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叮当！

铁锤砸在烧红的铁块上，火星子炸开，烫得空气都嘶嘶作响，像一群被踩了尾巴的跳蚤。汗水淌进我眼角，又咸又涩，我胡乱抹了一把，留下道乌黑的印子。炉火烤得人发慌，后背的粗麻衫早就湿透，紧紧黏在皮肉上。

就在这时，隔壁那扇该死的、擦得锃亮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阳光，金灿灿的，一股脑涌出来，亮得刺眼，仿佛专为衬托我这铁匠铺的灰头土脸。率先踏出来的，是一双擦得能当镜子用的银亮战靴。不用抬头，我就知道是谁。

亚瑟。那头金子般的卷发在午后的太阳底下，嚣张地反射着光芒，几乎晃瞎人眼。他脸上挂着那种让人看了就想揍一拳的爽朗笑容，牙齿白得发光。可最招人恨的，还不是他。

是他身边那三位。

精灵法师艾莉娅，银发像流淌的月华，清冷得如同高山积雪。她正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尖萦绕着一缕微光，极其轻柔地拂过亚瑟腰间那柄圣剑的剑鞘表面，像是在擦拭稀世珍宝，连一粒微尘都容不下。那专注的姿态，虔诚得仿佛在举行某种神圣仪式。

“亚瑟大人，”她声音清冽如泉，“细微的魔力尘屑已为您拂去，不会影响下一次施法共鸣。” 阳光落在她银色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

“辛苦你了，艾莉娅。”亚瑟的声音温和得能滴出水来。

他旁边，穿着洁白祭司袍的圣女莉娜立刻上前一步，小巧精致的治疗法杖在她手中泛着柔和的乳白光晕。她踮起脚，努力想够到亚瑟肩甲上一处几乎看不见的细微擦痕，小脸因用力而微微泛红：“亚瑟大人，请稍等！这里…这里有一点点磨损，让我用‘抚慰之光’处理一下，很快就好！”她的声音软糯，带着点急切。

“谢谢你，莉娜，总是这么细心。”亚瑟微微侧身，方便她的动作，笑容里满是纵容。

“哼！磨磨唧唧！”带着野性气息的嗓音响起。火红的头发像团燃烧的云，兽人女战士布蕾塔挤开莉娜，动作大大咧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她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拍在亚瑟另一侧的肩膀上，差点把他拍个趔趄，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男人就该有点伤疤才够劲！不过…”她话锋一转，锐利的目光扫过亚瑟的护腕，“你这护腕的带子有点松了，亚瑟！战场上可开不得玩笑！”说着，她粗壮的手指灵活地几下收紧绑带，动作带着沙场历练出的利落。

亚瑟只是好脾气地笑着，像个被宠坏的、巨大而耀眼的娃娃，任由她们摆布。阳光慷慨地泼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青春、力量与无上宠爱的轮廓。连空气里飘过来的风，似乎都带着隔壁花园里玫瑰的甜香和某种昂贵的熏香气息，跟我这铺子里弥漫的铁腥味、汗馊味和煤烟味，格格不入。

他们终于挪动脚步，朝我这边走了过来。美女们簇拥着他，像众星拱月，连影子都显得那么张扬得意。

“哟，老唐！”亚瑟停在门口，声音带着被精心伺候后的慵懒和满足。他探进半个身子，目光越过那堆粗糙的铁料和散乱的工具，精准地落在我脸上。他身后，那三道目光也随意地扫了过来——精灵法师的淡然，圣女的温和，女战士的锐利——像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她们大概只关心我脏兮兮的围裙会不会蹭到她们光鲜的衣角。

“我的剑鞘，修好了吗？”亚瑟问，语气轻松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我压下喉咙里那股莫名的酸涩和铁锈味，弯腰从脚边的角落里拾起那个修补好的旧剑鞘。黑乎乎的，毫不起眼，边缘甚至因为磨损显得有点毛糙。这就是我一天的价值所在。我把它递过去，粗糙的手指蹭过那同样粗糙的皮鞘表面。

“嗯，好了。”我的声音像被炉火烤过，干巴巴的，“三银币。”

亚瑟看也没看，随手摸出三枚亮闪闪的小银币，叮当一声丢在我沾满煤灰的工作台上，那声音清脆得刺耳。“谢啦，老唐！”他爽朗地一笑，仿佛付的是三百金币。

他转身，重新投入那片被阳光和笑语包裹的暖流里。艾莉娅自然地走在他身侧，莉娜小步快走紧跟着，布蕾塔则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背，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亚瑟也开怀大笑起来。那笑声，年轻、肆意、无忧无虑，像一串串滚动的金珠，洒满了整条尘土飞扬的街道，一直飘进我闷热的铺子。

我盯着台子上那三枚沾了煤灰的银币，它们反射着炉火的光，却冰冷得像角落里的废铁。

炉膛里的火苗不甘寂寞地向上蹿了一下，映得我眼珠发烫。我猛地转过身，一把抄起沉重的铁锤。手臂的肌肉贲起，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蛮力，狠狠抡圆了——

砰！！！

锤头带着风声，重重砸在砧台上那块烧得赤红的铁胚上。火星轰然炸开，如同被激怒的蜂群，疯狂四溅，烫得空气噼啪作响，几点滚烫的星子溅到手背上，也浑然不觉。

妈的！

那团赤红在我眼前疯狂跳动、变形，刺眼的火光里，晃动的全是亚瑟那头在阳光下嚣张的金发，是他那身永远光鲜亮丽的铠甲，是他被簇拥着、被争抢着、被小心翼翼呵护着的身影。还有那三枚躺在煤灰里的银币，叮当作响，冰冷地嘲笑着我这一身汗臭和满手老茧。

铁锤一下，又一下，带着要把这砧台、这炉子、这整个该死的铺子都砸进地底去的狠劲。汗水沿着额角、鼻尖，大颗大颗滚落，砸在灼热的铁块上，“嗤”地一声，腾起一小股转瞬即逝的白烟。

——这憋屈的铁匠，老子也想去当那该死的勇者！

“叮铃……”

门口悬挂的、那串几乎被煤烟熏黑的风铃，极其轻微地响了一声。声音小得像猫踩过落叶。

我直起身，疑惑地望去。

铺子门口狭窄的光影里，怯生生地探进来半个身影。是莉娜。

她换下了那身华贵的祭司袍，穿着一件素雅的米白色连衣裙，但依旧掩盖不住那股子圣洁柔和的气息，像一朵误入煤堆的栀子花。她双手紧张地绞在身前，白皙的小脸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眼神躲躲闪闪，就是不敢直视我。那根小巧的治疗法杖被她紧紧攥在手里，指节都有些发白。

“大…大叔……”她的声音细如蚊蚋，几乎被铁匠铺本身的噪音吞没。

我有些意外，用挂在脖子上的脏毛巾抹了把脸，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粗嘎：“莉娜小姐？有事吗？亚瑟大人的东西应该都拿走了。” 我指了指空荡荡的台面。

“不…不是的！”她像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摇头，银色的发丝在昏暗的光线下晃动，“不是亚瑟大人的东西……”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往前蹭了一小步，却又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脸更红了。

“我…我是想问问……”她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沾了点煤灰的鞋尖，声音越来越小，“……那个……就是……关于亚瑟大人……”

“嗯？”我故意没听清，往前凑了凑。

她猛地抬起头，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慌乱和恳求，脸蛋红得像熟透的苹果：“是…是关于亚瑟大人的剑鞘！对！剑鞘！”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飞快，“大叔您修了那么久，肯定很了解武器吧？亚瑟大人……亚瑟大人他平时……嗯……就是……对武器的保养习惯……有什么特别的吗？比如……他喜欢剑鞘保持什么样的状态？或者……或者他有没有什么……嗯……特别在意的小细节？”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紧张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种欲盖弥彰的笨拙。那点小心思，简直像写在脸上一样清晰——剑鞘？谁信啊！

我看着她这副模样，再想想下午她踮着脚给亚瑟擦肩甲的样子，心里那点憋闷不知怎么散了些，反而有点想笑。这小圣女，连撒谎都这么可爱又蹩脚。

我故意拖长了调子，拿起一块粗糙的磨刀石在手里掂了掂：“剑鞘啊……亚瑟大人嘛……” 我瞥见她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溜圆。

“他倒是不怎么在意剑鞘本身。”我慢悠悠地说，果然看到她眼中期待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小嘴微张，有点失望。“他更在意的是剑刃是否锋利，握柄是否趁手。至于剑鞘……”我顿了顿，看到她重新燃起一丝希望，“就是个装剑的皮套子，能用就行，坏了就修，修不好就换。他大概……嗯……连这鞘是黑色还是棕色都未必记得清。”

“啊……”莉娜发出一声小小的、失落的叹息，肩膀都垮了下去。那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似乎也跟着泄光了。她咬着下唇，眼神飘忽不定，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法杖顶端温润的宝石，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铺子里安静下来，只有煤块偶尔发出的轻微爆裂声。

突然，她像是下定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猛地又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直视着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和羞涩：

“那……那大叔！亚瑟大人……他……他……” 她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脸颊红得快要滴血，但还是顽强地、一字一句地问了出来，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他喜欢什么样的女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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