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东京湾的潮水，裹挟着深秋的萧瑟，悄然漫步进岁末的寒冬。

三角初华栖居于丰川祥子的云端公寓已近百日。

丰川祥子给予了三角初华她能给予的一切优越的物质条件，阴暗角落里的蛆虫在丰川家庞大的力量面前连哀鸣都未曾发出便彻底消失。三角初华这几个月的直播状态也的的确确的变好了很多，紫宝石眸子里的元气与专注，魅力四射的脸庞上自然的微笑重新回到了直播间里。当然，即便只是在直播间里，丰川祥子的存在感也绝对不会低，

“唉唉，那个sakiko又进主播的直播间了…”

“呜哇，又是那么夸张的礼物…”

“简直跟那个大招‘神罚之光’一样，根本看不到别人的礼物了…”

“小…小祥…”

三角初华有些无奈的看着自己屏幕上倾盆而下的金色暴雨，瞬间淹没她视线的光芒让她不由自主的转过头，看着坐在她身后沙发上的，正巧来“巡视”自己领地的矜贵蓝猫——

丰川祥子。

“怎么了？”

丰川祥子惬意的伸了个懒腰，金色的眸子慵懒的回应了一眼初华紫宝石的眸子里的尴尬与无奈，纤细的手指从果盘里挑剔的捡起一颗剥好皮的葡萄，扔进了自己的嘴里。

“没…没事…”

三角初华扭过头，低垂眼眸，回想起了这三个月。

她其实有些后悔自己说出的“我把余生都赔给你”这些话。

自从搬进这里以后，丰川祥子几乎可以说是每一天都要来这里，而且几乎每天手上都提着东西：

比如某天直播时一条Dior的羊绒围巾那云朵般的奢华触感就这么出现在她的脖子上，丰川祥子嘴里嘟囔着“我可不想你被吹感冒”一边不由分说的把这围巾裹在了初华的脖子上——即便室内恒温25度。

又比如说某天初华正在那大的离谱的卧室里睡午觉，起来就发现丰川祥子躺在自己旁边，床底下还莫名其妙的多了一箱香奈儿的当季高定礼服裙，正当三角初华无语的时候，丰川祥子会揉着睡眼惺忪的眸子，一边说，“这些我觉得很搭你，你试试看吧？”一边开始脱她的衣服。

即便是自己努力攒钱买下来的各种游戏主机和外设，丰川祥子也会嫌弃还不够好，她会一边嘟着嘴说“本小姐觉得你这机箱风扇声音太大了”，一边给三角初华订购了最顶配的游戏主机…

每一次的给予，都带着丰川祥子身为丰川家千金的不容置喙的关心与温度。三角初华虽然很感谢丰川祥子给予她的这些东西，但她越来越感觉这些东西就像绣着丰川家金色家徽的锦衣，沉重的压在了她的心口上，清晰地描摹着两人之间那道因为权力、财富、地位构筑起的高不可攀的天堑。

每当三角初华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准备向丰川祥子提出“小祥，不要再送我这些东西了，我不需要”的时候，她的心又总是会被自己对丰川祥子日渐疯长的情愫中所裹挟。

她贪恋着丰川祥子。

她贪恋着丰川祥子那如同最上等蜂蜜黏腻又真实的包裹着自己的心的感觉。

她贪恋着丰川祥子在她面前卸下盔甲，流露着笨拙，流露着脆弱，流露着形象全无的柔软模样。丰川祥子时不时会疲惫的回到公寓，像只伤痕累累的幼兽，毫无防备的躺在初华怀里，乞求着初华摸摸自己的下巴，揉弄一下疲惫的太阳穴。这一刻的安安静静抱着她的祥子褪去了所有的光环，让三角初华的心里软的一塌糊涂。

她更加贪恋着与丰川祥子每个睡在一起的夜晚进行的一场又一场激烈地，充满着肉欲和情欲的，由自己主导的性爱时，那双蕴藏着整个世界的金眸毫不带一点杂质的勾着自己的心尖，那美好的肉体在自己的掌控下用各种各样的姿势互相取悦着的体验，极致欢愉时刻满足的呼唤自己名字的享受，更不用说高潮后那小猫打着呼噜贴着自己的模样。寒冷的冬夜，温暖的被褥，身体的纠缠，是她和祥子最直接，最无需多言的纽带。

于是这几个月，这种“炮友之上，恋人未满”的状态，就这么别扭的持续着。

每一次丰川祥子以权力与金钱扫平一切阻碍自己和她面前的障碍、每一次丰川祥子带着理所当然的口吻“为你好”的送出一些昂贵的东西，都让泡在蜜糖里的三角初华的心被细小的冰棱精准的刺激了一下。三角初华渴望着平等靠近的心尖，总是被这种细小的冰棱刺激的瑟瑟发抖，看得见那份耀眼的光芒，却触碰不到真实的暖意。

十二月六日。

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咆哮着突袭了东京。白日里繁华如织的街道被迅速吞噬，窗外的霓虹星河在狂舞的雪花中被撕扯，只剩下呼啸着的苍白。城市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风雪肆虐的嘶吼。

初华敏锐的捕捉到了丰川祥子的异常。

那个总是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心血来潮的任性、强势闯入她视线的身影，连着数日都消失无踪。连金色暴雨般的霸道打赏也已经彻底偃旗息鼓。手机屏幕上，来自丰川祥子的信息也变得吝啬而冰冷，只有“忙”、“知道了”、“不过来了”这样简短而疏离的字符。不安与恐惧逐渐变成藤蔓缠绕住初华的心房，越收越紧。她裹着棉被，看着窗外的雪景，试着再发出去一条关心的字句，

“小祥，雪好大，出行务必当心。”

几秒种后，丰川祥子的手机响了。

金色的眸子瞥了一眼发件人，随后她再次冰冷的转向自己那偌大的办公桌，愁眉苦脸的看着眼前的文件。今年由祥子主导的一桩关键的跨国并购案，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强硬阻击，对手狡猾且背景深厚，祥子虽然在她姥爷的培养下算得上经验丰富，但是终究年轻，在对方老辣的手段下，逐渐落入下风。巨大的压力让她焦头烂额，对待下属的脾气也愈发暴躁。她把自己关在财团总部，几乎不眠不休的和下属商量对策，回复初华的消息自然也就越来越简短和冰冷。

“抱歉，可能还要几天。”

这是三角初华在几乎要睡着的时候，收到的回信。

紫宝石的眸子失望的垂落，她脑海里全是祥子那双总是燃烧着占有欲的金色眸子，此刻竟然连一丝光亮都吝啬给予自己的，恐怕这并非是寻常的忙碌。初华自然相当理解丰川祥子作为财团继承人的压力，但被冷落和排除在外的失落感，依然让她心里空落，找不到立足点。

不过转机也总是在这种时候出现。

“叮…”

“喂？”

“SPACE?啊!都筑老板娘！好久不见！”

“诶？SPACE要关闭了！？”

一桩急促的电话让三角初华紫宝石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了欢欣雀跃的光芒。

SPACE Live House的老板娘都筑诗船向她发来邀请：曾经承载无数地下乐队梦想的SPACE即将歇业，为了纪念这个传奇之地，都筑老板娘想邀请所有曾在SPACE留下过汗水和歌声的老朋友，在关门前举办一场盛大的告别演出。初华在正式成为主播前，曾在SPACE当过主唱，那段为了梦想拼搏、与志同道合的伙伴挥洒青春的时光，是她心底最为珍贵的宝藏之一。

“嗯，我一定会去的！”

初华满心欢喜的向老板娘做出保证，这不仅是对SPACE的告别，更是对自己已经逝去多年的青春和音乐梦想的一次郑重的回望与致敬。她拿起角落里吃灰很久的木吉他，手指灵活地拨动着琴弦，一段清澈而带着力量的旋律流淌进了偌大的公寓中，她开始兴奋地练习起过去的歌曲，沉浸在久违的、纯粹的期待中。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几日，直至一个风雪嘶吼得如同末日降临的深夜，消失了很久的丰川祥子，带着一身的疲惫和并购案进展缓慢的阴霾回来了。精心描画的妆容此刻成了苍白面颊上勉强的装饰，掩盖不住眼底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一丝强行压抑着却仍从眉梢眼角中泄露出来的、近乎焦躁的戾气。那双闪烁着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自信光芒的金色眸子，此刻像被寒冬蒙上一层厚重的冰霜，翻涌着初华从未见过的暗流与烦躁。昂贵的衣料满是被寒风卷起过后的褶皱，一股与室内格格不入的，带着风雪寒意的低气压，阴沉沉的笼罩着她。

“初华？”

“哼~哼哼~”

本想在初华这里寻求一丝慰藉和宁静的丰川祥子，一进门没有看到那金毛大狗扑向自己的样子，而是看到她带着耳机正在忘我的对着手机哼唱，时不时拨弄两下琴弦，脸上则是她许久未见的、那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她疲惫的脱掉鞋子，走进客厅，看到了那双紫宝石眸子里闪耀着的光彩。

那陌生又刺眼的，不属于自己的光彩。

“什么事这么高兴？连我回来都没听到？”

“小祥？你终于回来了！”

看到几天未见的大小姐，初华眸子闪烁着更加耀眼的光芒，就像是许久未见主人的金毛犬，欢呼雀跃的跑到祥子身边，又是帮祥子脱掉身上风尘仆仆的外套，又是跑去厨房递给丰川祥子一杯刚沏好的热茶，直到丰川祥子疲惫的在沙发上坐定，她才缓缓的把自己的手机屏幕递了过去。

“小祥，你看，你看这个！”

“这是什么…SPACE?”

“对啊小祥，Live House SPACE的老板叫我下周末去参加告别演出，虽然可能没什么报酬…但是…但是我好久没有去过了…”

她激动地语无伦次，脸上和眼神里闪烁着是丰川祥子从未见过的的属于三角初华那小小梦想的光彩，

“能在舞台上唱自己的歌，我真的好开心…”

祥子叹了一口气，脑子里全是那桩无限接近失败的并购案和可能发生的后果，又一下子听到三角初华满心欢喜的说出要去一个可疑的地下livehouse，不过更让她感到一丝惊讶的是，

“那种地方…等等，你自己写过歌？”

她金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疑惑，眉头微蹙，

“你直播的时候倒是有歌回…但我以为你只是喜欢翻唱…你居然有自己写的歌？”

她确实在初华杂谈或者专门的歌回中听过初华哼唱一些舒缓的旋律，一些流行歌的翻唱。初华脸上的笑容因为祥子前半句的不可置信而微微僵住，又因为后半句的意外而亮了起来，

“当然写过！只是…只是还没有给小祥你唱过…”

“这个邀请是个机会…其实我也想…”

其实我也想让你去听听我唱的歌。

可是还没等三角初华说完，丰川祥子便眉头紧锁的用自己的右手搓着自己的眉心，左手粗暴的打断了三角初华在说的话。

“不行。”

她已经不想再听到诸如“邀请”之类的，会给她生活带来变数的词语了。三角初华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了下来，

“…为什么？”

“这种可疑的地下LiveHouse我连听都没听说过，想必肯定鱼龙混杂吧？那种地方有多危险还需要我告诉你吗？上次的厄介粉那个事情才过去多久，你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你自己的安全啊？”

丰川祥子一张嘴就是枪林弹雨的问句，让三角初华急切的开口解释，

“我，我会注意安全的小祥！都筑老板娘…虽然人有点怪，但SPACE在圈内的口碑很好的，很多独立乐团都是从里面走出来的…”

“独立乐团，初华，你想出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丰川祥子一下子打断她，用更加不耐烦地语气揶揄了初华一句，随后拿起手机用自己纤细的手指在上面快速滑动着，

“这样吧，初华。”

“我让丰川集团旗下的偶像制作公司明天就联系你，给你量身定制最好的曲子，场地的话丰川家也有自己的音乐厅，我可以给你开专场，灯光、音响、安保、全部给你用最高规格，这才是你应该呆的舞台啊，初华！”

她语气笃定，带着一种“这样不就更好的解决了问题”的施舍感，仿佛是在恩赐给三角初华一个更好的未来。这番话，像一盆冷水，劈头盖脸的浇灭了初华眼中的所有光芒。

见三角初华不回话，丰川祥子疲惫的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

“行了，就这样吧，初华。别去那个什么又破又旧的SPACE给那些醉醺醺的大叔和那些什么穷酸摇滚乐手表演了，我累了，要不一起去洗个…”

丰川祥子没有注意到，自己说的每一个字跟淬毒的针狠狠扎在三角初华心口没什么两样，她拳头紧握，似乎是心头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要爆发了出来。

“安全？又破又旧？鱼龙混杂，哈…”

初华猛地站起身子，声音陡然拔高，

“丰川祥子！你当初派人把我迷晕绑架到你房间里的时候，你有想过我的安全吗？！啊？！”

她紫宝石的眸子燃起熊熊怒火，直直的射向祥子，让丰川祥子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和翻出的旧账震得浑身一抖，金眸猛地睁大，盯着三角初华，好像是三角初华干出了什么超乎想象的事情，

“丰川家的偶像制作公司！丰川家的音乐厅！哈！真了不得！你懂不懂，那是你的音乐厅!是丰川家的音乐厅！不是我的舞台！”

三角初华胸口剧烈起伏，积压了数月的委屈、愤怒、不被理解的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朝丰川祥子袭来，

“小祥，你根本不懂！SPACE对于我而言是一个曾经跟伙伴奋斗过、一起哭一起笑的地方，它承载的是我过去的梦想和热爱，我的青春，不是你用金钱就能随意衡量的东西！”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着，手指用力的指向窗外那被雪幕笼罩着的、属于普通人的城市，

“我要的从来不是什么聚光灯，不是什么最高规格的安保，我要的是属于我自己的光，不是你丰川祥子，丰川家赏赐的光！”

“嘁…热爱？梦想？”

丰川祥子嗤笑一声，刻薄的打断了三角初华的言语输出，

“你的梦想就是站在那种地方卖唱？！三角初华，你现在住着我的房子，享受着我的庇护，被丰川家的恩惠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就忘了自己是谁了吗？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待在我的身边，而不是去那种地方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

三角初华被彻底激怒了，她猛地站起身子，声音里带着哭腔，

“是啊，在你眼里，我是不是那个永远需要你庇护、需要你施舍才能活下去的可怜虫？我的过去、我的热爱、我的选择，是不是在你眼里丢人现眼的垃圾？！丰川祥子，你到底把我的人生当成了什么？一个用钱买来的，可以随意摆弄的人偶吗？！”

丰川祥子被这激烈的反抗和指控彻底激怒，金眸瞬间燃起怒火，她也站起身子，强忍着疲惫，拔高了自己有些沙哑的嗓音，带着刻薄的讽刺，

“哈！三角初华，你的人生？！没有我、没有丰川家、你还在那个垃圾站旁边的破公寓里瑟瑟发抖！没有我的流量和打赏，没有这间公寓给你的安全感，没有丰川家给予你的这一切，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样子的，你还能有今天？！你真的太不识好歹了，三角初华！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来我是为你好吗？！”

三角初华一步一步的逼近丰川祥子，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的不肯落下，她紧握着拳头，恶狠狠的盯着丰川祥子，

“为我好？！”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那笑声在奢华的客厅中是如此的刺耳，

“是啊！豪华的云端公寓、一箱又一箱的高定、堆满屋子的昂贵的礼物…它们都很好！好得让我喘不过气！他们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我，我是你丰川祥子圈养在这牢笼里的金丝雀，连扇动翅膀的资格都没有，连唱首歌的资格都需要你来批准！”

她猛地向前一步，几乎与丰川祥子鼻尖相对，紫宝石眸子里燃烧着绝望与悲哀的火焰，几个月来的无力感和祥子对她独立人格剥夺的恐惧感，成为了一句又一句的刺耳话语，

“你给我的这一切，这该死的牢笼、贵的让我做噩梦的礼物，甚至是这该死的，无处不在的安全！你以为对我来说是恩赐吗？！不，这些都是枷锁！是时时刻刻，提醒我低人一等的耻辱烙印！我每天都要算，我欠你多少？！我要怎么还你…你派人调查我、跟踪我、最后把我绑到你的房间里想要上我，现在又肆无忌惮的拒绝掉我去演出的请求，你不过只是在玩一个驯服的游戏罢了！”

“你…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和你一样的、有独立灵魂的人来看待！”

“给我闭嘴，三角初华！！！”

丰川祥子的声音带着被彻底激怒的怒火和尖锐的痛苦，

“行啊，既然你觉得是牢笼，是枷锁，是游戏，那你就滚！”

她指着那扇象征着“自由”的厚重实木门，指尖因为愤怒而颤抖，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滚！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滚去追求你那可笑的舞台吧！滚回让你感到独立、感到平等的破房子里去！我倒要看看，没有我丰川祥子，没有你嘴里的牢笼和枷锁，你三角初华能活得多么光芒万丈！！！”

初华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没有再言语，紫宝石的眸子死死盯着祥子那双同样燃烧着怒火与受伤的金瞳，最后的一丝幻想被这声“滚”给彻底碾碎。她感觉自己嘴里泛起一股血腥味，决绝的勇气涌上心头，

“好。”

她的声音恢复的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意味。她没有再看丰川祥子一眼，决绝的转身走向卧室。她收拾东西的动作快的惊人，只收拾了自己最初搬来的一些细软，塞进背包。那些祥子送给她的礼物，她连看都没看一眼。

当她塞满背包，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华丽又冰冷的家，以及站在原地背对着她的丰川祥子——那金色的眸子死死盯着窗外虚无的繁华，侧脸的线条绷紧如刀，似乎是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门被初华“砰”地一声关上，巨大的声响在空旷奢华的公寓里回荡，砸在了祥子的心头上。公寓里瞬间只剩下祥子一人，她终于没忍住，转头看向初华消失的方向，似乎是有些不敢确信刚刚发生的一切。她环顾这间巨大却冰冷的“家”，第一次感到彻骨的寒意和无边的孤独。挫败、愤怒、委屈、还有无法言喻的、巨大的失落和恐慌，这些复杂的情绪把她彻底淹没。她无力地坐上沙发，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无声地颤抖起来。

“初华…”

而她口中呼唤的名字，正背着包，重新踏入了东京隆冬刺骨的寒风之中。冷风如刀，裹挟着尘嚣和近乎疼痛的，带着铁锈味的自由扑面而来。

冷战，如期而至。

如同这东京的寒冬，冰冷而漫长。

初华暂时住进了SPACE老板娘提供的临时员工宿舍。狭小、简陋，甚至有些拥挤。没有了丰川祥子提供给她的奢华和便利，却有着久违的、属于她自己的自由空气。那些属于音乐、属于同好的气息能让她全身心的投入到告别演出的排练中，用音符和旋律麻痹自己，试图忘记云端公寓里的冰冷对峙和那个让她极度心碎的人。

虽然她每天晚上做梦都会梦到祥子那纤细的身影，以及那句“没有丰川家的一切哪儿有你的现在”如同梦魇一般紧紧缠绕在她的心头。排练间隙，她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紫宝石的眸子里是化不开的忧郁和迷茫。她时不时会打开手机，无言的对着丰川祥子的头像，似乎是在等着什么，直到被人呼唤她的名字。

丰川祥子这一边则是压抑的死寂。并购案的失败已成为定局，但她还是不得不每天都焦头烂额的独自面对着工作和生活上的压力。有空闲的时候，她没有回到丰川家的大宅，而是依然会回到这巨大的公寓。没有了初华，这云端公寓更是空旷的令人心慌。奢华的陈设在失去那个温暖身影后，变得冰冷且毫无意义。

她独自坐在初华常坐的位置，手指拂过似乎还带着一点初华气息的软垫，旁边散落着的几张被揉皱的纸，上面写满了初华的直播计划和一些潦草的歌词——那是她丰川祥子从未正眼看过、一直不屑于顾的属于普通人初华的梦想碎片。

愤怒和委屈渐渐被更深沉的思考所取代，初华那一句句的控诉如同魔咒一般日夜在丰川祥子耳边回响。她只能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面对着窗外繁华的冬夜雪景，一点一点的消化着她不曾理解的，初华真正的心情。

可惜时间的力量并不会给这两人太长的思考空间，很多事情只会在刹那间发生，逼得人不得不去面对。

十二月二十四日。

平安夜。

也是SPACE告别演出的前夜。初华刚刚结束今天的最后一次排练，和自己的一同上场的伙伴们道了一声圣诞节快乐，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回自己那逼仄的小房间的时候，她的手机屏幕突兀的亮起来。

那是来自她最喜爱的人，依然还在冷战的对象，丰川家的大小姐，

丰川祥子的短信。

她顿了顿，似乎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才颤抖着打开了封锁的屏幕。

上面只有很简单的几个字：

【救救我，初华。】

没有感叹号。没有多余的话。没有以前那样的颐气指使的命令。

只有这简单的五个字。

但就是这简单的几个字，让初华心中所有的防线被完全摧毁了。她太了解丰川祥子了，只有丰川祥子在真正的近乎绝望的时候，才会褪去掉她骨子里自带的骄傲，发出这样崩溃到极点的求救信号。

是那个并购案的失败吗？还是说别的什么事情…

【我马上过来，小祥。】

初华的心猛地揪紧，这半个月的冷战让她也有点倍感失落，她不由自主的打出这几个字，抓起外套就冲出了宿舍，在寒冷的冬夜狂奔向那栋曾让她无比窒息，现在却因为丰川祥子的绝望而让她无比牵挂的云端公寓。

公寓的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客厅里一片昏暗。半个月没见的丰川祥子钉在了那面巨大的、此刻却被风雪模糊的落地窗前。她背对着初华，沉默地凝望着窗外那被暴风雪彻底统治的混沌世界。头顶唯一一盏亮着的射灯描摹着她挺直却单薄的脊背，本该是优雅放松的弧度，此刻却透出一股强弩之末的疲惫和孤立无援。

空气沉甸甸地凝固了，比窗外的严寒更令人窒息。初华默默的关紧了门，厚重的门扉隔绝了外面鬼哭狼嚎般的风雪呼啸，却隔不开室内弥漫的低气压。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祥子身上散发的那股沉重的、被无数重压反复倾轧过的沉寂与挫败。

这就是祥子大厦将倾前的死寂。

“小祥…你…”

三角初华顾不得自己身上也是冰雪覆盖，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风雪痕迹，发现整个客厅都没有一杯像样的热水，想必丰川祥子也并没有回来太久。

“要喝点热的吗？可可？还是红茶？”

初华努力地放低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丰川祥子，试图用最日常的关怀来融化这冻住一切的沉默。

祥子没有回头，甚至连一丝细微的动作都没有。但是三角初华却看得真切：丰川祥子的指尖狠狠地陷进了她的掌心，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很久，正当三角初华准备转身去厨房做点什么的时候，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磨过的、疲惫到极点的声音，艰难地从丰川祥子唇间挤出。

“…初华…”

“我搞砸了…”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吸声带着无法控制的颤动，肩膀不自觉的开始轻轻晃动，

“被人做了局…资金链也断了…损失惨重…”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深处带着血丝硬生生的呕出来的，充满着屈辱与挫败。短暂的停顿后，她把声音放的更低沉，带着恨意和自嘲，

“董事会那些老家伙…此刻恐怕正在弹冠相庆…”

“等着看我这黄毛丫头如何收场…姥爷大人…”

她顿了顿，那个在丰川家如同神祇般的称呼，此刻说出来竟带着恐惧和苦涩，

“…他很失望…”

“说我太年轻，太天真，终究是不堪大任…”

她终于在初华面前吐出了那两个从来不会说出来的词，那个对于她丰川祥子这个丰川家的继承人如同绝对禁忌般的字眼：

“…我…失败了…初华…”

【失败】

这个词，如此清晰地，又如此沉重的灌进了三角初华耳朵里。那个高高在上、仿佛宇宙星辰的运转都尽在掌握的丰川祥子，此刻就像一座脆弱的冰雕，随时都有可能碎裂。金钱的魔力，权力的光环，丰川家的继承人、这些无上尊荣的东西，在这一刻尽数哑然失效，暴露出其下包裹的，是一个十八岁少女被现实巨锤狠狠砸中后，赤裸裸的无措与深入骨髓的恐惧。那是她从未体验过，动摇她丰川祥子立身之本的恐慌。

初华默然，丰川祥子的脆弱几乎也要让她的心也被揪碎了。她没有追问那些复杂残酷的商业细节，更不会奉上那些空洞无物的安慰话语。

她只是静静地，小心翼翼的移步到祥子身侧，也没有靠的太紧，刻意的留出了一臂的距离，给予对方一丝可以独自喘息，舔舐伤口的空间。她真的太懂丰川祥子了，此刻任何形式的怜悯对于骄傲如斯的丰川祥子而言，都可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累坏了吧，小祥？”

“先坐下歇会儿，好吗？”

她对着祥子指了指几步之外的沙发，虽然祥子依旧没有动弹，固执的将背影留给初华，但是初华却敏锐的捕捉到了祥子那紧绷的下颌线似乎细微的松动了一些。

她不在多言，无声的转进许久没见的厨房。她打开冰箱，里面静静躺着她半个月前心血来潮尝试烘焙、却因为技艺生疏而烤的形状各异，色泽深浅不一的小饼干，还有半盒保存的很好的牛奶。她默默地取出牛奶，倒入小奶锅，打开炉火。蓝色的火焰驱动着热量加热着牛奶，又仔细挑拣出几块卖相尚可、没有焦糊的饼干，置于素净的白瓷小碟中，放在微波炉里稍微加热了一下。

当三角初华端着那杯氤氲着白色热气的牛奶和那碟加热的恰到好处的饼干回到客厅是，祥子已经离开了窗边。她蜷缩在宽大沙发的一角——那是三角初华最喜欢坐的位置，双臂紧紧地环抱着自己，膝盖抵着胸口，像在寒冷冬夜里迷失方向寻求庇护的蓝色小猫。她低着头，浅蓝色的长发凌乱的垂落着，遮住了大半张苍白的脸和那双曾睥睨一切的金眸。那个光芒万丈、不可一世的丰川家的继承人彻底消失了。在初华看来，在沙发上蜷缩着的，不过只是一个被突如其来的重击彻底打懵、在恐惧与挫败中瑟瑟发抖的脆弱少女罢了。

初华将温热的牛奶杯轻轻放在了祥子面前的茶几上，乳白色的热气丝丝缕缕的向上飘散，驱散着空气中的冰冷。

“喝，喝点吧，小祥？”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能抚慰丰川祥子心底的力量，

“啊，还有这个，是我自己的烤的曲奇…”

她把那碟装着几块歪歪扭扭的饼干的碟子也推向祥子，

“额…样子是丑了点，味道…应该还能入口？”

她语气里带着点笨拙的郝然，像祥子分享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却倾注了心意的小物件。

丰川祥子及其缓慢的抬起眼帘，那双金色的眸子带着浓重的血丝和挥不去的疲惫，缓缓扫过那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又扫过碟子里那几块不规则的，边缘甚至有些焦褐色的饼干。她的目光在饼干上停留了几秒，嘴唇动了动，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拿起了一块，凑到嘴唇边上，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小口。

粗糙的口感，以及有点焦糊的边缘混合着朴实的黄油面粉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她慢慢咀嚼着，眉头下意识地蹙起。

“唔…”

一个很轻，但是多少带着点嫌弃意味的音节，几乎是本能地从丰川祥子的喉咙中溢出。

这味道，比起丰川家聘用的那些米其林三星面点师精心制作、用料考究到极致的茶点，实在是天壤之别。她甚至都能尝出来三角初华的糖放的有一点点多的甜腻和烘烤时间略长而带来的微苦。

初华的心也跟着那声‘唔’轻轻提了一下，紫宝石的眸子紧张地注视着祥子细微的表情变化。

然而，少女并没有就这样放下饼干，她又咬了一口，并没有因为有些‘不好吃’就不继续吃了。她甚至端起那杯温热的牛奶，就着饼干喝了一大口。温热的液体混合着粗糙的饼干碎屑滑过喉咙，一股暖流瞬间从食道蔓延至冰冷的胃部，在扩散到四肢百骸。

这朴实的、属于普通人的带着烟火气的暖意，对现在的丰川祥子而言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踏实。

“…”

祥子沉默着，就这样低着头，一口饼干，一口牛奶，机械的吃着，动作越来越快，甚至带着点狼吞虎咽的意味，像是之前没吃东西，又像是在汲取着三角初华给予的这微不足道的暖意。房间里只剩下她咀嚼吞咽的声音，以及牛奶杯偶尔触碰到碟子边缘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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