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八日

神？

神是什么。

家里小时候每年都会去南山寺拜菩萨，自从他们离婚了以后这样的日子便不再持续了。

而后的很多年以内，我的一些朋友在年初也会找我去上一炷头香，可我都婉拒了。

为什么呢……

大概是我觉得自己没有被祂所注视过吧。

放纵自我、随波逐流的信徒，肆意地来到这个世界上，还未被教会爱与被爱的道理，就匆匆忙忙成长为人了。

兽人们终究都是为了自己奋战到死的个体，这样的个体降临在世界上不加以约束，就会乱成一锅粥啊。

所以神制作了希望，制作了友情，制作了亲情，制作了爱。

可惜的是，并非所有人都能分到这一杯羹。

……

我们坐在前往海兰岛的大巴上，这一次阿逸格外认真地听着导游的讲解。

阿逸也许是真的希望能够得到一些……启示吧？

我也真心希望他能在这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从来没有祈求过神明的我，在心底默念着，希望王顺逸能够得到一些点拨。

……

踏入庙门后，阿逸的表情格外紧绷着，就算是我提出给他拍一些照片他也拒绝了。

我只能无奈地陪他到南海观音的座下，看着他净手、上香、拜佛。

我其实不想拜佛，因为我觉得毫无作用。

但他拜完佛后有些担忧地看着我，我也只好走了一遍流程，然后跪在垫子上，看着面前宏伟的佛像。

手中的香条燃烧着，和其他信徒的烟雾缠在一起，整个现场充斥着一片热络的氛围。

该许愿了。

但我不知道该祝福谁，或者祈求什么。

如果说希望能得到什么，那肯定是得到阿逸。

可阿逸就在我旁边，而且先拒绝他的人是我，我还在贪心地祈求什么呢。

我举起香条，然后诚心地叩拜。

【只有一个愿望】

【愿王顺逸心愿得偿】

该死，阿逸如果真的心愿得偿那不就必须离开海兰了吗，就像是我希望他快点走一样。

能不能收回这个愿望啊？

算了，反正本来也不灵，也不必反悔。

烧过香后阿逸就走入了菩萨脚下的大殿，在这里还有许多其他的观音像。

我其实也有点纳闷，来到这里就能解决什么问题吗？

但我又不敢明着说，我怕阿逸本来就有些迷茫的人生因为我都一句话再度失去方向。

不过我实在是不想再拜什么了，我借着要去上厕所的名义暂时和阿逸分开了。

我在附近找了个能稍微休憩的栏杆靠着，阿逸这会儿估计是已经登上了内部的楼梯，到顶层抱佛脚了吧。

我趁着这会儿工夫拿出了手机，然后看着阿泽给我发的消息。

阿泽：【现在什么情况了】

十一一一一一一没吃鱼：【在南山寺】

阿泽：【去那里干嘛，我他妈的问的是你有没有勾到他】

阿泽：【这么多天了，你俩早该上床了吧？】

……

心中升腾起了莫名的烦躁感，为什么？

我……开始讨厌阿泽了吗？

和阿逸这些天的相处让我觉察到了，自己不过像只猴子被阿泽戏耍着。

我以为“爱”这东西，神明分配给我的一只不过是残次品。

或者说，过去的二十六年我以为这就是“爱”了。

可是初见阿逸时他送我的玫瑰，我给他拍照时那种灵感的迸发，那些被他主动抱住的感觉……

——让我本以为空无一物的胸口有了光点。

被爱着……是这样的感觉……血肉焕生，躯体颤动，灵魂灼烧。

我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和阿泽窗口的右上角，然后点击着删除好友的按键……

要这么做吗，这可是我过去值得被称作“爱”的全部啊？

手指在颤抖，好想摸根烟来冷静现在的头脑，可这里是禁烟场所。

不，是我不想冷静。

因为全身的肌肉乃至自己的内心都在叫嚣着……

……按下去！

【好友已被删除】

……

我真的做了这种事……

全身还是无法停止颤抖，眼眶总觉得有什么苦楚想要流出来，但是我觉得这不值得。

我仰望着天空，听人说这样就能够止住了。

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

我试图探寻自己的内心，与其说我现在的心情是痛苦，不如说……

解脱、轻松、畅快。

我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大殿门口，而阿逸也刚好从里面出来。

“完事啦？”

我问着阿逸，但也许这个问题并非在问他。

“嗯，能拜过的都拜了，还投了一些香火钱呢。”

“心情好点了吗？”

“总觉得……像是心中的什么负担放下了。”

看来我和阿逸意外地都得到了一点启示，难道真的有神？

“那我们去求签吧？”

我想起了以前这里是可以求到灵签的，不过我有点担心阿逸会抽到不好的下下签。

算了……就当这也是天命。

或许，我也想赌一把了。

我已经把我的“后路”断掉了，无论如何我和阿逸都只能往前走。

到了南山别院后，我们礼貌地上了三炷香，然后走入内院排队领取签。

阿逸排在我的前面，在他朝着佛像跪地九拜时，我趁机看了一眼签筒的内容

……财运，事业，平安，婚姻。

我知道自己要什么。

阿逸一开始只抽了事业签，在犹豫了一会儿后又抽出了财运签，而我则在皱着眉头看着手上签文时抽了一支婚姻签，并将它的签头紧紧攥在手中。

我低头偷看了一眼签，原来签上是没有文字的，只有序号，具体的解签文需要到后面去找。

那为什么阿逸眉头紧锁着呢？

我还没来得及发问，阿逸好奇地凑过来看，我把他的大狼头推开。

“干嘛啦，这个不可以给你看，看到了不就失效了？”

“真的？”

“骗你的，哈哈哈。”

我爽快地笑着，可是手中的汗让木签都有些打滑了。

如果……如果阿逸或者我有一个人没有抽到好签该怎么办？

心诚则灵什么的……我真的不是个虔诚的信徒，甚至在心底还冒犯过菩萨。

……我决定了，如果是下下签的话，就和阿逸告别吧。

我们来到了后面的签文处，各自寻找着自己的签文。

看得出来阿逸十分紧张，但我也没比他好到哪去，只是他现在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我好赶紧寻找自己的签文。

婚宴第一十八签：【上上油三斤】【绿柳苍苍正当时，任君此去作乾坤，花开结果无残谢，福禄自有庆家门】

嗯？

是……好签的意思对吧？

我快速把整面墙的签文都拍下来，然后凑到阿逸身边。

他的两张签竟然都是……上上签？

“这么好，都是好签呢。”

“真的？”

“不都写了吗，都是上签，看来你的福气在后头呢。”我有些心虚地阿逸的两支签，然后快速地把我的签也混进去。“看完了要还回去哦，你这小子手气这么好，不放回去别人可抽不到好的啦。”

“十一你的呢？”

“我啊，我看完咯？”

我故作神秘地笑着，然后走回去把签都放回了签筒中。

……刚一放回去我就赶紧找了个很会解签的朋友，把照片发给了他并圈出我的那一支签。

十一一一一一一没吃鱼：【快帮我解一下这什么意思！】

溟南咫北：【急什么啦，稍等。】

我趁着朋友看签的空档看了一眼阿逸，他好像一脸轻松的样子，是不是因为抽到了好签所以心情没那么焦虑了呢？

十一一一一一一没吃鱼：【啊对，还有这两张也给我看看！这是我朋友的！】

我又圈出阿逸的两张签。

溟南咫北：【他这两张没什么好解的呀，就是……挺好的嘛。】

溟南咫北：【不过为什么财运是上油签，他难道没真心求财吗？】

溟南咫北：【上油签虽然是好签，不过有很多签筒直接也写罚油签。】

溟南咫北：【因为你求签时心不诚，所以神明要罚你要供奉一下哦。】

我猛地想到了阿逸一开始并没有直接抽出财运签，而是犹豫了片刻才抽的。

十一一一一一一没吃鱼：【对对对！他一开始没直接抽，想了一会儿才拿出来的。】

溟南咫北：【你那么激动干嘛……以前没见过你对这些感兴趣啊……】

想到阿逸的行为竟然和这签如此对应，我开始畏惧了。

我也没想到这签会这么灵啊？！

溟南咫北：【那该说你的了。】

溟南咫北：【第一句“绿柳苍苍正当时”，是说你们两人天作之合。】

溟南咫北：【第二句“任君此去作乾坤”，是说你们彼此都有阻拦对方的行为，建议都给彼此空间做自己的事业。】

溟南咫北：【第三句“花开结果无残榭”，美好的花瓣凋谢后就该结出果实了，你们大概会因为一直“觉得美好的生活”终结而大吵一架，如果问题解决了，才能享受幸福果实。】

溟南咫北：【第四句“福禄自有庆家门”就简单了，你们两个人头上有福禄双星哦，后半辈子都会无忧无虑度过的。】

溟南咫北：【……不过我觉得太假了吧，感觉不是很灵。】

十一一一一一一没吃鱼：【为什么这么说？】

溟南咫北：【我怕我说了你会不高兴。】

溟南咫北：【你和阿泽连最基础的谈恋爱标准都不能算吧，你们俩人是天作之合……看到这一句之后后面的我都不想解了。】

十一一一一一一没吃鱼：【不是阿泽。】

我熄掉手机，感觉心跳在加速了。

我和阿逸……是天作之合。

我不能阻拦阿逸的事业……

只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终有一天就能在一起了。

也许是因为阿逸的签实在是灵得蹊跷，我被当下的奇迹哄骗得不敢质疑签文的内容。

而且……我觉得最重要的是……

“回去吧？”

刚走出求签的别院，我立马就和阿逸提议。

“可是我们的车还有三个半小时呢？”

“是啊，所以我们和导游打声招呼然后自己打车回去吧？反正单程的路费我们平摊也不算很贵。还是说……你在这儿还有什么事没做？”

“都做完了。”

“得到你的答案了吗？”

“老实说……还没有，但是我觉得心情很不错？”

“那也算很有收获了。”

我们打了一个出租车回四亚的市区，在车上的时候我心中已经有了新的主意。

……

当车停在了四亚湾后，我和阿逸一起下了车。

他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我知道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旅行计划早就已经结束了。

十一和王顺逸的旅行已经结束了。

“十一”不是我的本名，它诞生于我的迷惘，它诞生于我想要遗忘一切的年岁。

所以，必须要有个新的开始了。

“我们在海边挖沙堡吧。”

“啊？”

“我觉得你会喜欢，我看你一见到海和沙滩就走不动道，索性在这儿痛痛快快地玩一次吧？”

“好？”

我们买了两把铲子，一起在海边像是小孩一样挖起了沙子。

小的时候也是一样，像傻子一样只会修“沙堤”。

妈妈对我说，一直修“防线”是没用的，大海总会拍过来，稍不留神就把后面的“沙堡”拍散了。

可我就是倔，今天也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坚强点呢？

外面的“大海”一定要一波一波地扑过来，反反复复地将我的“沙堡”都摧毁。

但我就是要修，我不服。

再坚固一些，外壳再强大一些，生出尖刺，将所有的苦难拒之门外，我应该是最强大的那一个啊？

可我每次回过头，都看见在坚固的“沙堤”后，“沙堡”早已千疮百孔、溃烂不堪。

不信邪的我没有重建“沙堡”，而是将“沙堤”修得更加强大，更加坚固。

只是这一次，阿逸在我的身后。

他在修“沙堡”，修得高大而又漂亮。

我突然放心了，这一次有人在我身后，我不需要担心回过头时只能看见被冲垮的一切。

原来，堆沙子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活啊。

……

直到天暗了下来，我们的沙堡修建得有模有样，我还为它拍了一张照留念。

“天黑了，十一，我们是不是该……”

阿逸好像累了，他用手背擦了一下汗水。

“你说得对。”我怕将手机放下，走近我们的沙堡……

——然后一脚给沙堡开了个窟窿。

“嘿！好不容易才搭的。”

“对啊，好不容易才搭的。我们从下午搭到现在，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才建好的呢。”

“那为什么……”

“如果我们走了，海水迟早会拍过来将我们的沙堡摧毁，或者捣蛋的小孩过来铲平。”

“我们自己费尽努力维护了它，然后就这样等着除我们之外的人给玷污，那我宁可破坏它的人就是我。”

“而且至少，我还把它最美好、属于我的、没有离我而去的它都留在了我的手机相册里。”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

你真的找到了和你一起堆沙子的人，而那个人不是我。

那我会永远记得我们堆“沙堡”的这一天，而不希望那个“沙堡”留下。

我径直走入了大海里，完成我那一天没做完的事。

是你的话，能明白吧？

“十一！你在干嘛啊！”

“十一？！”

我没有回头。

“黎辛林！”

水没过了我的腰部，那天阿逸也是这样，明明怕得要死，竟然都没回头过一次。

“你这笨蛋！”

他冲了过来，拉住了我的手。

“你终于会挽留我了。”我回过头。

“你……你怎么突然就走那么深啊，万一浪拍过来你这小个头不是直接就卷进去了，我的游泳技术可没好到能救人啊！”

“那天救你的人不也是这么做的吗？”

他愣住了。

“你说那天在这里救你的人也是这样——看到你都已经被海水没过了半个身子，而且在大晚上的海里不管衣服会不会湿，毫不犹豫来救你了？”

“可惜那个救你的人不是我。”

他说过，他希望那个人是我，但那个人不该是我。

“真可惜啊，能让阿逸这么惦记的人不是我，是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家伙，这便宜让他占去了。”

他抱住了我。

“嘿，我不是说了别突然抱过来吗。”

“我受不了了……就这样和十一分开，我不想啊……”

……

对。

我就是想听这个。

我拍了拍我的后背，这还是我第一次回应他。

“没事的，没事了，我们先上岸吧。”

我们湿漉漉地坐在沙滩上，此刻我的内心意外地平静。

“我刚才有被阿逸拯救哦。你不愿意就这么和我分开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我们的旅程结束了呢。”

“笨蛋！刚才多危险啊！你每次都要用这么奇怪的方式表达吗！”

“习惯了嘛。”我掏出了口袋的打火机，可惜，还在滴水。“抽不了了。”

“我也没有堕落到就连聊天都必须要抽烟，而且和你聊天是什么很无聊的事吗？”

其实我并非想给阿逸点一支烟，是想给我自己。

“原来你无聊才会抽烟啊？”

“……心情不好也会。”

“阿逸今天没找到自己的目标，会不会就这样离我而去……我很担心这件事呢。”

“我……我其实……也一直很害怕面对接下来的事，我不想让这趟旅程就这么结束……因为我还没和十一玩尽兴……”

“但是一直揣着心事没办法旅游吧？”

是呀，一直旅游也是不行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因为我……想要关注……”

“我很害怕，不能被大家一直注视着。”

“我以前去过广南……我想我喝醉的那天可能说过，但其实是一个广南附近更小的地方。”

“其实……我也可以继续写作。但我总是想逃避网络，想逃避数据，想过就此停下不再创作……如果我在平静的小地方一直待着，是否才是我真正的幸福。”

“可我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加幸福，什么都没发布的我很快就泯然在了网络上，不被大家所注视着的我过得反而更加痛苦和孤独了……”

这样啊。

“所以你不想当乡下的老鼠，对吧？”

他点了点头。

“你到底为了谁而努力做城市里的老鼠，为了家人，爱人，朋友，一直关注你的网络？”

“你其实……”

太好了，我也没想到这么顺利。

原来你只是也很孤独。

“是为了你自己，你这个自私的家伙。”

“你如果不做城市里的老鼠，你就活不下去，因为你自己的内心得不到满足，外界就算给你再多刺激也填不满你的心，是吧？”

他麻木地点着头。

“那你的家人呢？”我明知故问着。

“他们都……不在了。妈妈他……不在了，我和爸爸关系很不好，他有自己的家庭，我们快十年没联系了，甚至妈妈的葬礼上也是……所以我可以说……没有家人了。”

“如果阿姨知道你想去死，我是说，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灵魂的话，她会原谅你吗？”

“……”

“啊……啊……”

阿逸哭了。

但是抱歉，我现在必须这么做。

“她说‘决不允许我做这么没出息的事’……”

我恰到好处地给了他一个拥抱，他缩进我的怀中痛哭起来。

“你是她最好的孩子，能走到今天，你真的已经很坚强了。”

他仰起头，就像在大殿前那时的我一样。

但他不像我。

他哭了好一会儿，情绪才慢慢平息下来。

“阿逸，今后你想怎么活？”

“……不知道，但我知道要幸福，她在那个世界才会开心。”

“那，你希望被人注视着对吗？那样你会觉得幸福吧？”

他点了点头。

我趴在了他的耳边，低语着。

“今后我会一直注视着你的，你不是需要为什么而活吗？”

我挑起了他的下巴。

忠诚，为了我而努力解决你的问题吧。

我不想阻拦你，也不想破坏你的梦想。

但我想让你的梦想有我的一席之地。

海鸟盘旋着散开，如同天使的光圈一样消逝。

“为我而活吧，阿逸。”

“……”他再一次点头，眼里少了几分思考时的光。

“你之前做乡下的老鼠不快乐，是因为你在‘乡下’的那段日子并没有被人所关注，但是今后不会了，我会一直看着你。”

“这样子你也不需要想那么多了啊，如果你能留在这里，我们就不需要这么别扭地来遮掩自己的感情了。”

“我知道下一步我们的旅游计划是什么，和我去北边的城市，我们去海回市。”

去我的应许之地。

“你愿意吗？”

他第三次点了点头，我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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