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旅人的清晨与第一份委托 - 第一节

意识，是从一片深不见底的、被抽干了所有内容的疲惫中，被强行拖拽回来的。

咲夜最先恢复的，是嗅觉。

一股混合了尘埃、潮湿旧木头与淡淡消毒水的气味，取代了记忆中那片甜腻的虚无，如同最坚实的锚点，将她那即将飘散的灵魂，重新固定回了这具酸软无力的躯壳之中。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

陌生的木质天花板，在清晨的微光中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的颜色。

她尝试着坐起身，这个往日里只需要一秒钟就能完成的、符合最优效率的动作，此刻却耗费了她几乎全部的意志力。腰腹深处传来一阵阵奇异的、被掏空般的酸胀感，仿佛有什么重要的内脏被临时取走，又被胡乱地塞了回去。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但她总觉得，这双手上，似乎还残留着某种不属于自己的、粘稠而滚烫的……错觉。

“……咲夜？”

一个沙哑的、带着些许虚弱的声音，从房间的另一个角落传来。

咲夜循声望去。明菜蜷缩在一堆稻草上，身上裹着格子毯，正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咲-夜的身体，比她的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她的“女仆模块”被瞬间激活。

“明菜小姐，”她的声音比预想的要嘶哑，但语调已然恢复了平时的恭敬与克制，“您醒了。现在是本地时间清晨六点十七分。请问您是否需要盥洗，或是想用早餐？”

“我……我还不饿……”明菜揉了揉眼睛，似乎还没完全清醒，“咲夜，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好差……”

“我没事，小姐。只是有些旅途劳顿。”咲夜回答，同时已经利落地站起身，开始巡视这个陌生的房间。她的动作依然精准，但细看之下，会发现她的每一个转身，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抗着身体深处疲惫感的僵硬。

“我去找镇长先生，询问一下可以借用的厨房和食材。请您在此稍作休息。”

不给明菜再追问的机会，她微微鞠躬，便径直走向房门。这是她的行动准则——在任何情况下，优先满足主人的生理需求。这是维持她存在意义的“秩序”。

当她的手握上那冰冷的、有些锈蚀的门把手时，她不经意地瞥见了门框上，有一个极淡的、像是用指甲划出的……暗紫色印记。形状很奇怪，像一只正在哭泣的眼睛。

她的目光，只停留了零点五秒，便平静地移开，仿佛那只是墙壁上一块普通的污渍。

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清晨的雾气，带着沼泽地特有的、清冽而潮湿的土腥味，扑面而来。小镇还笼罩在一片宁静之中，远处的公鸡刚刚开始它今天的第一轮啼鸣。

咲夜很快就找到了镇长的家，那是一栋比她们暂居的木屋要稍微大一些的房子。一位头发花白、面容和善的老人接待了她。他就是明菜口中那个“好心”的镇长。

“啊，是咲夜小姐啊。这么早就起来了？”镇长热情地招呼她，“另一位小姐还好吗？昨天看你们俩的样子，真是吓坏我了。”

“明菜小姐一切安好。非常感谢您的收留。”咲夜礼貌地回答，“只是，我想借用一下您的厨房，为小姐准备一份简单的早餐。”

“哎呀，这有什么！应该的，应该的！”镇长笑呵呵地将她领进一间简陋但还算整洁的厨房，“食材都在柜子里，锅碗瓢盆也都有。不过……我们这乡下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只有些自家种的土豆和腌肉，不知道合不合两位小姐的胃口。”

“足够了。再次感谢您。”

在镇长离开后，咲夜开始检查厨房里的食材。土豆很新鲜，上面还带着泥土；腌肉挂在梁上，风干得恰到好处，散发着烟熏的香气。一切都很正常。

她在水缸里舀起一瓢清水，准备清洗土豆。

水面倒映出她的脸。苍白，疲惫，但眼神依旧平静。

只是……在她那双黑色瞳孔的最深处，似乎有一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紫色光斑，如同遥远的星尘，一闪而过。

她静静地与水中的倒影对视了几秒钟。

然后，她面无表情地，将土豆整个浸入了水中，搅乱了那片倒影。

她开始削土豆。她的手很稳，刀法精准，削下的土豆皮薄而均匀，连成不断的一长条。这是她无数次练习过的、最高效的厨艺技巧。

但今天，她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听使唤。

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伴随着腰腹深处那股熟悉的空虚感，猛地袭来。她眼前一黑，手中的削皮刀一滑，“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旁边冰冷的灶台，试图稳住身体。

“咲夜！”

明菜的声音，如同天籁般，从厨房门口传来。

咲夜还未回头，一双温暖而柔软的手臂，就已经从背后紧紧地、带着一丝急切，环住了她的腰。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明菜的脸颊贴在她的后背上，声音里充满了焦急与担忧，“我一醒来没看到你，就猜到你肯定又是跑来做这些事了！你的身体明明都还没恢复……”

咲夜整个人都僵住了。

少女的体温，隔着薄薄的睡裙和女仆装，清晰地传递了过来。那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与她自身冰冷体质截然不同的温暖。明菜身上那股淡淡的、如同白蔷薇般的香气，混合着女孩刚睡醒时特有的、带着奶味的体香，将她完全包裹。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

她能感觉到明菜紧贴着她的、那对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的、柔软的胸部。

也能感觉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回应着这份温暖与柔软，开始……骚动。

“我……我没事，小姐。”咲夜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无法控制的、轻微的颤抖。

“请……请先放开我。您的早餐，还没……”

咲夜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无法控制的、轻微的颤抖。像一根绷得太紧的琴弦，在最后的关头，发出了一声悲鸣。

明菜似乎也从这声颤抖中，感受到了咲夜那异乎寻常的僵硬与抗拒。她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唐突。她触电般地松开双臂，向后退了一步，双手不安地背在身后，低着头，不敢看咲夜的眼睛。

“对……对不起，咲夜……我只是……太担心你了……”

厨房里的空气，一瞬间变得比窗外的晨雾还要稀薄、还要令人窒息。

打破这片沉默的，是咲夜的肚子。

一声微弱的、但清晰可闻的“咕噜”声，从她那平坦的小腹传来。

这是最诚实的、属于肉体的抗议。它无情地戳破了咲夜所有故作冷静的伪装，也瞬间化解了房间里所有的暧昧与尴尬。

“噗嗤——”

明菜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笑了出来。那笑声清脆悦耳，如同风铃在晨风中摇曳。

“原来我们完美的女仆长大人，也是会饿肚子的嘛！”她调侃道，脸上的紧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她惯有的、慧黠的笑容。

咲夜的脸颊，腾地一下，也染上了一层极其罕见的、淡淡的绯红。这比让她承认自己昨晚经历了什么，还要让她感到羞耻。她迅速地转过身，背对着明菜，用一种快得几乎出现残影的速度，重新捡起地上的削皮刀，埋头于那颗无辜的土豆，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窘迫，都发泄在这块淀粉之上。

“……请您稍等。早餐马上就好。”她的声音，依旧试图保持平稳，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出卖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看着咲夜那有些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明菜眼中的笑意更浓了。她没有再上前打扰，而是乖巧地搬来那把缺了角的椅子，坐在厨房门口，双手托着下巴，像在欣赏一幅最动人的画作一样，静静地看着咲夜为她忙碌。

咲夜的动作，很快就重新恢复了那行云流水般的、充满机械美感的效率。土豆被切成厚薄均匀的薄片，腌肉也被处理成大小一致的肉丁。在简陋的柴火灶上，她熟练地生火、热锅、下油，一系列动作充满了赏心悦目的秩序感。

很快，一股混合了油脂、土豆焦香与腌肉咸香的、朴实而温暖的香气，便弥漫了整个厨房，驱散了最后一丝清晨的寒意。

对于咲夜而言，烹饪，是另一种形式的“净化”。将无序的、生的食材，通过精确的流程和火候，转化为有序的、可口的、能为主人提供能量的“成品”，这能让她那因未知而躁动不安的内心，获得片刻的宁静。

当两份煎得金黄酥脆的土豆腌肉饼，被盛在两个有些豁口的粗陶盘子里，端上那张旧木桌时，明菜早已迫不及待了。

“我开动啦！”

她欢呼一声，拿起叉子，毫不客气地切下一大块，吹了吹热气，便塞进了嘴里。

“唔……好吃！”她含糊不清地赞美着，幸福地眯起了眼睛，“虽然只是土豆和腌肉，但咲夜你做出来的，就是比别人做的好吃一百倍！”

咲夜自己则吃得非常文雅。她将食物切成极小的、便于入口的块状，细嚼慢咽，仿佛在完成一项严谨的科学实验。但那微微放松的、不再紧绷的嘴角，还是显示出，她对自己的作品，也十分满意。

这大概是她们来到这个小镇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平静”的时刻。

阳光透过窗户，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布满尘埃的地板上。

一顿简单的、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寒酸的早餐，却因为这劫后余生的安宁，而显得格外美味。

第二章：旅人的清晨与第一份委托 - 第二节

这大概是她们来到这个小镇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平静”的时刻。

当最后一个土豆饼被优雅地送入口中，那份由食物带来的、最原始的满足感，如同温暖的潮水，暂时抚平了咲夜身体深处的疲惫与空虚。她用餐巾轻轻擦拭了一下嘴角，确认没有任何残渣后，才将餐具整齐地叠放在一起。

对面的明菜，早已吃完，此刻正像只慵懒的猫一样，双手托着下巴，满足地看着她。阳光为她柔软的短发，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色光晕。

“真好吃。”明菜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说，“如果每天都能在这样的早晨，吃到咲夜你亲手做的早餐，就算一直被困在这里，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呢。”

“明菜小姐。”咲夜的语气，将她从感性的幻想中拉回了现实，“根据您之前从镇长先生那里得到的信息，铁路的修复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考虑到我们随身补给的有限性，以及此地医疗条件的匮乏，长时间滞留，并非一个符合逻辑的选项。我们必须尽快找到离开此地的替代方案。”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开始高效地清洗餐具。她的动作轻柔，尽量不让粗陶的盘子与旧锡盆发出刺耳的碰撞声。清水流过她修长的手指，那双手，既能以最优雅的姿态侍奉主人，也能（在被遗忘的梦境中）以最暴力的姿态撕裂法则。

“哎……又要开始想这些麻烦事了。”明菜苦着脸，趴在了桌子上，像一株被太阳晒蔫了的小草，“就不能再多享受一下这份悠闲吗？我好喜欢这里的安静。”

“过度安静，在声学上，通常意味着环境正在吸收或屏蔽正常的声音传播。这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警惕的‘异常’。”咲夜的声音从水池边传来，依旧平稳，像是在陈述一条物理定律。

她将洗净的餐具擦干，放回原处，然后从围裙口袋里，取出了那份折叠得如同军用地图般的油布图纸。关于离开的路线规划，其实早在她削第一个土豆皮的时候，就已经在脑中完成了数万次的推演。

就在她准备将自己的“最优解”告知明菜时，一阵轻轻的、试探性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两人同时一愣。

咲夜立刻走上前，她的手并没有直接去开门，而是先贴在冰冷的门板上，感受着门外的动静。在确认没有异常的震动或温度变化后，她才轻声问道：“请问是哪位？”

门外传来一个苍老而和善的声音：“是我，两位小姐。镇长。”

咲夜这才松了口气，拉开了门栓。

镇长老人依旧是那副打扮，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颇有年头的藤编篮子。他看到屋内的两人，脸上堆起了朴实的笑容。

“看你们还没出来，怕你们吃不惯我家的东西，给你们送些水果来。都是沼泽边上野生的，不值钱，但是甜得很。”他将篮子递了过来。篮子里，装着几颗颜色鲜艳、但咲夜从未见过的浆果，形状有点像覆盆子，但颜色却是更深的、近乎黑紫的颜色。

“非常感谢您，镇长先生。”咲夜接过篮子，微微鞠躬，“我们正好有些事情，想向您请教。”

“哦？请说，请说。只要是我这老头子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咲夜将镇长请到屋内那把唯一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和明菜分站在一旁。她开门见山地问道：“我们想尽快离开此地，向北边的‘白塔市’去。请问，是否有可靠的交通方式？”

听到“白塔市”这个名字，镇长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仿佛穿过这间小木屋的墙壁，望向了遥远的、被群山笼罩的北方。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默了许久。他从怀里掏出那杆老旧的旱烟，装上烟丝，用火柴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厨房里，只剩下烟草燃烧时发出的“吧嗒”声，和老人那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白塔市啊……”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如同被烟雾浸透了一般，沙哑而悠长，“那可是个好地方……高高的白塔，能看到星星的镜子，还有……不会生病的人……”

他的话语，与其说是在回答，不如说是在梦呓。

明菜好奇地追问：“那，从这里有路去吗？”

镇长又沉默了。他看着明菜那双清澈的、充滿了對未知的好奇的眼睛，眼神变得愈发复杂。那里面，有怀念，有羡慕，有恐惧，还有一丝……深深的怜悯。

他没有回答明菜的問題，反而用一种古怪的、不成调的嗓音，轻轻地、仿佛在自言自语般，哼唱起了一首童谣：

“灰羽的马儿不吃草……呀……

只沿着北边的老路……跑……

别问它要去哪里好……

把你的‘故事’……给它饱……

它若点头……你就快上轿……

它若摇头……你就快快……逃……”

这童谣的旋⚫️，简单而诡异，像是从某个被遗忘的年代传来。镇长的嗓音干涩，哼唱得断断续续，每一个转音都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迟滞感。

唱完之后，他便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用力地抽着他的旱烟，深陷的眼窝里，情绪难辨。

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甚的、令人不安的寂静。

咲夜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这首童谣……显然不是无意义的。它是一段“黑话”，一个“谜题”。

【灰羽的马儿】，应该是指某种交通工具，颜色可能是灰色。

【北边的老路】，指的应该就是她地图上的那条“邮政驿道”。

【把你的‘故事’给它饱】，这句最难解。是指需要支付一笔昂贵的、如同“买一个故事”的车费？还是说，需要向“它”讲述一个真正的故事作为交换？或者是某种……她尚无法理解的祭献？

【点头/摇头】，则明确地指出了这次交易存在着【风险】和【不确定性】。

“镇长先生，”咲夜试图用更直接的方式获取信息，“您说的‘灰羽的马儿’，是指一种特定的马车吗？它的主人在哪里可以找到？”

镇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执意要闯入危险森林的、天真的孩子。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只是站起身，将已经燃尽的烟灰在鞋底磕了磕，然后，从自己那件满是补丁的粗布外套内侧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本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用麻线装订起来的、小小的笔记簿。

“这是……我年轻的时候，跟着老赫克跑过几年车，记下的一些东西。”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路上的规矩，都在里面了。你们……自己看吧。”

他将笔记簿塞到咲夜手中，那触感，冰冷而潮湿，像刚从坟墓里挖出来一样。

“老赫克……就在镇子东头，沼泽边上那个最大的马厩里。你们……自己去找他吧。”

说完，他不再看她们一眼，佝偻着背，走出了房门，消失在了门外那片明亮却毫无暖意的阳光里。

咲夜和明菜面面相觑。

咲夜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本散发着霉味的笔记簿。

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

她深吸一口气，用指尖，缓缓地，翻开了第一页。

纸页泛黄，上面的字迹潦草而凌乱，是用一种已经褪色的、紫黑色的墨水写下的。

第一页上，只有歪歪扭扭的几行字：

“第一天。晴。

出镇。

过‘无声桥’时，马爷点了两次头。带的东西，它很满意。

安全。”

第二章：旅人的清晨与第一份委托 - 第三节

镇长的身影，消失在了那扇被轻轻合上的、剥落了油漆的木门之后，仿佛被一头沉默的野兽悄然吞噬。

厨房里，只剩下咲夜和明菜两个人，以及那本被放在桌子中央的、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笔记簿。

空气中，还残留着煎土豆饼的、温暖而朴实的香气，但它已无法驱散那从门外渗透进来的、无形的寒意。

“他……他是什么意思呀？”明菜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什么‘灰羽的马儿’？什么‘把故事给它饱’？感觉像是在听村口的老奶奶讲鬼故事。”

咲夜没有立刻回答。她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仿佛在处理一件沾染了剧毒的污染物一般，捏起了那本笔记簿的书角。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光学扫描仪，逐字逐句地审视着第一页上，那几行歪歪扭扭的、用已经褪色的紫黑色墨水写下的字迹。

“第一天。晴。

出镇。

过‘无声桥’时，马爷点了两次头。带的东西，它很满意。

安全。”

她的思维，正在高速运转，试图从这堆看似无意义的、充满了“黑话”的信息碎片中，建立一个初步的逻辑模型。

【马爷】，根据镇长童谣里的【灰羽的马儿】，可以初步推断，这是对某种交通工具或其驾驭者的拟人化尊称。“爷”这个字，暗示了其地位崇高，或性格霸道，需要被尊敬。

【点头】，结合童谣里的“它若点头你就快上轿”，这显然是一种“许可”或“安全”的信号。“点了两次头”，可能代表着“非常满意”或“双重确认”。

【带的东西】，联系到童谣里的“把你的‘故事’给它饱”，这似乎就是支付的“代价”。但这个“东西”或“故事”，具体指代什么，目前信息不足，无法判断。

“‘马爷’……”咲夜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复述着这个词，她的指尖在笔记簿粗糙的封面上，无意识地轻轻划过，“明菜小姐，我认为，这很可能是一种……交易的暗号。”

“暗号？”明菜的好奇心立刻被点燃了，她凑了过来，脑袋几乎要贴到咲夜的脸颊上，一同看着那本笔记簿，“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像特务接头一样，跟那个……马车夫对暗号？”

“可以这么理解。”咲夜翻开了笔记簿的第二页。

第二页的内容，更加简短，也更加诡异。

“第六天。雨。

归。

‘食言婆’今晚很饿。一个新来的，没听劝，在桥上多说了一句话。

他留下了舌头。”

“舌头？！”明菜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咲夜的眉头，也第一次紧紧地蹙了起来。

【食言婆】，从字面上看，与“言语”有关。结合第一页的“无声桥”，以及“多说了一句话”和“留下了舌头”这两个充满了暴力暗示的结果，可以推断：在这条驿道上的某个特定地点，‘沉默’是必须被遵守的铁则。

而那个留下舌头的“新来的”，显然是破坏了规则的、可悲的样本。

“这……这是不是在吓唬人呀？”明菜的声音有些发颤，“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在缺乏足够证据之前，将一切记录都默认为‘有价值的情报’，是风险控制的第一原则。”咲夜冷静地合上了笔记簿。她没有再继续往下翻。里面的信息太过诡异，也太过零散，在没有见到“赫克”本人和那所谓的“马爷”之前，过多的猜测，只会污染她自己的逻辑判断。

“我们走吧，明菜小姐。”她站起身，将那本笔记簿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的手帕包裹起来，然后才放入围裙口袋。仿佛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件会传播病毒的圣遗物。

“去……去哪儿？”

“去镇子东头，沼泽边上那个马厩。”咲夜的语气，不容置疑，“去见一见，这位‘赫克’先生，和他的‘马爷’。”

当她们再次走出木屋，踏上小镇那条唯一的主街时，先前那种被窥视的、令人不安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

沿途的镇民们，依旧在进行着他们日常的劳作。但这种“日常”，却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表演性”。

她们路过一间打铁铺。

店铺里，没有预想中那种震耳欲聋的、金属与火焰的交响。一个身材壮硕得如同小山般的铁匠，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挂满了汗珠。他正高高地举起一柄巨大的铁锤，然后，重重地，朝着铁砧上那块烧得通红的铁锭，砸了下去。

整个动作，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但——

没有声音。

铁锤落下，与烧红的铁锭接触，火星四溅。然而，本应伴随而来的、那声足以震裂空气的巨响，却完全没有发生。整个过程，安静得像一幅无声的默片。铁匠仿佛对此毫无察觉，他只是喘着粗气，再次举起铁锤，准备进行下一次的、沉默的“咆哮”。

明菜下意识地抓紧了咲夜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咲夜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侧过脸，冷冷地瞥了一眼那诡异的场景。她的视线，落在了铁匠那双同样空洞、无神的眼睛上。

她拉着明菜，继续向前走。

没走多远，她们又被另一家店铺所吸引。那是一家杂货铺，门口的躺椅上，坐着一个正在缝补衣服的老妇人。她的动作很慢，穿针引线的姿态，带着一种提线木偶般的僵硬与不自然。

明菜的好奇心，似乎在恐惧的刺激下，变得更加旺盛。她挣脱开咲夜的手，想要上前去，开口询问些什么。

“明菜小姐，不要去。”咲夜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严厉。

“可是……”

就在明菜犹豫的瞬间，那个缝补衣服的老妇人，仿佛感觉到了她们的凝视，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如同风干橘皮般的、布满了深刻皱纹的脸。她的眼睛，浑浊得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没有任何焦距。

她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明菜的方向。

然后，她那干瘪的、如同两片枯叶般的嘴唇，微微张开，用一种极其缓慢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口型，对明菜说出了两个字——

【……快……走……】

一股寒意，瞬间从明菜的脚底，直冲天灵盖。她再也顾不上什么好奇心，脸色煞白地，转身跑回了咲夜的身边，重新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臂，仿佛那是她在这个无声世界里，唯一的依靠。

“咲夜……她……她……”

“我看到了。”咲夜的表情，依旧平静得像一具精美的瓷偶。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那在围裙口袋里紧握着的、戴着白色手套的拳头，是何等的冰冷、何等的用力。

这个小镇的“异常”，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它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潜伏”，而是彻底地、无声地，与这里的“日常”，融为了一体。

她不再有丝毫的迟疑，拉着惊魂未定的明菜，加快了脚步，朝着镇子东头，那个孤零零地立在沼泽边缘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马厩，径直走去。

第二章：旅人的清晨与第一份委托 - 第四节

越是靠近镇子的东头，那股混合了潮湿腐殖土与水生植物的独特气味就越是浓郁。空气似乎也变得更加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一片稀薄的、带着咸味的冷雾。

终于，在穿过最后几栋摇摇欲坠的木屋后，她们的视野豁然开朗。

一栋巨大而破败的马厩，孤零零地、如同匍匐的巨兽般，盘踞在小镇与那片一望无际的【悲叹沼泽】的交界线上。

它的建筑风格与镇上任何一栋房子都不同，更像是某种被废弃的军用堡垒。墙体由巨大的、坑坑洼洼的黑石砌成，上面爬满了湿滑的青苔和不知名的深色藤蔓。巨大的木门早已腐朽不堪，其中一扇甚至已经脱离了门轴，歪歪斜斜地靠在墙上，露出一个黑洞洞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入口。

与小镇那诡异的“死寂”截然相反，这里充满了声音。

马匹烦躁的嘶鸣与响鼻声，沉重的蹄子践踏着混杂了泥土与草料的地面时发出的“笃笃”声，以及……某种大型牲畜在进食时，那种令人牙酸的、骨骼与草料一同被碾碎的咀嚼声。

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非但没有带来丝毫的“生气”，反而营造出一种更加原始、更加野性、也更加危险的氛围。

“……就是这里了吗？”明菜下意识地向咲夜的身后缩了缩，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个地方带给她的压迫感，甚至超过了之前在镇上看到的那些“无声”的怪人。

咲夜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正被马厩前空地上停着的那辆“车”所吸引。

那确实是一辆马车，但它的体型，远远超出了咲夜的认知范畴。

那更像是一座移动的、小型的攻城塔。由厚重的、不知名黑木打造的车厢，被安放在六个巨大得如同磨盘般的、包着铁皮的车轮之上。车身布满了斑驳的划痕与陈旧的撞击坑，仿佛曾经历过无数次惨烈的战斗。车厢的顶部，覆盖着一张巨大的、已经褪色成灰黑色的油布顶棚，上面用早已干涸的、暗红色的颜料，画着一个潦草的、翅膀展开的鸟类图案。

【灰羽】。

而拉着这辆巨型马车的，不是普通的马。

是两匹体型如同小型战象般的巨马。

它们的毛色，是一种极其独特的、如同潮湿的、被雨水打湿的鸽子羽毛般的深灰色，肌肉线条在皮肤下如岩石般贲起，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它们没有佩戴任何华丽的挽具，只是用粗大的、生锈的铁链，直接连接着车辕。

最诡异的，是它们的眼睛。

那是一对完全没有瞳孔的、如同磨砂玻璃般浑浊的白色眼球。

此刻，这两匹巨兽正安静地站在食槽前，低头咀嚼着混杂了大量不明骨头的草料。它们偶尔会抬起头，将那双白色的、空洞的眼睛，转向咲夜和明菜的方向，然后，从鼻孔里，喷出两道带着浓重腥气的白雾。

【马爷】。

咲夜的心中，瞬间将笔记簿里的黑话，与眼前这令人不安的景象，对应了起来。这已经不是单纯的“交通工具”，而是彻头彻尾的“怪物”。

“我们……我们真的要坐这个东西吗？”明菜的声音都快带上哭腔了。

咲夜深吸了一口这充满了牲畜与未知气息的空气，压下内心所有的警惕与不安，用一种近乎于自我催眠的、平稳的语调说：“是的，明菜小姐。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选择。”

她拉着明菜，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泥潭和粪堆，走进了那个黑洞洞的马厩入口。

马厩内部，光线昏暗，气味更加刺鼻。

两侧的马栏里，关着一些普通的挽马，但它们都显得异常焦躁不安，不断地在狭小的空间里打着转，仿佛对那两匹“马爷”充满了本能的恐惧。

在马厩的深处，一个穿着油腻腻皮坎肩的、沉默寡言的年轻马夫，正在费力地给一匹马钉马掌。他注意到了咲夜她们的到来，但只是抬起眼皮，冷冷地瞥了她们一眼，便又低下头，继续干着自己的活，仿佛她们只是两团无意义的空气。

咲夜知道，和这种人交涉，语言是多余的。

她从自己的围裙口袋里，取出了两样东西——一块在早餐时，她悄悄用手帕包起来的、未曾动过的煎腌肉饼，以及一枚在上一座城市兑换的、闪闪发光的帝国银弗罗林。

她走到那个马夫身边，将肉饼放在他身旁的草料堆上，然后，将那枚银币，轻轻地弹到了他脚边的铁砧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那个年轻马夫钉马掌的动作，停住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块还散发着香气的肉饼，又看了一眼地上那枚在昏暗光线中依然耀眼的银币。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下巴，朝着马厩最深处，一间用厚重木板钉起来的、紧闭着房门的里屋，扬了扬。

“老板……在里面睡觉。”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没事……别去烦他。”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她们，自顾自地拿起那块肉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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