再争论。

通话结束后，苏清瑜关掉电脑，收拾桌面。她走出大楼，夜风带着一丝凉意拂过她的脸庞，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回到帕洛阿尔托老城区的公寓时，已经快四点了。她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却发现客厅里还亮着一盏温暖的台灯。

艾薇坐在地毯上，她像是刚刚结束一场与画布的鏖战，金色的长发被一支画笔随意地在脑后盘成一个松散的发髻，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她修长的脖颈上。她穿着一件沾着颜料的宽大白色睡裙，赤着脚，脚趾因为放松而微微蜷曲着。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像是加州的天空，清澈而明亮，此刻正闪着关切的光芒。

“Jean？你看起来像见了鬼一样。”艾薇放下炭笔，担心地看着她。

苏清瑜脱下外套，在艾薇身边坐下。“我只是在工作，”她说，声音疲惫，“我的研究……不太顺利。”

艾薇递给她一杯温热的洋甘菊茶，那是她为晚归的室友准备的。“你知道，有时候当我的艺术创作卡住，觉得我创造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时，我发现谈论它会有帮助。”她顿了顿，仔细地看着苏清瑜的脸，“我不是指技术问题。我是说谈论它让你的感受。迷失、沮丧，像是在质疑你以为自己知道的一切。”

艾薇的话精准地击中了苏清瑜的内心。她捧着茶杯，感受着陶瓷传来的温暖，轻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太……丢人了。”

“迷失不丢人，Jean。这是人之常情，”艾薇说，语气温柔却很坚定，“听着，斯坦福有全美最好的心理咨询服务之一，对学生是免费的。你只是压力太大了。也许和专业人士谈谈能给你一个新的视角？一个受过训练、知道如何帮你理清思路的人。”

苏清瑜愣住了。她从来没有想过寻求心理帮助——在她的成长环境中，这似乎等同于承认自己的软弱和失败。但现在，面对内心和学术的双重困境，也许艾薇说得对。她需要一个中立的、专业的、能帮她处理这种压力和焦虑的声音。

“也许你是对的，”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承诺，“我……我也许应该和某人谈谈。”

艾薇笑了，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温暖的笑容。“那不意味着你软弱，Jean，”她说，重新拾起炭笔，“那意味着你足够强大，懂得求助。”

她们坐在那里，在台灯温柔的光晕中分享着沉默。窗外，帕洛阿尔托的夜色开始缓慢地让位给黎明的第一缕曙光。苏清瑜感到一种被理解、被关怀包围的宁静。

她相信，只要找到正确的帮助，她就能理清内心的混乱，重新找到前进的方向。

她没有意识到，有时候，最危险的陷阱，恰恰伪装成了那只温柔地向你伸出的、救赎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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