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小船缓缓浮出漆黑的海面。首先感受到的是包裹全身的温暖干燥，还有空气里弥漫的、令人心安的草药清香，盖过了记忆中军营的血腥与污秽。眼皮沉重得像是粘在一起，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

柔和的光线有些刺眼。模糊的视野里，是神殿熟悉的、绘着凯娜瑞斯女神慈祥面容的天花板。

“龙裔大人！您醒了！” 一个带着浓重哭腔、又惊又喜的声音在耳边炸开。紧接着，一个温软的身体就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避开我的身体，紧紧抱住了我的脖子。是莉拉。她碧绿的眼睛肿得像桃子，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我的颈窝里，滚烫。

“呜…您吓死我了…两天了…整整两天了…” 她哭得语无伦次，抱着我的手臂还在微微发抖。

“莉…拉…” 喉咙干得发痛，声音嘶哑得厉害。我试着抬手想拍拍她的背，却发现手臂沉重得不像自己的，手指的触感也迟钝了许多，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灵魂石带来的那种冰冷刺骨的嗡鸣消失了，身体深处却残留着一种被掏空后的虚弱和钝痛。我低头看向自己赤裸的身体——那些狰狞的烫伤、割裂伤已经变成了粉色的新肉，虽然还有些紧绷，但不再流血化脓；眼睛的灼痛和模糊感也消失了；饱胀的乳房依旧沉甸甸地坠着，巨大的轮廓在柔软的亚麻薄毯下清晰可见，烫伤和割裂的痕迹淡了许多，但乳头被粗暴扩张后留下的空洞，以及角根断裂处的隐隐作痛，却顽固地提醒着我发生过什么。

“您醒了，大人。” 温和的声音响起，丹妮卡祭司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陶碗走了过来。她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宁静。“您身上的伤，我尽力了。手脚的断筋接上了一些，那些灵魂石金属环环我取下来了，它们太邪恶，只会不断侵蚀您的精神。” 她将陶碗递给还在抽噎的莉拉，“喂大人喝点水，慢点。”

莉拉连忙擦掉眼泪，小心翼翼地扶起我的头，将温热的清水一点点喂进我干渴的嘴里。水流滋润了喉咙，也带回了更多清晰的感知。手腕和脚踝传来闷闷的、持续的酸痛，虽然不再像废掉一样毫无知觉，但那种僵硬和无力感……恐怕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稳稳地握住巨剑了。

我抬手摸了摸头顶。原本及腰的金色长发，现在只剩下短短的一层绒毛，手感刺刺的。

“头发…还会长回来的，大人，别担心。” 莉拉看出了我的动作，连忙安慰道，声音还带着哭过的鼻音。

“对了，伊莉丝呢？”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伊莉丝…伊莉丝姐姐她…” 莉拉声音刚开了个头，就哽住了，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来，在她眼眶里打转，“她…她比您早一天醒…”

我的心猛地一沉，某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上来。我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等待那艰难的话语。

莉拉吸了吸鼻子，用力眨掉眼泪，试图让声音平稳些，却控制不住地颤抖：“她说…军营的事…不能留痕迹…必须有人…去处理…” 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开始抑制不住地耸动，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她紧攥的裙子上，洇开深色的圆点，“她…她拖着还没好的身子…昨天…天没亮就…就去了龙霄宫…到现在…都没回来…” 最后几个字破碎在压抑的呜咽里，她再也说不下去，把头深深埋进臂弯，瘦弱的脊背剧烈地起伏着。

龙霄宫……普罗万图斯，那张丑陋的脸瞬间浮现，一股恶毒的感觉在我心里蔓延开来。

“谢谢您，丹妮卡祭司。” 我极力使自己保持冷静，转头看向祭司，真心实意地道谢。没有她，我和伊莉丝、莉拉，恐怕都活不下来。

丹妮卡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却转向神殿大门的方向，那里隐约能看到庭院中那棵枝叶凋零的大树。“感谢的话不必多说。如果你真想报答凯娜瑞斯的恩典，”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忧虑，“就去帮帮镀绿树吧。它是神殿的象征，也是雪漫城生命力的见证。多年前的一场雷暴伤了它的根本，普通的治疗术对它无效。”

“我能做什么？” 我立刻问道。能为神殿做点事，哪怕只是微小的，也能让我心里好受些。

“在雪漫城的东边，有一处古老的绿树圣地，” 丹妮卡详细地解释，“那里生长着最纯净、最富有生命力的圣树，从它的树冠向阳处，折下一小段带着新芽的嫩枝，带回来给我。”

“好，我去。”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您才刚醒！” 莉拉急了，抓着我的手臂，“您身体还没好，怎么能…”

“莉拉，你先回微风阁等我。” 我打断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坚定些，“好好休息，把家里收拾一下。”

“不！” 莉拉猛地摇头，碧绿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倔强，“我不回去！您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您这个样子…我不放心！我…我可以帮您拿东西，照顾您！” 她紧紧抓着我的手臂，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

看着她眼中的坚持，我心头一暖，又有些酸涩。最终，我叹了口气，妥协了。“…好吧。”

在莉拉和丹妮卡的帮助下，我换上了一件神殿提供的、宽大的素色长袍。这袍子原本应该是宽松舒适的，但穿在我身上，胸前那对饱胀的巨乳却将布料撑得紧绷绷的，领口被顶开一道深深的缝隙，露出大片雪白的乳肉和尚未完全消退的伤痕，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莉拉细心地帮我把袍子的束带在腰间系紧，尽量让它看起来整齐些。至于我那件不再合身的皮甲，则由莉拉装在围裙的袋子里。

离开神殿温暖的庇护，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和莉拉互相搀扶着，慢慢地朝着雪漫城中心那座高耸的龙霄宫走去。每一步，都牵扯着脚踝的酸痛。街道上人来人往，偶尔有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扫过我们这两个看起来狼狈不堪的乳牛——一个头发参差不齐、面色苍白、步履蹒跚，还断了一只角，另一个眼睛红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同伴。

龙霄宫那冰冷厚重的石阶仿佛没有尽头。守门的卫兵认出了我，眼神里带着鄙夷，没有阻拦。宫殿内部依旧华丽而空旷，弥漫着权力和金钱特有的冰冷气息。

总管普罗万图斯的办公室大门虚掩着，我直接推开了它，室内的景象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伊莉丝，此刻正跪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她仅存的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侧，断臂的伤口似乎被重新处理过，但依旧刺眼，她身上只有一件极薄的白色纱裙，除了肚皮什么都遮不住。她俯着身，脑袋埋在总管普罗万图斯那身华贵丝绒长袍的下摆处，身体随着某种韵律微微起伏。普罗万图斯则舒适地靠在高背椅上，闭着眼睛，肥胖的脸上带着一种餍足的享受。他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伊莉丝的褐色短发上，像是在抚摸一只听话的宠物。

一股灼热的愤怒瞬间冲上我的头顶！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莉拉则捂住了嘴，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普罗万图斯懒洋洋地睁开了眼睛，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反而露出得意的、令人作呕的笑容。“哦？我们的屠龙英雄醒了？来看望你的好姐妹？” 他慢条斯理地拍了拍伊莉丝的头，示意她停下。

伊莉丝的身体僵了一下，缓缓抬起头。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棕色的眸子看着我，闪过极其复杂的光芒——有耻辱，有痛苦，但最深处，却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她的嘴唇有些红肿，嘴角还残留着一点白色的浊痕。

办公桌上，几件东西格外刺目。一截闪烁着幽暗光泽的龙骨，一个金灿灿的、由我的屠龙者勋章熔铸的有牛耳装饰的奶碗，几张薄薄的、写满文字的文件。

“军营的事情，处理得很干净。” 普罗万图斯用指尖敲了敲桌上那截龙骨，又拿起那个金奶碗把玩着，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天气，他看向我，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当然，这需要一点小小的…运作成本。这些龙骨，由我来保管。那口石棺，你也不必操心。至于伊莉丝武卫…哦不，是我的十三号乳牛，很懂事，主动承担了这份成本。她现在是我的私人财产，完全合法。”

他将那份领养证明往前推了推，上面清晰的印着伊莉丝的手印。

“哦，对了，给你的纪念品。”他拉开抽屉，随手丢出一个东西，骨碌碌地滚到我脚边。

是我的断角。那截曾经坚硬的金色断角，此刻像一块被遗弃的垃圾，躺在大理石地面上，断裂处粗糙而苍白。

普罗万图斯嗤笑一声，“带着你的小姐妹，滚吧。以后没事少来这碍眼。”

愤怒在胸腔里燃烧，几乎要将我吞噬。我想怒吼，想质问，想用尽最后力气把这个肥猪从椅子上揪下来！但脚踝的酸痛，身体的虚弱，还有伊莉丝那双死寂的眼睛，像冰冷的锁链捆住了我。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最终，我只是弯下腰，用还有些僵硬的手指，艰难地、珍重地捡起了地上那截冰冷的断角。粗糙的断面摩擦着我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莉拉早已泣不成声，她紧紧抓着我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撑。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普罗万图斯那张令人憎恶的脸，看向伊莉丝。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化作一句沙哑的低语：“伊莉丝…”

伊莉丝看着我，那张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极其细微的波动。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灰色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里面没有祈求，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纯粹的托付。

“替我…”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闻闻那些花。”

这几个字，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强撑的堤坝。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了眼眶，模糊了眼前的一切。莉拉也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我最后深深地看了伊莉丝一眼，将那截断角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把它嵌入骨血。然后，我拉着哭得几乎站不稳的莉拉，转过身，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出了这间令人感到窒息的办公室。身后，传来普罗万图斯不耐烦的冷哼和伊莉丝濡湿的吞咽声。

『星期五-傍晚-龙霄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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