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海灘，風平浪靜。

　　碩大的夕陽逐漸貼近水平線，渲染成淡紫色彩的天空，提醒戲水人群為白晝寫下句點。經歷了整日豐富的海上活動，目送一臉滿足的御主與其他從者踏上歸途，留在原地的人，只剩下他與帕西瓦爾。

　　四目相交，帕西瓦爾率先開口。

　　「今天的海邊那麼熱鬧，恩漢格文那邊肯定忙得不可開交。」他望向海灘彼端的建築，只見海之家前方的空地，已有幾名圓桌騎士在收拾桌椅，「我想先去幫忙打烊的工作，再回去飯店。」

　　「雖然我一直窩在比較遠的休息區，但也能感受到海灘的熱鬧呢。」巴索羅繆問道：「你們忙得過來嗎？不然我也一起去幫忙吧？」

　　「不了，我希望你可以好好休息。」

　　話語中的體恤，抽動了男人抿起的唇瓣。

　　執行護衛的專注警戒、連日酷暑的疲憊累積、還有帕西瓦爾無心造成的精神擾動……這具暫時受肉的身體，剛經進行完一項水上運動後，終於不堪折磨地發出抗議，提醒自己注意不算青春的歲月痕跡。

　　看著一群興致盎然的年輕夥伴，巴索羅繆只能暗暗扶住痠痛不已的後腰，提出前往海濱咖啡廳歇息的請求。

　　當他緩步離開沙灘時，總感覺有道視線，緊隨在後。

　　──就像眼前的這個人一樣。

　　輕淺的瞳眸，乾淨如琉璃，此刻還映射出黃昏的餘暉。

　　「帕西瓦爾，你該不會把我錯當成哪位纖細柔弱的淑女了吧？雖然有著一張俊俏帥臉，但我可是個成天與烈日為伍的海盜紳士啊。」巴索羅繆眼波流轉，玩味地說道：「而且偷閒了一天，我的體力也恢復得差不多了──」

　　「雖說是休息，但你並沒有真正放鬆下來吧？」

　　一句簡單的回應，截斷了巴索羅繆的談笑風生。

　　「你沒有走向恩漢格文，反而選擇在海灘入口的咖啡廳休息，更特意坐在二樓的戶外露台──那裡視野開闊，不僅能將沙灘的動靜一覽無遺，也是這片區域唯一沒有死角，能夠仔細觀察人流出入的地方。」

　　……等等，你也知道得太清楚了吧？

　　聆聽帕西瓦爾的陳述，巴索羅繆有種渾身脫光、被人赤裸看透的錯覺。莫名的燥熱自激流的血液中迸出，燒燙著他的臉頰與耳根。男人的眼神四處游移，擅長展現的招牌微笑，也忍不住扭曲成詭異的波浪。

　　「雖然因為身體不適沒有下水，但我知道，你一直都在遠方守候，默默留意所有人的動靜。」話語停頓片刻，青年轉過頭來，淺淺一笑：「巴索羅繆，正因為有你的看顧，無時無刻地注意每一個細節，我們才能打造安全的環境，讓御主無憂無慮地享受假期──」

　　「這樣的謹慎細心，是只有你才能做得到的事情。」

　　帕西瓦爾的讚美，如他本人一般真摯坦承。

　　沒有謊言、沒有虛掩，也沒有不懷好意的阿諛奉承。

　　這個時候，該說些什麼才好？

　　「這只是我平常的習慣而已。」思考許久後，他終於擠出能端上檯面的禮貌謙虛，只是應答的音量，比平常還要微弱許多。「畢竟我生前的職責，就是專心約束一群無法無天的惡徒，避免出現糾紛爭鬥，導致整個船團的毀滅……並沒有你說的那麼了不起。」

　　「不，你太過低估自己了。」

　　瀏海下的眉峰深深皺起，帕西瓦爾伸出手來，想要觸及面前的男人，卻又硬生生地僵滯在半空中，彷彿有滿腔的千言萬語堵在喉間，急切地想要傳達出來。

　　炙熱的眼光、焦灼的神情。

　　巴索羅繆看過這樣的身影。

　　在不久之前的過往，許久之前的昔日。

　　──你分明與那些人截然不同。──

　　晴天豔陽、旗幟飛揚，盜賊們為掠奪的成功慶祝，人們歡聲鼓舞，簇擁著自己登上高處。自由混亂的大海沒有絕對的君主，瞬息萬變的波濤之上，即便他佔據了王座，也僅是歷史洪流中短暫駐足的過客──然而那些隱匿在群眾中的零星光點，仍舊不斷仰首凝望自己。

　　「巴索羅繆。」

　　──那是，似曾相似的……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被讚揚的美好。」

　　──戀慕之情。──

　　呼吸，驟然屏息。

　　魔力編織而成的靈核，擬似的心臟，猶如被無聲擊中，沉沉墜落，又緩緩浮起。

　　夕陽將海面改寫成澄澈的金黃，明滅閃爍的朵朵浪花，灑落在帕西瓦爾隨風飄揚的銀髮間。他的身軀被鍍上聖潔的光輝，線條分明的肌理，也被晚霞浸染出紫紅的溫柔。

　　瀲灩的水光，融化的天空藍。

　　他的眼底只有自己的身影。

　　甜蜜、柔軟──美味可口的。

　　琥珀糖般的瞳眸。

　　巴索羅繆的腦海，倏地迎來一片空白。

　　他以為自己已看遍世間最耀眼的事物。

　　即使在面對生命終點時無法擁有，卻也心甘情願。

　　但帕西瓦爾不一樣。

　　這個人，是不一樣的存在。

　　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光輝，遠遠超越凡夫俗子趨之若鶩的奇珍異寶。他潔白無瑕、純粹赤誠，不帶任何勾引人心墮落的魅惑，只是溫暖和煦地存在於那裡。

　　那絕非激情與煽動。

　　更不是一閃而逝的火花。

　　──這或許，就是所有信仰者畢生所求的聖光──

　　純白的光太過明亮，在他的照耀下，一切皆為真實。沒有濁色與雜質的掩飾，也沒有任何可以躲藏的陰影。在他的面前，巴索羅繆無所遁形。過去自己癡迷於掌心中的「寶物」，在帕西瓦爾飽含情意的凝視下，全都變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該死，這真是太危險了。

　　聽說突破臨界的高溫會呈現白色的光團，面對這樣的光源，如果毫無思考便迎面撲上，可能會落得比撲火飛蛾還要慘烈的下場，連灰燼都不會剩下。

　　但巴索羅繆無法壓抑源自本能的吶喊。

　　他想靠近，他必須靠近！

　　無法以慾望或征服命名的陌生情愫，像是歷經漫長寒冬後終於尋得的燈火，緩緩沁至骨髓深處的溫柔。又如同南方溫潤的海水，一點一滴，無聲無息地漫過口鼻，將他整個人徹底淹沒。

　　擅長花言巧語的男人，竟不知如何言明這份渴望。

　　他明明深諳規避風險的準則，仍止不住地邁開躊躇的腳步。

　　最後的理智還在垂死掙扎，努力為愚行尋找藉口。

　　但巴索羅繆實在想不出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了。

　　只因為──那實在太過美麗。

　　有哪個海盜，在面對真正的寶物時，能夠裝作視若無睹？

　　苟活向來不是亡命之徒的信條。

　　他寧願粉身碎骨，也不願擦肩而過。

　　「帕西瓦爾……」

　　男人的嗓音細微嘶啞。

　　稍有不察，便會隨風消逝。

　　「我上次、好像把襯衫忘在你那裡了。」

　　海風拍打四肢，空氣中挾帶的鹽粒，將銀白與墨黑的髮絲連成一線。他們踩著涼鞋及拖鞋的雙足被不斷湧上的潮水淹沒，浪花滯留了指縫的砂礫，在濕潤的沙地上，刻畫出傾斜細長的倒影。

　　沉默半晌，帕西瓦爾露出了令人安心的溫柔笑容。

　　只是筆直凝視自己的眼眸，在暮日餘暉下，變得更加深邃明亮。

　　鼻間縈繞著一股酒精的香氣。

　　來自泳池畔的酒吧。

　　藍柑橘酒與鳳梨汁的熱帶氣息。

　　又酸又甜的滋味。

　　「如果你允許的話──」

　　帕西瓦爾的手指，不經意地輕撫過他飄動的衣角。

　　「今晚，能讓我把它拿去還給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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