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我急忙跑向她所在的病房，几乎是撞开了门。

出现在眼前的，不是那头乌黑的长发，不是那身黑色蕾丝的优雅的身段。

深陷的眼窝，那美丽的皮囊此刻紧紧贴在支撑她的支柱上，如同堆叠起来的长裙，形成一道道丑陋的褶皱。

她就这样躺在那里，双目紧闭。

身旁的仪器代替着她跳动着生命的计时。

她皱起眉头，嘶哑着发出呻吟声。

不，那就是哀嚎声。

她睁开那凸出的眼皮，看着眼前的我。

“……你，还是来了……”

“哈……哈……”

我的呼吸变得不规律，心脏几乎要破膛而出。我想要立刻冲上去拥抱她，告诉她：“我就在这里，有我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我说不出口，我也动不了一步，克制我的呼吸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明明，我想在你记忆里保持好看的样子的……”

她的声音渐弱，逐渐被周遭的一切覆盖过去。

我急忙走上前去，跪在她的床边。

“不……不……”

我无法组织话语。

我想告诉她，我一直爱着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

我想告诉她，我会永远听她的话的。

我想告诉她，我从来没有讨厌过她。

我想告诉她，我能带她去海边了。

……

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我无法自欺欺人。

眼泪在她的皮肤上划过，润湿了她干枯的皮肤。

“别哭了……你……还是那么像……小孩。”

她缓慢地移动那骷髅般的手，按在我的头上。

“抱歉，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她的声音似乎多了些不合理的停顿。

我惊慌着抓住她的手，想要把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好像这样我的健康就能贡献给她一样。

触及到的第一刻，我就感受到了熟悉的触感，柔软、温热、光滑……而且十分怀念这种触感。

然后，那触感变得异常，坚硬、冰冷、粗糙透过我的手传递给大脑。

我的理智告诉我，这很正常。但我不想要“正常”！我只想要她和以往一样抚摸我……

“……别怕，医生说……我还能活一段时间呢……”

她睁大眼睛，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医生说，最多一个月，我就要死了。”

我不想听……

“本来，我想等我死后再让你知道的……”

别再说了……

“啊……真是的，我有点想哭了……”

啊……

我该感到开心？还是感到痛苦？

她要死了……

她死后，就再也没有爱我的人了。

她死后，就再也没有我恨的人了。

她死后，我要怎么去前进？

她死后，我还有生存的意义吗？

“……”她抽泣着，擦去自己脸上的泪痕，“我决定了……你要在最后的日子一直陪着我。”

她拂过我的脸颊，熟悉的温热逐渐回到她的身上，我竟从中感受到一种欢欣和慰藉……

“我说过的……‘你一辈子都会记住我’。

“所以……”

所以……

“我也想一辈子记住你……”

你诅咒我余生都忘不掉你。

……

“外面天气真好啊……”

她今天依旧卧床不起。自从我来到她的身边，她每天都带着笑容望着窗外，好像这么做她就会感觉很幸福。

她喜欢就这么靠着我，哪怕不能外出，只是这么靠在我身上，她似乎就很高兴。

但这怎么可能呢？

她每天起床的时候的呻吟，每天从化疗中回来的时候的状态，每天不时皱起的眉头，日益消瘦的身体……

我能列出无数的证据证明她肉体上的痛苦！

但……她说她很幸福。

她一定是想让我开心点吧……

仅仅陪伴着她一周，我的白发和白胡须多了不少。

虽然我完全没有照过镜子，但随便想想就能知道……我现在的样子肯定很丑陋吧？

我不明白……像她这样的女人是怎么看上我的……

她应该像以往一样，恶劣地对待我，让我刻骨铭心地记住她这个女人，即使要死了也不安生……

亦或者表现出痛苦，让我在最后的日子因为对她的爱而痛苦……

但她却希望我开心点？

看着她受苦，看着她一天天靠近死亡……

会有人能看着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还能笑得出来吗？

而她对我的疑惑，是这么回答的：

“我想看你开心的样子。

“看着你开心的样子，还有窗外的树。晒个太阳浴……你不觉得很幸福吗？”

不是这样的……

拜托你了，像以前那样对我啊……

“说起来，那个孩子……你见过了吗？”

“嗯……看过了。”

“像你吗？我觉得还挺像的。”

“……也很像你。”

“那就好。”

她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轻轻笑了出来，在我的肩头蹭了蹭。

然后，她沉默了。

“……亲爱的。”

“怎么了？”

我立刻回答道。

“我，果然很不想死啊……”

她似乎有点哽咽了。

“我还想多陪陪你……一想到他会陪伴你走完我不在的日子，我就感觉……”

我的肩膀湿了。

我的胸口也湿了。

不知何时，我也流下了眼泪。

“……呜……不行，说好了，要让你开心的对吧？”

违心的话被她从口中挤出，就像之前一样，她总是轻笑着把我的话揭过去。

“……哭吧。”

我那一刻到底在想什么呢？

不知道，只知道最后，我这么说了。

“……真狡猾……你才是那个最狡猾的……”

她锤着我的胸口，没有力气。

她的哭声有气无力，却最有力的刺穿了我的身体。

“我也想陪着你和孩子一起活下去啊！我也不想和你分开啊！

“我想和你一起去看海……我想和你一起活到老……

“都怪你！都怪你每次都不放过我！呜啊啊啊啊啊啊！”

……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嗯。”

“你可以不用死的！”

“……”

是啊，我不用死。她才是那个命不久矣的人。

……

我带着她来到海滩，她本来不该在这里的，随时随地都可能病发的事实已经足以阻止她了……

但她还是来了。

她最后，安静地躺在轮椅上，看着远处的太阳，从黄昏走向日落。

我知道，这是她的决定。她一直想要来看一次海边的景色，一直想和我一起来一趟，一直想……陪我在这里嬉戏。

“可惜，我的那件泳衣，特地精挑细选的衣服……现在穿不上了……

“我本来还等着你的评价呢……”

她的声音逐渐平稳，仿佛恢复了一些力气。

“没事的，没有泳衣也不要紧，你在我眼中……就是最漂亮的女人。”

我默默地流着眼泪，轻轻拂过她干枯的发丝，声音不自觉有点哽咽。

“……真老套的情话。”她试着鼓起脸颊，做出生气的样子，然而很快又平和下来，幸福的靠在我的身上，“不过我不讨厌就是了。”

“带我上船吧……是时候分别了，亲爱的，我最重要的……丈夫。”

她轻轻磨蹭着我的手背，仿佛要将她的存在刻在我的身上一般，不停地抚摸着我。

我默默地推着她，直到抵达了船边。

那艘小船轻轻摇荡着，船面上放着一条绳子，一端绑着一块石头，一端是已经准备好的圈……本该如此。

“……这是……”她缓缓起身，站到船面上，眼前是两块石头、两条绳子。

随后，船又是一沉，她转过身，看着眼前的我。

“抱歉……”

……

“白痴白痴白痴！这样子的话……孩子怎么办？你又怎么办！”

她喋喋不休着，最后的回光返照让她不断有气无力地说教着我。

“……孩子，我已经让人安排好了，起码能正常长大的。”我开着船，背后的岸边逐渐变小，眼前所见的只有逐渐随着夜色变得漆黑的海面。

“而我……终于可以和你在一起了……”

“为什么？我对你很好吗？我明明骗了你的钱，抛下和你的约定……”

“因为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没那么复杂。”我打断了她，第一次，我主导了我们之间的话题，“你……给了我前进的动力，给了我坚持生存的勇气……我的人生，父母给了他第一次生命，却没有来得及告诉我怎么走，就走了。而你，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所以……请原谅我的傲慢……我想和你一起，无论是生还是死，是天堂还是地狱……我不想和你分开了……”

我紧紧拥抱着眼前的人，夕阳逐渐消逝，只剩下天边的些许红云还留恋着太阳的光辉。

“……唉，真拿你没办法。”她抬起手，捧着我的脸，我恍惚间看到了过去的她的样子，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

“闭上眼睛好吗？我……还是很害羞的。”她似乎脸红了，低下了头。

我闭上眼睛……

“扑通！”

唇间没有传来柔软的触感，只有海风吹过我的身体。而后是重物的入水声。

我连忙睁开眼睛，船上只剩我一个人，两根绳子都被用上了……

我顺着海浪的波纹，纵身跳入大海。

眼前的她看不清身影，但那毫无疑问……只可能是她。

我试着蹬水，伸手去触摸她。

在混乱的水流中，我握住了某样坚实之物……那是她的手。

十指相扣，在深邃的海洋中，我似乎能听见她的声音……

“真是个愚蠢的家伙……明明已经和你说过了……你不用死的……”

想要开口回答，却只能吐出些许泡沫。

但那份想法，她一定也能听到吧。

“我已经回答过了……让我陪着你吧……这一次，绝对不会分开了，好吗？”

她露出了微笑，轻轻闭上了眼睛。

“我这样的坏女人，不值得你这么做……让我最后……再说一个愿望吧……

“请你……活下去，然后，等到一切结束，再来找我吧……

“在这之前，要是让我见到了你……我不会饶了你哦……许眠。”

眼前的视界逐渐漆黑，天色彻底入夜。

伴随着强烈的窒息感，身体逐渐上浮。

她看着逐渐昏迷过去的我，微笑着，背对着深渊下坠。

……我尝到了海水的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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