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博觉得叔叔的书房变小了。

或许不是书房变小了，而是叔叔留下的东西太多，把空间挤占得满满当当。一排排的书架上，塞满了各种厚重的学术专著，书脊上的文字从中文、英文到德文、法文，像一串串看不懂的符咒。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旧纸张、消毒水和某种草药混合的味道，那是李海尔最后一段时光留下的气味。

李文博是一个普通的北京年轻人，24岁，在一家不好不坏的外贸公司做着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他的人生轨迹原本清晰可见：努力攒钱，应付父母的催婚，在某个合适的时机，用“六个钱包”在北京五环外买下了一套小小的公寓。叔叔李海尔在他的人生中，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符号——那个亲戚传说中的大科学家，嘴里说到给家中小儿的学习对象，一年到头在世界各地跑，拿过很多奖，但具体研究什么，谁也说不清。

直到三个月前，李海尔因急性肝功能衰竭伴随重度抑郁症去世。

整理遗物成了李文博周末的任务。他机械地把衣服打包，把药品分类，然后开始处理那些“符咒”。在书架最深处，他找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硬壳笔记本。上面没有标题，只有一个烫金的日期：2024.11.05。

好奇心驱使他解开了绳子。笔记本的纸张是顶级的道林纸，叔叔的字迹一如既往，是那种带有旧时代知识分子风骨的、瘦硬的钢笔字。

第一页，标题写着：《关于“雅拉-人形果乔木”的私人观察记录——绝对机密》。

李文博皱了皱眉，这名字听起来像B级科幻片。他翻开了第一页。

日志条目：2024年11月5日

我们发现了它。在亚马孙深处，坐标[数据被涂黑]，一个被命名为“雅拉”的部落，守护着一棵……神树。陈铮（考察队长）称之为“摇篮树”，我更愿意叫它“造物主之树”。它颠覆了我所知的一切。植物学、遗传学、伦理学……全部变成了笑话。

树上结的不是果实，是人类男童。形态学上完美无瑕的10岁男童。皮肤雪白，紧闭双眼，通过一条植物性脐带悬挂着。有呼吸，有心跳。他们是活的。

李文博的呼吸停滞了。他以为是叔叔病重时的胡言乱语，但接下来的内容却充满了冷静到可怕的科学细节。笔记本里夹杂着大量手绘的解剖图、细胞结构草图和分子式推演。

日志条目：2024年11月10日

我目睹了一次“唤醒”。他们称之为“母树赠赐”。那个男孩……他醒来时，眼中是宇宙诞生之初的纯净。他的基因图谱必然是完美的，没有冗余，没有缺陷。这是一种无性繁殖？还是某种匪夷所思的、跨越了植物与动物界的基因表达？我必须得到一个样本！哪怕是一根毛发！陈铮拒绝了我，他是个好人，也是个懦夫。他害怕打开潘多拉的盒子，而我，我只想看看盒子里到底是什么！

日志条目：2024年12月2日（北京）

我们回来了。签了最高等级的保密协议。所有的影像资料都已销毁，官方报告被篡改成一次平淡无奇的部落考察。我成了谎言的一部分。他们说这是为了“保护”。保护谁？保护那个部落？还是保护我们现有文明那脆弱不堪的认知体系？我每晚都梦到那棵树，梦到那些雪白的男孩。我的手在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个遗传生物学家无法接触终极密码的渴望。这就像让一个天文学家看到了宇宙的边缘，却蒙上了他的眼睛。

日志条目：2025年-2月1-7日

我的肝-脏在-抗议。医生-说是-酒精。我知道不-是。是-欲-望在-燃烧我的-内-脏。我-画出-了它-的DNA双-螺旋-结构-的猜想-图。它-太-完美-了，像一首-诗。我-的细胞-在-嫉妒，在-崩溃。我-提交了十-几次-重返-亚马-孙的-申请，全-部-石沉-大海。他们-把-我当成-了疯-子。

字迹开始变得潦草、扭曲，充满了大段的涂改和绝望的感叹号。李文博一页页地翻下去，仿佛在亲历叔叔从一个严谨的科学家，一步步滑向疯狂与崩溃的深渊。他看到了叔叔对无性复制下社会结构的推演，对这种存在可能带来的永生或毁灭的哲学思辨，以及最终，对自身无能为力的诅咒。

最后一页，日期是李海尔去世前一周。字迹抖得几乎无法辨认。

我错了。陈铮是对的。这不是潘多拉的盒子，这是伊甸园的禁果。而我，已经咬了一口。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现在，这秘密像毒蛇一样盘踞在我的脑子里。我快撑不住了。如果……如果有人能继续……

“啪嗒。”

一滴水珠落在纸上，迅速晕开了一小团墨迹。李文博才发现自己哭了。他为这个素未谋面的叔叔感到一种巨大的悲伤。他的一生，浓缩在这本薄薄的日志里，燃烧着不为人知的激情，最终被一个无法触及的秘密所吞噬。

他合上笔记本，心脏怦怦直跳。他24年平淡无奇的人生，在这一刻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裂口之外，是亚马孙的雨林，是挂满“果实”的巨树，是一个足以颠覆世界的真相。

李文博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大妈们正跳着广场舞，远处是北京拥挤的车流和灰蒙蒙的天空。这个世界如此真实，如此按部就班。而他手里，却握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销毁它？就像考察队销毁那些资料一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还是……

他看了一眼桌上叔叔的遗像。照片里的李海尔意气风发，戴着金边眼镜，眼神锐利而专注。

一个念头，像一颗种子，悄然在他心中种下。

叔叔没能完成的研究……那个让他至死都念念不忘的秘密……

李文博回到书桌前，小心翼翼地把笔记本收回油布包里，然后塞进了自己双肩包的最深处。他关上书房的门，仿佛将两个世界彻底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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