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沙漏里 无眠的夜逝去……

渴求你再临……

”

清晨，“醉盐巴”酒馆的留声机断断续续地哼着歌儿，那老旧的百叶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为它伴奏。伴着考勤钟“叮铃”的脆响，巴尼·哈德逊宣告了他的到来，他一面整理着礼服马甲和领结，一面打着哈欠把打好钢印的小卡片揣回口袋里。

几个宿醉得厉害的客人依然在呼呼大睡，这点程度的噪音对于他们来说，只是蚊子在耳边掠过罢了。

“早安。”柜台里的乔瓦尼穿着和他一样的装束，“这几天您来得很早嘛。”他说，他头也不抬，正用方巾擦着脏兮兮的玻璃杯。

玻璃杯上的部分脏污是烧进玻璃内层里的，这是刻意做旧的效果，包括那扇百叶门上锈的铰链也是一样，显然，老板希望把这座小酒馆刻意做成一个破败、老旧、有些“市井气”的地方。

巴尼没有接他的话，二人隔着柜台击掌，然后乔瓦尼打开柜面，灵活地闪身出来，直奔考勤钟，仿佛一条滑不留手的游鱼。

“下班了。”乔瓦尼打过卡，推开酒馆的百叶门，“不过看来某人今天要迟到了哦。”他在门口转过头来说，冲着巴尼狡黠地眨眨眼睛。不等他回答，就一溜烟地跑了，消失在晨雾当中。

巴尼无奈地叹了口气，把玻璃杯扣好，开始擦拭吧台和酒柜，他的夜班同事狡猾地把这些活留给他了。

清晨的酒馆没几个客人，大多是前一晚留下的主顾，像滩烂泥一样伏在桌上睡着，他们常常是些承受着爱的苦楚，来这里用通宵的畅饮为自己止痛的小伙子，好比在爱的风浪里受伤，一味猛灌廉价朗姆酒的水手。

“等我攒够钱，我们就回去结……”一个客人仰面朝天，用帽子盖住自己的脸，帽子的边缘渗出一句带着酒气的梦呓。

酒钱在他们倒下之前已结过了，但巴尼还是停下手里的活计，特意往他的方向张望了一下，权当是行一个注目礼。不为别的，只是他也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因为他也在等一个人，在自己惺忪的睡眼里。

“等一瞬、等一轮、或一生？

你不曾 远走我心……

”

“吱嘎——”

老式留声机依然唱个不休，百叶门再次呻吟起来。一抹金色的阳光，带着蓝色的、咸滋滋的清新海风，刺破迷雾扑面而至，它们一定是从南边的海滩来的，那片被原住民叫做“Narrioch”的海滩，意为“总是在光中”，在一天中应该有太阳的时节，永远地阳光明媚。

“巴尼，早！”那道阳光说，“给我调一杯‘曼哈顿’好吗？我快要冻死啦！”

那声音像百灵鸟般清亮宜人，旁边一位宿醉的客人在梦中满意地砸了咂嘴。

巴尼使劲揉了揉眼睛，因为困倦的眼泪而扩散着的光圈重新聚拢，把那片晕染开的阳光和海风重新勾勒成一头金发和一幅海蓝色的连衣裙。

“马上就好，吉里小姐。”他殷勤地说。

他弯下身子，像是鞠了个躬，顺势从柜身里抽出一个摆满各种调酒用具的西弗尔托盘，轻轻呈在她面前，又转身从酒柜上拿来黑麦威士忌和苦艾酒。

少顷，巴尼一边摇晃着雪克壶，一面打量起他的熟客：她像是刚从海里逃上来，湿漉漉的裙摆黏在腿上，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海水。她正拿着一块浴巾擦拭着自己，攥着浴巾的手指用力得有些骨节发白，仿佛要把自己和浴巾一起拧干。

她抬起漂亮的灰色眼睛，对上巴尼注视着她的目光，又瞬间低落下去。

“久等了，”巴尼调好了那杯和当地同名的鸡尾酒，倒在杯中递给她，“请您慢用。”他说。

“谢谢！”吉里小姐接过酒杯，小呷了一口，苍白的脸蛋一下子变得红润起来。

“暖和多啦，”她笑着说，“刚上班吗，巴尼？”

“是的……”巴尼简短地说。

不是的，他刻意提前半个小时来到酒馆等待的那个人，终于姗姗来迟。

他在肚腹里拼命挑选着词句，以旁人很难察觉的幅度轻轻地摇晃着身体，像是用身体把它们像鸡尾酒一样摇匀。

“梅格，你又去……了吗？”巴尼鼓足了勇气，开口倾出那段关切的前调。

他不好描述那个词，因为紧张而揽在胸前的手张开手指，无声地勾了勾，作出挠痒痒的动作。

梅格·吉里正用浴巾擦着后脑勺，她的余光瞥见巴尼的手势，条件反射一般夹紧了自己的双臂，像被海风惊扰的鸟儿。巴尼看到，即使是经过海水的洗濯，她的腋下似乎还是隐约有着一点儿指痕。

“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梅格尴尬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柜台，不让巴尼看到自己的表情，留下一抹警觉的阴影。

梅格的颈背上星星点点，有些痕迹很新，是质量不好的硬毛巾剐蹭出的划痕，有些很旧，是指甲抓挠皮肤留下的瘢痕、或是被海水侵蚀的皮损，在来这儿的路上，上面的水迹已经半干，结成一层薄薄的盐霜，刺激得皮肤些微发红，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那些伤口一定痛痒难当。

她伸出手，在柜台上摸索着，于是他贴心地把酒杯往她的手里推了推。她把杯里的残酒一饮而尽，却被呛了一下，轻轻地咳嗽起来。

“再来一杯，”梅格把空杯摆回吧台上，依然背对着他，“谢谢。”她头也不回地说。

“那迷雾里 无言是我声音

沉默里等你再临……

”

老式的留声机依然在歌唱，巴尼温顺地随着它的节奏，继续摇晃手里的雪克壶，回归沉寂，他斟酌很久的关心一句都还没能说出口，对话就已草草结束。

他痛心地看着梅格近在咫尺的后背，看着她重新竖起的心防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新旧伤痕，对着它们发出无声的吻，在梅格·吉里看不到的地方，送出一点点温柔，希冀着它能穿透那层薄薄的盐壳，融化那些创伤，融入她的心底。

希冀着她能知道，有人在乎着她。

哪怕是她最不堪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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