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窗外的天空如一块蒙尘的旧镜，灰紫色渗着病态的霓虹光。红灯区的灯火从远处渗入，粉红、紫蓝的光晕在夜色中跳跃，如破碎的星屑。他盯着云的裂缝，像在数一道道伤口，却总在半途迷失。老师的声音从讲台传来，如风刮过废墟，尖锐又空洞。他低头，笔记本上画满歪斜的星星，笔尖划破纸张，沙沙声似在模仿某种抓不住的旋律。

“████，回答问题！”老师语气不耐，如驱赶碍眼的飞虫。他抬头，礼貌点头，嘴角挤出微笑——他学会的那种微笑，懂事、不惹麻烦。他低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嗤笑划破空气，像刀子在空气里跳舞。他透明得像一块失明的玻璃，反光，却不映人。没人看他，这很好。疯子不怕孤独，疯子怕的是镜子里忽然看见自己还在动。他习惯这种透明感，让他不必面对自己的影子；他又害怕它，让他觉得自己是一团多余的霓虹光。

放学后，回到空荡荡的公寓里脱下制服，穿上精心准备的行头：黑色超短裤紧紧裹住臀部，白色丝袜和黑色腿套勒出肌肤细痕；厚底靴踏在地上，响声低沉而决绝。颈上的带有十字架的项圈挂着银链，在光下晃出一圈冷光。上半身则是紧身的黑色吊带背心，布料贴合肌肤，隐约勾出锁骨与肩胛的线条；外罩一件透明感的PVC外套，在灯光下泛着微微冷光，像一层隔绝世界的薄膜。细瘦的手臂上缠着几圈黑色绑带，与指间的银戒呼应，构成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搭配。他将胸口略微抬起，脊背挺直，像一尊为夜色而生的偶像。他用廉价化妆品勾勒脸部线条，掩盖素颜的普通，将自己改造为霓虹的宠儿。他看着镜中的人影——陌生、精致、仿佛另一个世界的住民。身上混合着香水、金属、以及廉价化妆品的气息，刺激而诱人。人们盯着我，是因为我穿得像梦。我是他们没做完的梦，是夜里吐出来的玩偶。他们不看我，我就不存在。

它钻进红灯区的狭窄巷弄，霓虹灯在雾气中闪烁，粉红、紫蓝光晕交错，映照醉汉、风俗女和黑帮混杂的人群。招牌上的汉字与假名闪烁，空气混杂香水、烟草和下水道腐臭。巷角枯萎蔷薇缠绕电线杆，似血迹干涸的残痕。它推开一扇无名小店后门，走进地下交易所。室内装潢诡艳，紫红灯光如血雾弥漫，丝绒幕布垂落，金色雕花装饰墙面，镜面墙映出扭曲倒影，呆久了让人迷失自我，如人格被剥离。

空气中回荡被侵犯的呻吟，隐约的哭声断续，混杂男人粗暴的咒骂和低沉笑声，像毒气侵蚀心智。

领头者黒崎，三十出头，西装笔挺，眼神如寒刃，嘴角常挂嘲讽笑。他瞥那孩子一眼：“今晚陪酒，别迟到。”它点头，接过折叠纸条，上面写着时间与地址。他的工作是陪酒和被交易——在风俗店或交易所陪客户饮酒，被当作“商品”展示或服务客户。每次客户的手抚过他的腿套，或眼神在他身上游走，他都感到屈辱与罪恶，却强迫自己微笑，只因他以为这份活能让他融入红灯区的光怪陆离。

夜色沉得像一张褪色旧画，红灯区的灯光像被污染的星星，闪烁在空气里，每一盏都像在滴血。

孩子在巷道里行走，裙摆轻微晃动，厚底靴踩出金属的撞击声。它的腿因丝袜勒得有些麻痹，但他已经习惯了。

熟悉的目光从阴影中投来，有人舔舌，有人吹口哨。那些眼神就像在看一件货架上的奢侈玩物，带着渴望、欲念、以及“理所当然的支配权”。

它没有名字，在这个区段，人们叫它“小狗”、“那孩子”、“今晚的新货”。它知道自己是商品，它的妆容、身材、顺从的笑和装出来的“高贵感”都是这份商品的一部分。

他曾试图抵抗，可很快明白：一件商品没有资格说“不”。

夜晚，他被带进一家地下会所，灯光昏黄而暧昧，沙发上坐着几个老客人，穿着讲究，笑声潮湿。

经理将他推到他们面前，像摆出一瓶酒，“今晚的，限量款。”有人拍了拍他的大腿，笑 说：“这双腿不错。”另一个啧了一声：“太瘦了，再养几天。”经理笑得圆滑：“刚送来的，初次试饮，不满意我们退。”

商品被按坐在客户中间，桌上摆着烈酒、不知名的药片、和几份拍卖用的记录册。他听见他们翻页，看到上面是自己的数据——身高、体重、使用记录、预约次数。

我的人生被数字和照片定价，一页一页，无比清晰。他们给我贴标签，就像贴在货架上的腐肉。每一页都有我没见过的版本，他们说那是“我”，可我从没答应过被印出来。我不是人了，是统计表上的墨渍，是手指上滑过去的一次“选择”。

它喝下灌来的酒，喉咙灼烧，但必须微笑。他靠在一个客人怀里，对方手滑过他的脖颈，拽了拽项圈，像拉一条皮带：“这狗链不错，今晚我订了。”

它笑，像个乖顺的玩具。眼角泛红，唇彩被舔掉。它就是那个被下单的内容物本身。它陪笑、陪醉、陪沉沦，甚至陪死。

醉意侵袭意识的边缘，它靠着沙发，耳边的笑声开始扭曲。客户用手指拨开他的头发，看到项圈下有一道被掐出的旧痕，笑得更放肆了：“上一个没打坏你，今晚我会温柔点。”

那一瞬间，“它”破碎了，而“他”回来了。

他踉跄逃出地下会所，醉意混杂着痛感在脑内翻涌。他只记得沙发上那只手伸进了衣摆里，还有那种喉咙被灌满的窒息感。

我坏掉了。包装裂开，里面是个空壳。他们想要我哭，我却只会笑——我学会笑是为了不被扔掉。你知道吗，笑是一种交易方式。

我是商品。他们也是。不，我们全是。只是我比他们便宜，他们贵得有脸说自己是人。他们不喜欢我说真话。于是我疯了，他们就放心了。

他跌倒在巷子尽头，靴子滑脱，丝袜划破，脚边是不知谁丢弃的化妆盒，倒映出他扭曲的脸。他想逃。逃出这条街，逃出这个世界，逃出自己。

可他没有逃成。

有脚步声靠近，低沉的喘息声混杂在风里。他回头，认出是那位“今晚错过他的客户”。对方满脸是暴怒的扭曲和酒气，手里抓着玻璃瓶碎口。

“你这小贱货跑什么？”——他其实在问我为什么不愿意继续死下去。“我花了多少钱预约你？”——原来我的血管也是能被贴上标价的。“预约你”——就像预约一场爆炸，预约一具尸体的温度。

他想喊，可嗓子太干。脚还没抬起，玻璃就已经插进了他的腹部。

“我花钱是买来玩你的，不是让你逃的。”

第二刀更深，疼痛像爆炸一样蔓延。他倒在地上，意识开始抽离。血从唇边流出，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变得迟缓——砰……砰……砰……

那人还在骂着什么，他听不清了。

视野开始模糊。巷口的霓虹像落水的星光，涣散成一片色彩。

他们说那一晚我死了，可我明明记得是我把玻璃插进了他的心脏。你说是不是？梦和现实总要选一个可爱一点的嘛。我选了“我死了”那种——至少比较像结局。

就在心跳完全停止前的那一秒——

他看见了一扇门。

门上挂着一个红色小铃铛，在完全无风的空间中却自己摇晃起来，发出“叮铃——”一声极为清澈的响动。

他知道自己正在死去。但那一刻，意识像被某种力量轻轻托住，漂浮起来，拉向那扇门的彼岸。

门上有字在浮动，如鲜血写下：

“请用你的本名叩响此门。”

他张开嘴，空气灼热。他讨厌那个名字，却又在心底深处紧握不放。

“████”

终于，他轻声说出那名字——就像临终前唯一留下的遗言。

那一刻，门打开了。

血液化作墨色在他脚下流动，字迹在空中燃烧。他看见纸张自己飘落下来，被签名的瞬间焚毁。名字彻底湮灭，新的文字被替代写上：

——光流（hikaru）。

那是从“死去的自己”里，剥离出的新名字。

门后，一条红梦馆的长廊悄然展开。银发的馆主站在尽头，微笑着张开双臂。

“欢迎归来，编号1号。”

她将手按在他染血的心口，说：

“你已经死了。现在，是时候开始属于你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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