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利安雙眼圓睜，腦袋陷入一片空白。

他忘了五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例如讓一個新人類從怎麼擅長探查他人思緒，成長成對周圍人的想念略知一二；也忘了酒精與過勞可以弱化人類，特別是在自制力這塊。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那些扭曲、瘋狂、不正常的心思，夏亞全都接收到了。

──好想死。

──好想死。

──好想死。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碰擊聲與吼叫一同響起，夏利安一時竟分不清何者是現實來的聲音，何者只存於腦內。

好在夏利安也不需要分辨，因為片刻後他就撞進一片粉白中，先是愣住，而後才認出粉色的是夏亞的襯衫，白色的是夏亞的外套──夏亞繞過茶几一把將他抱進懷中。

「夠了，夏利安！」

夏亞的聲音中有夏利安熟悉的強勢，也有他所陌生的顫抖，收緊雙臂厲聲道：「夠了！已經可以了……可以了所以別再繼續！」

夏利安眨了眨眼，不懂夏亞口中的「可以」與「繼續」是什麼意思，對方的思緒中也沒有其他訊息，僅是以更激烈的口氣重複同樣的字句。

他只能從情緒與肢體語言找線索，夏亞身上纏繞著強烈的恐慌，而從對方將自己死死按在胸口的舉動看來，這份情緒的來源是夏利安。

——是因為手臂上的割痕嗎？

夏利安自問，在戰場上打滾的人不該被匕首畫出的傷痕嚇到，但此刻夏亞胸口激盪的恐懼、手臂與身軀的細顫都是真實的，因此他不在思考合理性，而是抬手撫上對方的背脊，輕聲道：「沒事的，都只是小傷，我有消毒和上藥。」

夏亞先是靜止不動，接著用更大、彷彿要將人骨壓碎的力道抱住夏利安。

「唔！」

夏利安悶哼一聲，雖然仍不明就裡，但確定自己肯定說錯話了，遲疑片刻後沒有再開口，而是忍著疼痛輕拍對方的後背。

這一拍讓夏亞二度靜止，雙臂在拍撫中緩緩放鬆，最後垂首把額頭靠在夏利安的肩膀上。

夏利安鬆一口氣，因緊抱而生的疼痛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人的體溫、重量、身體輪廓與細微的抽顫，他忽然想起過去在地球寵物店看過的小白兔，小兔子躺臥在籠中，時不時踢腿細顫抖，白毛紅眼和眼前的西裝正好是同一個配色。

「……大尉。」

不知是情緒還是姿勢使然，夏亞的聲音比平時沉了近八度：「雖然我的年紀比你小，但也是成年人了。」

「當然，您已經二十五歲了。」

夏利安微笑，略為轉頭看向夏亞問：「好一點了嗎？」

「……」

「上校？」夏利安皺眉，輕推夏亞一下。

夏亞沒有回應，他鬆手後退幾分，臉上掛著夏利安從未於前上司臉上見過，但幾個月前在索頓號的格納庫內看過的表情。

當時夏利安扶著撞傷、滲血的手臂走出齊克羅加的駕駛艙，一抬頭才發現艙邊圍了兩圈人，其中瑪秋的眼睛是腫的、艾格沙貝的頭盔上有裂縫、寇茉莉的臉色白得嚇人，立刻開口問：「大家沒事吧？」

而這一問，整個格納庫中的人的表情都和此刻的夏亞一樣。

「你有一群好部屬。」夏亞道。

夏利安點頭微笑道：「是的，他們雖然還有些青澀，但都是正值又優秀的人。」

夏亞的神色變得複雜，但最終什麼都沒說，伸長手臂把自己的咖啡拉過來，灌上兩口後沉聲道：「你的判斷沒錯，我在脫離紅鋼彈時是挺火大的，我不覺得自己是空虛的人，且我一直認為，世上如果有誰絕對不會朝我的背後開槍，那一定是你。」

夏利安想說對不起，但他剛張嘴就停住了，沒有歉意的道歉只是自我滿足，早在他決定以殺意逼走夏亞那刻，就已經失去尋求原諒的資格。

──好想死。

夏亞的目光轉暗，右手抬起半分再放下，靠上椅背接續道：「我本打算這輩子，或起碼二十年內都不要和你見面，反正你應該也不想靠近我，可是拉拉……瑪秋可能有向你提過，她是一名新人類少女，給人的感覺和你很像。拉拉對我說：『不是只有噓寒問暖才是愛。』要我無論如何都要再見你一次。」

夏利安睜大眼瞳，感覺自己的身體迅速發燙，然後再以同樣的速度降溫，垂下眼睫道：「我不認為這是好選擇。」

「我一開始也這麼認為，可是……」

夏亞話聲漸弱，停滯幾秒後望向夏利安道：「我回想和齊克羅加的戰鬥，發現你從頭到尾都在放水。」

夏利安一愣，搖頭道：「我沒有。」

「你有。」

「我沒有。」

「你有。」

夏亞在夏利安反駁前開口問：「如果你沒有，為什麼會先讓我捕捉到殺意，而後才對我開砲？」

夏利安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一顫，但他馬上壓住情緒，低頭苦笑道：「人本來就是先有意念再做行動，這很正常。」

「對旁人而言正常，但對你而言，這不正常。你之所以被稱為幽靈，除了對線控砲操作得宛若鬼魅外，更大的原因是你是個殺意淡薄的人，因此即使是新人類，也很難躲過你的狙擊，於技術於感知上都很難。」

「那大概是我太想殺上校了。」

「是太想擺出『我要殺死你』的姿態吧？」

夏亞偏頭冷笑道：「結果不只做過頭，還時不時分心去關心隔壁，大尉殺我殺的很不認真啊。」

「瑪秋是被我帶上戰場的，我有義務讓她平安離開。」

夏利安的手指曲起，再猛然收緊陷入沙發墊中，抬頭直視夏亞道：「如今上校提這些有任何意義嗎？您剛剛也說了，我對您的殺意是真實的，那時是，此刻也是。」

夏亞沉默，凝視夏利安冷靜道近乎冷酷的容顏，嘆一口氣道：「你真的，一點也不想讓我原諒你嗎？」

「上校才是，即使您現在不是軍職，也不該輕易原諒意圖殺害您的人。」

「我當然不會，但是……」

夏亞倏然靠近夏利安，抬起對方的臉，近距離注視翡翠色的眼瞳，輕聲問：「如果那個人不惜碾碎自己的心、獻祭他的生命乃至未來，也要讓我獲得自由，我也不該原諒他嗎？」

先前席捲夏利安的熾熱與冰寒再度降臨，一部份的他想收下這珍貴的諒解，張開臂膀沐浴在太陽的光輝下；但另一部分的他卻毫不猶豫地搖頭，僅告自己這可能讓先前的努力功虧一簣──與夏亞決裂是阻止夏亞接近吉翁權力核心防火牆之一。

最終，獲得勝利的是後者。

「……不該。」

夏利安聽見自己如此回答，後退脫離夏亞的碰觸，以平靜到像在討論天氣的口問道：「GQuuuuuuX的駕駛員曾告訴我，上校對她說過：『單方面的情感會讓人無路可退』那個人沒有經過您的同意就擅自干涉您的人生，本質上和沙崙玫瑰中的少女一樣，如果您否定玫瑰中的少女，那麼也該否定他。」

夏亞愣住，盯著夏利安許久才擠出聲音問：「你……你要對自己多苛刻才滿意？」

「我沒有對自己苛刻，我只是為自己行為負責。」

夏利安的視線往下墜，落在自己的左手臂上，看著交疊的刀痕輕聲道：「我做的一切，都不是上校主動提出的，您沒有義務回應我，如果您一定要做什麼，那麼請回到地球，和拉拉小姐一起快樂的生活。」

「……」

「其他部分，我會自行調適。」

夏利安將袖子拉下，按住袖口低沉道：「我最大，也是唯一的願望，是您能自由自在、心滿意足的活著。」

房內陷入寂靜，不僅是聲音，連思緒都是靜止的，夏利安垂下眼睫，忽然湧起強烈的疲倦，想要闔眼入睡，想要什麼都不想，想要……

──想死。

──好想死。

──好想和您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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