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最后的抉择与放弃

　　休息时间，我再次撞见了梅拉蒂和哈莉达。她们几乎是瞬间就捕捉到了我脸上无法掩饰的阴霾——那种深不见底的抑郁。她们显然也记得周五晚上的事，哈莉达小心翼翼地凑近，问我还好吗。

　　我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一切都糟透了。” 可我喉咙像是被堵住了，根本无法解释周六发生的一切——我如何被爱泼斯坦先生像货物一样转手，成了他的“员工”，甚至还要取代她们的位置，作为某种“补偿”。这个念头本身就已经让我不寒而栗，想到自己可能要为那个男人继续工作，甚至……做更不堪设想的事，冷汗瞬间浸湿了我的后背，我整个人都在发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为自己此刻的崩溃感到羞愧，哈莉达不过是在试图表现出善意，但她的存在却像一根导火索，让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

　　唯一能稍微慰藉的是，爱泼斯坦先生的女仆们，人其实都很好。这算不算是此地唯一的“好处”？

　　或许，我们可以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朋友。我从未在印度尼西亚有过女性朋友，但既然能和来自波兰、爱沙尼亚、法国、瑞士的女孩们打成一片，为什么不能和印尼姑娘们呢？我甚至开始幻想，有朝一日能带着她们，堂堂正正地坐在爱泼斯坦先生的餐桌上。她们宁愿吃冷饭，放弃所有微薄的奖金，也不愿讨好那个怪物半分。这本身也让我感到一丝慰藉。但转念一想，三个月，我还能像艾拉那样，变得麻木顺从，谦卑地接受所有即将降临的可怕命运吗？我不敢确定。

　　哈莉达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困惑，显然她不明白我为何突然泪如雨下。尽管满腹疑虑，她还是张开手臂，轻轻将我拥入怀中，什么也没问。也许她直觉地猜到，这突如其来的崩溃与上周五的不堪有关，甚至，她可能无意中听到了爱泼斯坦先生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话语。我们就这样久久地相拥着，一种微不足道却无比真实的暖意，悄悄渗透了我冰冷的心房，仿佛这片小小的爱意，成了此刻支撑我的力量。

　　我笨拙地对她道了谢，可惜，这短暂的慰藉并未能真正驱散我心头的阴霾，那些恐惧依然沉重地压着。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苦涩的香气试图冲淡些心头的苦涩。随后，我坐到了艾琳、特蕾莎、图莉和路易丝那一桌。索菲亚也很快加入了我们。我的新朋友们目光里充满了关切，她们小心翼翼地询问着，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于是，今天，我不得不第三次，将那个可能将我的生活拖入地狱的可怕“法令”复述了一遍。

　　听完我的讲述，她们的脸色都变得有些苍白，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但图莉很快打破了沉默，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退缩：“可儿，振作起来！今天绝不是终点！我们海津镇的女仆们早就团结一心，我们彼此许下了承诺。也许，这正是我们该挺身而出，证明我们价值的时候了！”她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会为你而战，可儿，我向你保证。”

　　艾琳、特蕾莎、路易丝和索菲亚也纷纷点头，她们眼中闪烁着同样的决心，向我保证会鼎力相助。听到她们的承诺，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嗯，那很好。” 但内心深处，疑虑像冰冷的潮水般涌上来。我实在无法想象，我们这些同样身不由己、毫无权利的女仆，怎么可能违抗政府的法令呢？这感觉就像飞蛾扑火，希望渺茫。

　　是啊，什么也没有。

　　时间过得真快，仿佛就在昨天，我和索菲亚才立下誓言，我们女仆们要为自己的未来抗争，绝不放弃。可仅仅一周过去，现实就给了我们沉重一击。

　　但我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刻，我彻底放弃了所有挣扎的希望，心甘情愿地为接下来那可能长达三个月甚至更久的糟糕日子做好了准备。那未知的深渊，我既无法预知它的深度，也失去了探询的勇气。

　　因此，我口头上感谢着朋友们的支持，可精神上，我已经提前进入了告别模式。再过三天半，我们就要各奔东西。也许三个月后还能再见，也许就此永别。

　　正因为如此，我错过了整个上午的讲座。我甚至懒得尝试集中精神，反正一切努力都注定徒劳。我强忍着泪水，假装忙碌，这已经耗尽了我的力气。眼角的余光瞥见同学们投来的同情目光，心里竟有些过意不去，仿佛打扰了她们上课。或许，我本该待在自助餐厅，让眼泪肆意流淌。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想那样做。

　　从周六去咖啡馆的经历开始，我就深刻体会到了孤独是如何一点点侵蚀我的意志。另一方面，待在同学们的圈子里，我莫名地感到一丝安全感，尽管明知道这种虚假的宁静将在周五彻底终结。

　　午休时分，阴霾依旧笼罩着我，丝毫没有散去的迹象。我反复思量着：接下来这几个下午，我该和山田凉共度吗？还是说，更该和我在大学结识的新朋友们待在一起？今天，列车已经启程，但我还有三次选择的机会，尤其是周四，我仍握有主动权。那将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午休了。或许这根本无关紧要，无论我去哪里，快乐都将是奢侈品。

　　值得庆幸的是，艾琳、图莉和她们的朋友们还在努力逗我开心，这份心意让我心头一暖。图莉那股子“我们必须战斗，而且一定能赢”的劲头还丝毫未减。说起来，真希望她们能想出一个比我们上周六那荒唐的逃跑计划更靠谱的法子。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任何办法，而且脑子现在空空如也。

　　不过，至少还能在心里默念那些空洞的口号：“不要放弃，战斗！不要放弃，战斗！”之类的。

　　可到底该怎么做呢？我唯一能逃脱这可怕命运的机会，或许就是赶在周六早上之前，离开这里，最好是彻底离开日本。

　　但这显然违背山田凉的意思，所以今晚我必须得问问他了。他的爱，会不会比他控制女仆的冲动更强大一些呢？无论如何，周六他总会见我的。对他而言，我是选择离开这个国家，还是不得不去面对爱泼斯坦先生，区别大吗？反正，无论哪种情况，我恐怕都免不了在他面前丢脸吧。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了我整个下午，让我再次对课堂内容充耳不闻。田中健一教授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没有像往常一样提问，给了我一点空间。至少，这让我比早上好受些，没有再次在课堂上失态，打扰到其他同学。这点微不足道的“平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傍晚六点，山田凉如约来接我。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一样，近乎“正常”。但只要稍加留意，就能看出他心情并不畅快。

　　我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立刻开口问他——如果我不去爱泼斯坦先生那里，他是否愿意开车送我去日本的中国大使馆，或者干脆直接开到东京去？最好现在就问，越早越好。二小时后就能离开北岛县，五小时后就能到东京。这黑暗的出路，难道不是吗？

　　可不知为何，我终究没有勇气立刻捅破这层窗户纸。毕竟，我那所谓的“求婚”，最终指向的，或许只是对他，也是对我自己，一次永别。这个念头让我眼眶发热，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等我…

　　山田凉显然不明白我为何又一次泪流满面，但几滴温热的泪水，却奇异地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我不会让你走的……”

　　于是，我们谁也没有再提逃跑计划，只是沉默地驱车回家。空气中弥漫着未说出口的话，和一种沉重的不知所措。

　　一踏进家门，山田凉的父母正坐在餐桌旁低声交谈。山田凉在他们身旁坐下，我也依偎着他，在他身边落座。山田凉的父母看起来神情严肃，但至少还算镇定。

　　他们告诉我，今天他们去拜见了政府官员，为我求情，请求赦免。当我问起结果，他们回答道，政府官员并未做出任何承诺，但至少表示会考虑这件事。

　　我能说什么呢？政府官员愿意重新考虑，这听起来像是个好消息。可法令依旧有效，周六的日期也赫然在即，显然他还没赦免我。

　　北岛县的政府官员必须尽快决定是否要改变主意，毕竟，再过四天就是周六了。如果他真想赦免我，为何不立刻就做呢？明天和今天，对他而言又有什么不同？

　　相比之下，山田凉的父母似乎比我或山田凉本人还要积极些。而山田凉今天又恢复了沉默，没再多说一个字。

　　晚餐的气氛，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沉闷中带着一丝压抑。

　　依旧是山田凉的母亲，用她一贯强硬的口吻，反驳着我们几乎溢出心口的沮丧。她再次强调，爱泼斯坦先生这种恶劣行径，绝不会有好下场，尤其是在海津镇这里，他算是看走眼了。

　　事实上，山田凉母亲不仅比山田凉和我更积极，她的愤慨几乎要溢出，比一周半前那个令人不安的周六还要激动。商业伙伴对我——也对她自己——如此恶劣，这让她怒不可遏。想想看，一个如此标榜“旧传统”的人，自己却践踏了文化中所有的优良道德。现在，他竟然还有脸向政府官员告状，说我败坏了风气！山田凉母亲断言，信里的内容，十有八九是爱泼斯坦先生直接口述给政府官员的。她再次愤愤不平：这下他可算真正领教了海津镇人的厉害。对付菲律宾女仆或许还行，但对付我们，对付海津镇人，他可打错了算盘。他迟早会后悔招惹了我们。

　　我多么希望她是对的。可心底里，一种无力感让我缺乏足够的信心。

　　但知道山田凉父母陪在我身边，心里终究是暖的。

　　晚饭后，我和山田凉又去了悬崖上的那个地方。我其实并不喜欢那里，带着一种莫名的伤感。但另一方面，我也强迫自己珍惜这最后的相伴时光，我们还能这样在一起，哪怕只是并肩流下几滴眼泪。

　　长凳在亭子下投下斑驳的影子，我听着脚下海浪一遍遍冲刷礁石的声音，思绪却沉入了更深的黑暗。我的未来，比任何时候都显得遥不可及，一片漆黑。这次，我的守护天使也让我失望了吗？他之前一直那么眷顾我，可现在，这一切似乎都成了泡影。

　　我咬了咬唇，用尽残余的勇气，问山田凉：你能直接开车送我去中国大使馆吗？这样我就能躲开北岛县政府官员和爱泼斯坦了。

　　或者，我们明天就出发，随便去哪里。也许去北海道？甚至横滨也不是那么远。明天肯定还有航班吧？

　　我们可以去荒凉海湾的海滩，坐上一周，两周，甚至三周，就看着大海。没人会找到我们，没人会来带走我，去见那个可怕的商人。我们可以一直待在那里，直到我的钱花光。如果我省着点用，或许能撑四个星期。

　　然后，我就回中国…

　　泪水突然决堤，滚烫地滑落。我会为我们在中国的过往哭泣吗？那些美好的时光，那些我们曾一起拥有的，再也无法复制的瞬间？

　　这些最后的心绪，我没有说出口，但我想山田凉一定感受到了。他轻轻将我拥入怀中，手指温柔地拭去我脸上的泪痕。

　　山田凉沉默了片刻，我能感觉到他正在飞速地权衡着什么。

　　但最终，他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沉重：“很抱歉，可儿，这不行。” 公然违抗政府的法令，帮我逃跑，后果会比我现在面临的惩罚严重得多。他，或者他的父母，都可能因此坐牢，失去在海津镇的一切。这风险太大了。

　　可转念一想，他继续说道，如果到了那一步，如果他和他的父母再也无法帮我，那他真的就永远失去我了。到那时，什么都留不住了。所以，他说，还是不要放弃，继续为我争取赦免吧。

　　砰！

　　希望，就像一个易碎的肥皂泡，瞬间破灭，连一丝声响都没留下。

　　然而，他还是补充道，他会继续想办法，仔细考虑所有可能的选项。也许，他终究能想到别的出路。

　　但这承诺听起来空洞得可怜，根本不是什么救命稻草，更像是一句苍白无力的口号。而我今天，已经听够了太多这样的“好消息”。

　　我坐在山田凉身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心灰意冷。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沙漏，细沙缓慢、安静却无情地流过狭小的孔洞，每一粒落下，都带走我在这“旧”生活中所剩无几的时间。

　　这个夜晚，和昨天一样，在绝望地紧抓着时间和紧抱着的山田凉身体中度过。但气氛截然不同。昨天，前天，我们还能庆幸彼此都在身边。而今天，弥漫在空气中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担忧——担忧我，或许很快就会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从周六开始，我们之间或许只有几百米的物理距离，但那感觉却像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甚至，可能是永别。

　　我尽可能用力地拥抱着山田凉，心里却清楚，这拥抱再也无法改变周六的命运。

　　当生活将你撕扯得粉碎时，请抓住我……

　　当你茫然无措时，请抓紧我……

　　我不会让你走……

　　抓紧我吧，因为这拥抱，或许就是我们之间所剩的全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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