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尾比沙子 2003年 数天后

刈割梯田 13点59分59秒

八尾比沙子抱着膝盖，埋着头，坐在不入谷教堂后门的土路台阶上，用低沉的眼光窥视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信徒和农人——自神代家和宫田家于1976年被警视厅以“从事非法活动”的理由介入调查后，统治村子千年的真鱼教，实际已经名存实亡了。那远古的传说“八百比丘尼”，即使是老年人也都不太清楚了……即使从那本民俗古籍《羽生蛇异闻录》中，人们也只是轻松地谈论着其中一件件的神话故事，作为茶余饭后的必备消遣了。

八尾清楚，当年她还是澄子时，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志村贵文，竟不在村子里，正是因为他就是那个举报神代家和宫田家的人，如今在外地谋生，多半是害怕遭到报复……不过，这一切与她也都无关了。堕辰子死后，八尾居然真的实现了她千年未竟的愿望——永远年轻。这二十七年，她小心翼翼地在羽生蛇四周的山林里生活，只有每年“海送还”时，她才会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地，下山采购物资。因为，大多数村民们都去真鱼川聚会嬉水了，无人会在意一个行迹诡异的女人………

午后的太阳酷热得异常，八尾不得已揭开湿透的面纱。她正等着人群散开，方便自己行动。忽的，八尾感到一阵头晕，那是她二十七年都没有过的体验了……“视界截取……”八尾一手护着脸，一边起身穿过人群，顺着脑海中的意象走去……她漫无目的的走着，任意识同脑海中的声音和画面融合…她几乎要看不清眼前的路，跌跌撞撞地行走在羽生蛇的山路上，脚上的泥泞，伴随着她急促的脚步，排列出有规律的图案——像是蛇的鳞片状……

煌盤子 2003年 数天后

合石岳/三隅林道 14点44分41秒

“还活着……”少女睁开疲惫的双眼，她干焦的声带，无力地震颤着。她挽起自己右臂的袖子，除了干净的皮肤外，没有一丝杂质……她走出那个熟悉的矿洞，阳光如瀑布，洒满了她全身。她感受到格外的温暖，像是刚才从冰封中复苏一样，浑身的血，都再次涌动起来。她用手遮住阳光，看清了眼前那块和二十七年前一样的空地，尖厉的蝉鸣又在耳边响起……恍惚间，她注意到眼前攒动着什么……远处，一个女人正向她走来。“八尾……”她本能性的朝腰间探去，已不见曾经的焰薙和宇理炎。“真没想到…”八尾比沙子依然怀着那副求道女慈祥的笑容……不过，她略有袒露的惊奇，表明着，她已不是以前的邪恶首领了……“我也是……”少女走向她。二人看着眼前的彼此，微妙而复杂的心情一时难以言说……

黄昏到来，即便是平日的孤鸟，也都两两盘旋着在红日下合鸣。二人坐在蛇之首谷的山坡上，打量着这个与自身格格不入的世界。“你去看了美耶子吗？”少女问道。“算是吧……每次都只是远远的看着她。”八尾出神地看着自己没有一点皱纹的手，翻来覆去的……“这一千年来，我自己的骨肉……我亲自把他们一一献祭……如今想想…永生……真乃一场梦。”少女默默看着一旁的八尾，继续问道“美耶子现在…怎么样了？”“两年前死了……”“什么！”少女不可置信地瞪着八尾，悲愤的双眼不自觉地就被泪填满了……“癌症……兴许是沾了地下室红水的缘故…不过…死得没多少痛苦……晃一和她有一个女儿…叫美鹤……神代家的血脉，应该都叫美耶子才……”少女扭身就要扯住八尾的领口，八尾起身躲过。“呵呵…我早就说过，同情人类，不会让你好受的！因为他们弱小，又短命…”“你这家伙为什么不去照顾美耶子！”少女举目，依旧死死盯着她。“我！？你自己就能救的了你自己吗？”八尾不屑一顾地辩解道“…呵呵……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变成我这样吧……像野鬼一样”八尾说完，转身朝山林里走去……“八尾！你别想动美鹤她一根指头”少女爬起身，用几乎燃尽的气力朝八尾吼道……

夜幕降临，许多萤火虫在林间若隐若现，如风中残火，终趋消尽。少女独自游走在合石岳的荒径上，那个在她心中不断放大的声音，疯狂地碾压着她的神经…“野鬼…”……少女忽然瘫倒在地上，宛若失魂一般，任晚风拂过自己的发绪……直到被不知多少蚂蚁啃咬的灼烧感拉回现实……少女在采石场的矿洞里睡了一晚……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好像不再能感觉自己的肉体了……她于是惊恐地坐起身，双手不知在摸着些什么，抓些什么……却只有矿洞深处的滴水声，时远时近……

煌盤子 2003年 翌日

合石岳/蛇之首谷17点37分42秒

又是一个黄昏……晃一扛着那把父亲留给他的明治二十二年式田猎，像他父亲二十七年前一样，在草丛间伏着身子，寻觅着猎物……不过，他今天的收获并不多……只有几只黑兔。晃一的眼睛瞪得发红，食指扣在板机上，仔细观察着一切风吹草动。忽然，他右侧视野里晃过了一个什么东西。他立刻瞄准，目光顺着枪口延伸出去，就在他锚定那又会是只黑兔时，他看见的却是他原以为这辈子都看不见的东西……“晃一！”一个亲切的声音自那传来。晃一放下枪，揉了揉眼，再看过去……“美耶子？”晃一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另一种不好的预感如升起的巨石一样，立时砸在了他的心窝上。少女有些乏力地朝晃一走过来，神情里除了困倦外，还有一丝红润……晃一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他拎着枪，站起身，低头注视着眼前的少女…“晃一，你变成大人了…”，少女面带笑意，那微微昂起的脑袋，和当年的美耶子，毫无二致……“煌盤子姐姐……您回来了？”二人的身影，在这羽生蛇二十七年未变的黄昏之下交织一块，昔日的顿挫感霎时笼罩了二人……随即残光消隐，黑夜重生。

月下，寂靜的夜裡，志村家燈火通明，不時有飛蟲從油灯燈前閃過……时年7岁的志村美鹤在院子里面，借着明净的月华，低头画着些什么，宛如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晃一和少女坐在木台上乘凉。“所以……美耶子的事，您知道了？”晃一低着头，如同自言自语般问着。“是八尾告诉我的……”少女的右指勾搭着自己的黑发，卷了一圈……“美耶子死后……我就没让那个女人靠近过这里了……美鹤她，不该沾染这一切。”晃一抬起头，略微看了看一旁的少女…“这样啊……对美鹤也好”少女缩回了手指，乌黑洁亮的发丝，垂进了木台的缝隙里……“晃一……你变得，和你父亲一样…稳重了……”少女自顾自地说着，晃一没有回应。“您可以留下来的……”晃一终于说出口来。“不用的……”少女脱下凉鞋……那是美耶子曾穿过的……她伸回双腿，把脑袋埋在膝尖。“晃一……那时，你看到我和美耶子，为什么要侧过脸呢？”少女用奇怪的语气问道，晃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煌盤子大人…您不要紧吧……”晃一看向一旁的少女，只见她抱着膝盖，埋着头，一声不吭……

“爸爸！你看看我画的画！”晃一起身，走到院子的另一头，看见了手拿画本和蜡笔的女儿。“好，让爸爸看看，美鹤到底画了什么呀？”晃一接过女儿手中的画本，借着几乎快没有的月光，晃一看清了……“这，这是…”晃一的瞳孔瞬间收缩，身体几乎快要僵住……那画本上呈现的，竟是两个一模一样的黑发少女，手拉著手，一前一後緩緩地踏着著地下室遍布著積水的地面……晃一拿着画本看了许久，女儿的小手不停地扯着他的衣角。突然，他好像意识到什么，回头看向院子的木台……只留一双凉鞋零落在土地上…

煌盤子 2003年 后天

合石岳/三隅林道 8點06分30秒

少女走在真鱼川河边，红色的泥土沾满了她赤裸的双足。她不知何故地随性走着，脸上是既不悲也不喜的轻松……她忽然停了下来，伏在河边…那清澈透明的水流，映照着羽生蛇的天空。少女双手捧起一把水，才看见自己飘零的倒影……她清洗着自己的脸庞，如同当年的澄子给美耶子那样…

“像野鬼一样么…我……究竟是谁？”少女走在通向采石场的路上，留下了最纯粹的疑问……“晃一……我…绝对不是美耶子…这就够了”。

少女回到那个志村晃发现她的矿洞，躺了进去…“很舒服…就像被献祭了一样呢”，洞外羽生蛇的阳光终于穿破清晨的雾霭，照亮了采石场的空地，没有蝉鸣……

“我…应该比做堕辰子的祭品，更有价值一点吧……”

“对吧…妹妹。”

——第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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