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腊月的寒气被隔绝在温泉酒店厚重的玻璃窗外。大堂里暖意融融，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碎金般的光，空气里浮动着硫磺的气息、自助餐台上烤肋排的焦香，还有舅舅刚拆封的雪茄那点辛辣的余韵。人声嘈杂地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甜汤——外公洪亮的笑声，舅妈嗔怪舅舅不该在室内抽烟的软语，表姐林薇刷手机时偶尔爆发的短促嬉笑，爸爸和舅舅争论着某个财经新闻的嗡嗡声。背景音里，循环播放的《恭喜发财》喜气洋洋，几乎要掀翻贴着福字剪纸的挑高屋顶。

林鑫缩在宽大的丝绒沙发角落，校服裤子的膝盖处磨得有点发白。十二岁的身体陷在过分的柔软里，几乎要被淹没。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上一个微小的线头，目光扫过眼前这一片属于大人的、过分鲜亮饱满的热闹。妈妈正拿着手机，变换角度自拍，新烫的卷发蓬松地堆在肩头，耳垂上两点碎钻随着她的动作闪烁；外婆挨着妈妈坐着，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枣红色的羊绒开衫衬得脸色好了些，只是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有些异常的粗大凸起，像老树的瘤节。她微微蹙着眉，手无意识地揉着右膝。

“妈，腿又疼了？”妈妈放下手机，凑过去。

外婆摆摆手，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一点习以为常的疲沓：“老毛病，这天一冷啊，就跟里头有针扎似的。不碍事，泡泡温泉兴许能松快些。”她浑浊的目光投向落地窗外墨蓝的夜空，远处城市零星的光点像撒落的星子，“要是能年轻个几十岁，看看现在这好日子……”后半句含在喉咙里，轻得像一声叹息。

舅舅林国栋结束了和爸爸的争论，叼着雪茄踱过来，一屁股坐在外婆另一侧的单人沙发上，沙发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妈，您这身子骨，硬朗着呢！想那些没用的干啥？今儿跨年，高兴点！”他嗓门大，震得旁边茶几上的玻璃杯都似乎轻颤了一下。

舅妈王雅琴端着两杯果汁走过来，嗔怪地白了舅舅一眼：“小点声！就你嗓门大。”她把一杯橙汁递给外婆，另一杯递给林鑫，“鑫鑫，喝点甜的。”她五十岁，保养得宜，身材丰腴，穿着剪裁合体的墨绿色旗袍裙，眼角有细细的笑纹，此刻看着林鑫，眼神温和。林鑫接过杯子，低声说了句“谢谢舅妈”，冰凉的杯壁激得他指尖一缩。

“小薇！别老盯着手机，过来陪姥姥说说话！”舅妈朝窝在另一个沙发角落的林薇喊道。

林薇，二十八岁，在一家外企做中层，此刻正全神贯注于手机屏幕上的购物页面，手指飞快滑动。听到喊声，她抬起头，脸上还残留着看到心仪物品的兴奋红晕。“哎呀妈，马上零点抢券呢！错过这波得等明年了！”她声音清脆，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刚工作那会儿多好，没这么多破事，也没这么大压力，好想回到十八岁啊，除了考试啥都不用愁！”她说完，又迅速埋下头去。

爸爸张建军走过来，拍了拍林鑫的肩膀，带着点烟草味的温热手掌很有力。“小子，发什么呆？一会儿倒计时，精神点！”

林鑫抬起头，看着爸爸方正的脸，还有妈妈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光洁的侧脸，心里那点游离的、格格不入的感觉淡了些。这是他的家，吵闹的，有点混乱的，但也是温暖的。他点点头，把果汁放到一边。

就在这时，外婆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动作有些迟缓地，从她那个深棕色、边角磨损得露出皮子内里的旧手提包里，摸索着掏出一个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被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枚玉牌。

约莫半个巴掌大小，形状不甚规则，边缘带着天然石料的起伏，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仿佛沉淀了无数时光的乳白色，间杂着几缕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翠色丝絮。玉质看起来并不名贵，甚至有些朴拙，表面打磨得光滑，在吊灯的光线下，泛着一层柔和的、内敛的油脂般的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玉牌中央，用极其古朴、线条深峻的刀法，阴刻着一个盘腿而坐的佛陀轮廓，寥寥数笔，却有种奇异的沉静感。佛陀的面容模糊，看不真切，只有一种俯瞰众生的、非人的淡漠。玉牌顶端钻了一个小孔，穿着一条褪色发暗的红色编织绳。

外婆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一遍遍摩挲着玉牌光滑的表面，那些凸起的老年斑在玉色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妈，您这又是什么老古董？”舅舅凑近了看，雪茄的烟雾飘过去，被外婆嫌弃地用手扇开。

外婆没理他，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一点奇异的光彩，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讲述秘密的郑重：“什么老古董！这可是好东西！前些日子，跟老街坊李婶去城郊那个新修葺的‘慈航寺’还愿，正赶上寺里请了位从五台山来的高僧讲经。讲完了，高僧在偏殿给有缘人随身的小物件‘开光’，说是能聚福缘，增慧根，心诚则灵，许愿特别灵验！”她顿了顿，手指摩挲得更轻柔了，“我这把老骨头，想着也没几年了，就求个平安。李婶胆子大，把她戴了几十年的玉镯子递了过去。我呢，身上也没啥值钱东西，就这个，”她掂了掂手里的玉牌，“还是我姥姥那辈传下来的老物件，压箱底多少年了，也不知道是个啥玉。我就把它递给了那位大师。”

外婆的眼神有些迷离，仿佛又回到了香烟缭绕、梵呗低回的佛殿。“大师接过去，就那么托在掌心，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很低，听不清念的什么。那会儿殿里静得很，香烛味儿浓得化不开。我就看见大师的手指，在玉牌上头悬空画着什么，手指尖好像……好像有光？一闪就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老眼昏花看岔了。”她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反正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大师就把玉牌还给我了，说‘此物已具佛性，心念所至，或有回响’，还叮嘱我，新年交替，万象更新之时，阖家团聚，心念合一对着它许愿，最是灵验！”

外婆讲得绘声绘色，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兴奋和笃信。她把玉牌小心翼翼地托在手心，展示给围拢过来的家人们看。那古朴的佛陀刻痕在灯光下似乎流转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幽光。

“嗬！妈，您这说得神乎其神的！”舅舅林国栋第一个嗤笑出声，他弹了弹雪茄灰，浑不在意，“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我看那和尚就是故弄玄虚，骗香火钱的！这玉牌，顶多算个老物件儿，值点小钱。”他伸手想去拿过来掂量掂量，被外婆一巴掌拍开。

“去去去！你懂什么！”外婆护宝贝似的把玉牌收回胸前，瞪了舅舅一眼，“心诚则灵！大师说了，心念要正！你这满脑子铜臭的，许愿也不灵！”

“妈，宁可信其有嘛。”妈妈林国萍笑着打圆场，她好奇地凑近看了看玉牌，“别说，这雕工是挺古朴的，看着有年头了。大师开过光，总归是个好彩头。”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玉牌冰凉的表面，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仿佛被微弱电流拂过的麻痒感，很轻微，转瞬即逝。她愣了一下，以为是静电，没在意。

“姥姥，给我看看！”表姐林薇也来了兴趣，挤开舅舅凑过来。她年轻的眼睛看得更仔细，“这佛像刻得……有点怪，看不清脸，但感觉……有点说不出的味道。”她伸出手指也想摸，外婆却把手缩了回去。

“别乱摸！心念要诚！”外婆正色道，随即又看向一直安静坐在旁边的外公林茂源，“老头子，你说是不是？”

外公一直没怎么说话，捧着杯热茶，慢悠悠地啜饮着，闻言只是掀了掀眼皮，从老花镜片上方看了外婆一眼，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一辈子务实，对这些玄乎的东西向来兴趣缺缺。

爸爸张建军也笑着摇头：“妈，您老高兴就好。这许愿啊，关键还是得靠自己努力。”他这话说得圆滑，既没否定外婆，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舅妈王雅琴则温柔地笑着，没发表意见，只是目光在那玉牌上多停留了几秒，眼神里有些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像是遥远的追忆，又像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林鑫一直安静地看着。他对玉牌本身兴趣不大，那古朴的佛像刻痕甚至让他觉得有点莫名的疏离感。但他被外婆讲述时那种发自内心的虔诚和希望打动了。外婆腿疼的样子，妈妈偶尔对着镜子叹息眼角细纹的样子，舅妈看着表姐青春洋溢时那抹淡淡的羡慕，还有表姐抱怨工作压力时疲惫的眉眼……这些画面在他小小的心里闪过。他不懂什么佛性回响，但他真心希望外婆腿不疼了，妈妈能像照片里年轻时那样开心，舅妈不用羡慕别人，表姐也不用那么累。

他单纯地想，如果这玉牌真能帮到她们，那真是太好了。

墙上的巨大电子钟，红色的数字无声地跳动着。23:58。

大堂里的背景音乐不知何时换成了激昂的迎宾曲，盖过了《恭喜发财》。服务生们训练有素地穿梭在人群中，给每张桌子送上倒计时用的香槟杯，晶莹的液体在杯中荡漾着细碎的气泡。空气里的硫磺味似乎被一种更热烈的、名为“新年”的期待所取代。

“快！快！要倒计时了！”妈妈林国萍兴奋地站起来，脸颊因为激动和暖气而泛红，她拿起桌上分好的香槟杯，一一递给家人。外公外婆是果汁。

一家人纷纷起身，围拢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璀璨的灯火如同倒悬的星河，远处隐约可见准备跨年烟火的发射点。室内的灯光被调暗了些，水晶吊灯的光芒显得更加璀璨迷离。

“都过来！都过来！”外婆显得格外精神，她一手紧紧攥着那枚温热的玉牌，另一只手招呼着。她走到人群中央，把玉牌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一个干净的空果盘中央。那乳白色的玉牌在深色果盘的衬托下，像一轮小小的、沉静的满月，中央佛陀的轮廓在幽暗的光线下更显深邃。

“妈，您还真信这个啊？”舅舅端着香槟，语气依旧带着调侃，但声音低了些，似乎也被这临近零点的氛围感染。

“闭嘴！心要诚！”外婆瞪了他一眼，随即环视家人，浑浊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竟显得异常明亮，“大师说了，新年交替，万象更新，心念合一！咱们一家人，对着这佛牌，许个新年愿！心诚则灵！”

外公无奈地摇摇头，但还是顺从地站了过来。爸爸和舅舅交换了一个“老太太高兴就好”的眼神，也站定。妈妈、舅妈、表姐都带着或认真或好奇或好玩的表情围拢。林鑫被爸爸拉到了身边。

电子钟的数字冷酷地跳动：23:59:30。

大堂里巨大的液晶屏幕同步显示着倒计时，主持人激动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每个角落：“……让我们一起迎接崭新的篇章！十！九！八……”

整个酒店仿佛被这倒数声点燃，欢呼声从各个角落汇聚起来，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

“七！六！五……”

外婆深吸一口气，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对着果盘中央的玉牌，嘴唇无声地翕动，神情无比专注。她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妈妈林国萍也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她双手捧着香槟杯，指节微微发白，红唇轻启，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声低低呢喃：“……真想回到二十多岁啊……那时候多好，浑身是劲，没有这么多烦心事，皮肤也紧致……”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和淡淡的失落。

舅妈王雅琴站在表姐林薇身边，她没有闭眼，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玉牌上，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旗袍裙柔软的布料，嘴唇抿得很紧，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当倒数到“三”时，她终于也微微阖上眼帘，极轻地、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语调低语：“……要是能回到二十五岁……刚结婚那会儿……什么都还没变……”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瞬间被周围的喧嚣吞没。

表姐林薇则显得活泼许多，她一手挽着舅妈的胳膊，一手举着手机想录下倒计时的盛况，嘴里跟着主持人一起大声喊：“二！一！”当“零”字落下的瞬间，窗外漆黑的夜空猛地被撕裂！

“砰——！哗啦——！”

第一朵巨大的、金红色的烟花在墨蓝的天幕上轰然炸开，绚丽的火树银花瞬间点亮了整个视野，流光溢彩的碎屑拖着长长的光尾坠落。紧接着，无数光点呼啸着升空，红的、绿的、紫的、金的……千树万树银花次第绽放，将夜空渲染成一片流动的、璀璨的光之海洋。震耳欲聋的爆鸣声连绵不绝，混合着楼下广场上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浪，冲击着厚厚的玻璃窗，整个酒店仿佛都在微微震颤。

“新年快乐——！！！”

巨大的声浪席卷了整个空间，香槟的软木塞“砰砰”地弹射开，金色的酒液喷溅，笑声、祝福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喧嚣和漫天华彩的顶点，表姐林薇趁着舅妈被烟花吸引仰头惊叹的瞬间，飞快地低下头，凑近茶几上那枚静卧的玉牌，用她清脆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声音，清晰地说道：“我要永远十八岁！无忧无虑！”说完，还调皮地对着玉牌做了个飞吻的动作。

而站在爸爸身边的林鑫，被这铺天盖地的声光盛宴冲击得有些发懵。巨大的烟花轰鸣声像锤子敲打着他的耳膜，炫目的光芒在视网膜上留下跳跃的光斑。他看着外婆虔诚合十的背影，妈妈闭目许愿时微微颤动的睫毛，舅妈失神的面容，表姐俏皮的飞吻……还有外公、爸爸、舅舅他们或微笑或无奈的表情。一股强烈的、想要抓住点什么、留住这瞬间圆满的冲动涌上心头。他不懂大人们复杂的愿望，但他知道外婆腿疼，妈妈不开心，舅妈好像有心事，表姐很累。他希望她们都好。

就在主持人高喊“新年快乐”的余音和窗外又一朵巨型烟花炸开的轰鸣声中，林鑫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茶几中央那枚被烟花光芒映得忽明忽暗的玉牌，大声喊了出来，声音甚至盖过了近处的喧嚣：

“我要帮你们所有人实现愿望——！”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毫无保留的赤诚，在鼎沸的人声中显得有些突兀，又奇异地穿透了部分嘈杂，清晰地传入离他最近的爸爸、妈妈和外婆耳中。

爸爸张建军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用力揉了揉林鑫的头发：“臭小子！口气不小！行，爸的愿望就是咱家平平安安，你好好学习！”外公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点了点头。舅舅则喷出一口雪茄烟雾，乐不可支：“好小子！有志向！舅舅的愿望就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哈哈！”

外婆睁开眼，回头看着林鑫，布满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连声说：“好孩子！好孩子！姥姥的鑫鑫最懂事！”她伸手想摸摸林鑫的脸，却被又一波巨大的烟花轰鸣声打断。

妈妈林国萍也睁开了眼，看向林鑫的目光充满了温柔的笑意，她俯身亲了亲儿子的额头：“傻孩子，妈妈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健康快乐长大。”她的声音很轻，被淹没在声浪里。

没有人把林鑫这稚气而宏大的愿望当真。这只是新年喧嚣中一个孩子可爱的插曲，如同窗外那些绚烂却注定短暂熄灭的烟花。

茶几中央，那枚乳白色的玉牌静静地躺在果盘里。佛陀的刻痕在窗外明灭的烟花光芒映照下，仿佛有极其幽微的、难以察觉的流光，在古朴的线条深处，极其短暂地、一掠而过。像深潭底部，被投入一颗小石子后荡开的一圈涟漪，瞬间又归于沉寂。没有人注意到。

狂欢持续了很久。香槟的泡沫、果盘的馨香、喧闹的人声、窗外永不落幕般的光影盛宴……新年的开端，裹挟着巨大的、令人眩晕的喜悦，将每一个人都卷入其中，推向高潮，再缓缓回落。

林鑫后来被爸爸抱着看了会儿烟花，兴奋和疲惫交织，眼皮越来越沉。他最后的印象，是外婆小心地把那枚玉牌重新用手帕包好，放回她那个旧旧的皮包里。玉牌温润的乳白色，在拉上拉链的瞬间，彻底隐没在黑暗中。

元旦假期的尾巴在温泉的氤氲热气、丰盛的自助餐和家人的笑闹声中滑过。回到熟悉的城市，钻进熟悉的、带着冬日清冽空气的楼道，推开家门，一股混合着淡淡灰尘和“家”特有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热闹像退潮的海水，迅速从生活中抽离，留下略显空旷的寂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假期结束后的倦怠。

生活重新被上学放学的铃声、父母的唠叨、似乎永远做不完的功课填满。日历翻过崭新的一页，日子却像沿着旧车辙前进，平稳得近乎乏味。元旦夜那场盛大的狂欢和那枚神秘的玉牌，如同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境，被迅速抛在了记忆的角落。外婆的腿疼，妈妈的叹息，表姐的抱怨，舅妈的怅惘，连同林鑫那句石破天惊的宣言，都沉入了日常的湖底，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

直到一周后的一个晚上。

浴室里水汽弥漫，白炽灯的光线被水雾晕染得有些朦胧。林鑫站在花洒下，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带走一天的疲惫。他闭着眼，享受着这份独处的放松。挤了点柠檬味的沐浴露在掌心，揉搓出丰富的泡沫，习惯性地涂抹在手臂上。

泡沫滑过皮肤的感觉……有点不一样。

林鑫的动作顿住了。他疑惑地低下头，睁开眼，看向自己沾满白色泡沫的小臂。水流冲开泡沫，露出底下真实的皮肤。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蹭了蹭小臂内侧。

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那皮肤……光滑得不可思议。不是小孩子那种天然的细嫩，而是一种更致密、更均匀、仿佛被精心打磨抛光过的细腻。水流冲过，皮肤表面几乎不挂水珠，像涂了一层无形的油脂。他用力搓了搓，没有想象中的粗糙摩擦感，只有一种温润如玉的顺滑。他抬起手臂，凑到灯光下仔细看。手臂上原本因为冬天干燥和打球磕碰留下的一些细微划痕、毛糙的小疙瘩，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皮肤呈现出一种均匀的、近乎半透明的白皙，在灯光下泛着一种极其柔和、健康的光泽，像……像妈妈刚剥开壳的煮鸡蛋的蛋白。

林鑫愣住了。他低头看向胸口、肚子、大腿……水流冲刷下，泡沫散开，露出的皮肤无一例外，都呈现出这种惊人的光滑细腻。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膝盖和手肘这些容易粗糙的地方，也变得异常柔滑。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包裹了他。这不像他自己的皮肤了。

他关掉花洒，浴室里只剩下水滴从身上滑落的声音。他走到洗漱台前，镜面被水汽蒙住大半。他胡乱地用毛巾擦开一片清晰区域。

镜子里映出一张湿漉漉的、属于十二岁男孩的脸。头发贴在额前，滴着水。五官依旧稚气，眼神里却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的脸颊。指尖传来的触感印证了手臂的感觉——光滑，细腻，带着水汽的微凉，弹性十足。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毛孔都变得细小到几乎看不见。

“怎么回事？”他喃喃自语，声音在安静的浴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用力甩甩头，试图把这怪异的感觉甩掉。“是……是泡温泉泡的？还是新换的沐浴露？”他拿起架子上的沐浴露瓶子，柠檬清香的标签平平无奇。他以前也用过的。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上心头。他匆匆擦干身体，套上睡衣。柔软的棉质布料摩擦着新生的、异常光滑的皮肤，带来一种微妙的、几乎令人不适的触感差异。

走出浴室，客厅里传来电视新闻的声音。妈妈林国萍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那面带一圈小灯泡的化妆镜，手里拿着一支小小的眼霜，正对着镜子仔细地点涂在眼角周围。梳妆台上瓶瓶罐罐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光。

林鑫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他站在妈妈身后，看着镜子里妈妈的脸。妈妈似乎心情不错，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妈，”林鑫的声音带着点迟疑，“你看我……是不是有点不一样？”

林国萍停下动作，从镜子里看向儿子，灯光下，儿子的脸湿漉漉的，眼睛显得格外黑亮。“嗯？什么不一样？洗个澡变帅了？”她笑着打趣，目光随意地在林鑫脸上扫过。忽然，她的视线顿住了，微微前倾身体，凑近镜子，仔细看着林鑫的脸颊和脖子那片露出的皮肤。

“咦？”她发出一声轻咦，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林鑫的脸蛋，“鑫鑫，你这皮肤……怎么这么滑溜？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她的手指带着刚涂过护手霜的淡淡香气和一点凉意，“比妈妈的还好！你偷偷用我护肤品了？”她半开玩笑地问，眼神里是纯粹的惊奇和一丝丝……属于女性本能的羡慕。

林鑫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摇头：“没有！我怎么可能用那些！”他急于撇清，脸有点发热。

“啧啧，年轻就是好啊！”妈妈感叹着，收回手，注意力又回到自己脸上，“你看妈妈这眼角，烦人的细纹……”她对着镜子，微微眯起眼，凑得更近，手指轻轻按压着眼角下方，“嗯？等等……”她的动作停住了，眉头微微蹙起，带着点不确定。

她又凑近了些，几乎要贴到镜子上，左右转动着脸颊，寻找着最佳的光线角度。“奇怪……”她喃喃自语，手指再次抚过眼角那几道熟悉的纹路，“怎么感觉……好像淡了点？”她用手指轻轻撑开眼角皮肤，仔细审视着，“是错觉吗？还是……最近睡得比较好？”她的语气充满了疑惑和自我怀疑。

就在这时，放在梳妆台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外婆打来的视频电话。

林国萍顺手按了接听，把手机举到面前：“妈，这么晚了还没睡？”

手机屏幕里出现外婆的脸，背景是她卧室熟悉的碎花窗帘。外婆的精神头看起来出奇的好，脸上带着一种久违的红光，眼睛也亮晶晶的。

“萍啊！我跟你说个事儿！”外婆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出来，中气十足，甚至带着点兴奋的调子，完全不像平时那种有气无力的沙哑，“就我这腿啊！老寒腿！这两天感觉松快多了！昨儿下午，我自个儿下楼去小公园溜达了一圈！没用人扶！”

“真的？”林国萍又惊又喜，暂时忘了自己眼角的疑惑，“那可太好了！是泡温泉起作用了？”

“谁知道呢！”外婆在屏幕那头挥挥手，一脸不在乎，“反正就是舒服多了！感觉这腿啊，轻飘飘的，有劲儿！”她说着，还对着镜头试着屈伸了一下膝盖，动作虽然依旧缓慢，但明显比之前灵活了不少，脸上也没有痛苦的表情。“我这心里头啊，也敞亮！刚才还跟着收音机哼了段《沙家浜》呢！多少年没唱了！”外婆说着，竟真的在手机那头小声哼唱起来，虽然调子有点跑，但那份轻松愉快是实实在在的。

林国萍被外婆的情绪感染，也笑了起来：“妈，您高兴就好！看来这趟温泉是真去对了！您多注意点，别累着。”

“知道知道！”外婆乐呵呵地应着，“对了，你爸刚还说呢，感觉我这几天气色都好了，脸看着没那么干巴了！你说怪不怪？”

母女俩又聊了几句家常才挂断。林国萍放下手机，心情明显更好了。她重新看向镜子，手指再次抚过眼角，刚才那点疑惑似乎被外婆的好消息冲淡了。“看来真是新年新气象，泡个温泉，连妈的老毛病都缓了，我这……大概也是休息好了？”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拿起眼霜，又仔细地涂抹起来，把刚才那点细微的变化归结为心理作用或者良好的休息。

林鑫一直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妈妈手指触碰他脸颊时那光滑的触感还在，外婆在视频里中气十足的声音还在耳边。他心里那点怪异的藤蔓，似乎又悄悄地蔓延开了一点。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睡衣袖子下露出的手腕，那里的皮肤在灯光下，细腻得没有一丝瑕疵。

他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书桌上摊着没写完的数学作业。他坐下，拿起笔，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里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去年暑假全家去海边玩的合影。照片里，他穿着背心短裤，晒得黑黑的，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胳膊和小腿上还能看到一些玩耍留下的细小划痕和蚊子包留下的深色印记。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现在光滑得不可思议的手臂。

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差异感，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平静的日常。新年新气象？他想起妈妈和外婆的话。也许……真的是这样？他试图说服自己，把那点不安压下去。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冬夜的寒风偶尔掠过窗棂，发出低低的呜咽。这个夜晚，似乎和过去无数个夜晚没什么不同。只有少年光滑皮肤下，那悄然加速的心跳，和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一丝丝悄然滋长的疲惫感，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荡开了最初的、无人察觉的涟漪。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