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爻同住的日子，像一场被无限拉长的、温暖的梦。

梦里没有饥饿，没有寒冷，没有那些在酒店或暗巷里投来的、混杂着欲望与鄙夷的目光。爻的公寓是一座恒温的堡垒，将我与我所恐惧的那个世界彻底隔绝。我像只被圈养的猫，渐渐习惯了柔软的沙发，习惯了她从背后拥抱我时的体温，习惯了空气中永远浮动着的、她身上那股百合混合着扁柏的气息。

我的旧手机早已不知所踪，连同里面所有关于过去的联系。新手机大部分时间都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像一块漂亮的墓碑。我不再需要去维系那些脆弱而危险的关系，不再需要在深夜里沉默地对着屏幕等待一条决定我下一餐着落的消息。爻说，她需要我。这句话本身，就成了我存在于此的全部意义。

我像藤蔓，缠绕着她这棵大树，汲取着养分。我的身体在她的照料下愈发显出一种雌雄莫辨的柔和，激素带来的情绪波动也被她轻车熟路地抚平。她总有办法，在我快要被莫名的强烈情绪淹没时，用一个吻，或是一道精心烹饪的美食，将我从情绪的深渊里打捞上来。

“今晚有个晚会，”那天，她接完一个电话，转身朝我宣布，“文学网的年终典礼，你陪我去。”

我感觉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晚会？那是一个多么遥远、多么不属于我的词汇。我脑海里闪过的，是衣香鬓影，是觥筹交错，是那些站在聚光灯下、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而我呢？我是一个从泥沼里被捞出来的影子，一个依附在她光芒背后的污垢。

“我……”我想说点什么，我想说“我不适合那种场合”，或者是“我去了会让你丢脸”，但我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她手里提着一套崭新的西装。她走到我面前，弯下腰，指尖轻轻拂过我因紧张而紧绷的嘴唇。她低声说：“你只需要待在我身边。”

接下来的半个下午，我成了她一件专注雕琢的艺术品。

浴室里水汽氤氲，她的指尖偶尔会或刻意、或无心地划过我的身体，引起我一阵极轻的战栗。她亲手为我清洗头发，指腹温柔地按摩着我的头皮，泡沫的香气将我包裹。她为我修剪了指甲，将每一个边缘都打磨得圆润光滑。我赤裸地站在她面前，早已没有了最初的羞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

“真漂亮。”她最后用水冲掉我身上的泡沫时，轻声感叹。

我被她用柔软的浴巾包裹住，带到穿衣镜前。那套西装就挂在一旁，合身剪裁，她亲手给我量的尺寸，深色面料在灯光下泛着低调而奢华的光泽。

她为我穿上衬衫，一颗一颗地系好纽扣，然后西装马甲、长裤，最后是外套。她调整着我的领口，为我打上领带，又细致地用发蜡整理我的头发，让几缕额发恰到好处地垂下来，既显得随意，又带着一丝精心设计的脆弱感。

房间里，我们一言不发，整个过程只有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和我们两人交错的呼吸声。我像一个被抽去灵魂的人偶，任由她摆布。

“好了。”她把我推到镜前。

我这才缓缓抬眼，望向镜中。

镜中的少年干净、漂亮，还有些陌生。他穿着合身剪裁的黑色西装，领带被她系得一丝不苟，头发被她用发胶定型，额前一缕刘海微微翘起，露出清亮的额头。长期被精心调理的身体套在剪裁精良的西装里，显出一种超越性别的清瘦与挺拔。只有眼神，与整个身体都不协调。

我的灵魂深处，依然是那个半夜奔逃、在长椅上瑟瑟发抖的失路之人。镜中那人与我内心的荒芜形成巨大的割裂，让那双眼睛显得尤其空洞，像两口望不见底的深井。

爻走过来，静静站到我的身后，镜子里，我们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她抬起手，温柔地搭在我的肩膀上。

她把我往前推了半步，拿出一支口红，她旋开口红，鲜艳的、带着侵略性的红色，在冰冷的镜面上，在我倒影的脸颊旁边，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她的名字。“爻”。

“看，我们。”她看着镜子里的我，轻声说。

我转头，视线越过镜中自己的肩膀，与身后镜中爻的目光相遇。

她的眼神里混杂着爱意、骄傲，还有不容置疑的占有欲。镜子里的人究竟是谁？是我，还是她童年幻想的最终延伸？是我需要她的庇护，还是她需要我这个“作品”来证明她的存在？我们之间，究竟是爱，是依赖，还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

或许，这所有的一切早已纠缠在一起，再也无法分清。

我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那片将我完全吞没的深海。良久，我极轻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那算不上一个微笑，或许只是一个最简单的、表示“收到”的信号。一个作品对它的创作者所能给予的唯一回应。

她回以一个真正的、胜利的微笑，向我自然地伸出手掌。

“走吧。”

我缓缓把手掌放在她手心，与她十指相扣，她牢牢地握住我。我们转身，一同向门外走去。

镜子在我们身后，那上面，我的倒影和她的名字，依旧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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