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丙，我们去找狗吧！”哪吒凑到他耳边，急不可耐地喊道。

“第一，你该叫我神父大人，第二，把衣服穿上，第三……”敖丙抬起眼皮，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团乱糟糟的黑发。他艰难地发出命令，因为哪吒趴在他胸口上而呼吸困难，“从我身上下来！”

“是先下来还是先穿衣服？”哪吒托着脸，状似苦恼地说，“神父大人，你第二和第三的要求是冲突的。”

做出抉择并不困难，因为敖丙感觉自己的肺快爆炸了：“先下来。”

“好嘞！下来啦！”

敖丙感觉胸口一轻，新鲜的空气重新涌入肺部，他忍不住咳了几声，那个小团子终于跳了下去，他撑起身体，刚想在床上坐直，理顺被扯乱的神父袍领口，紧接着哪吒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计谋得逞的狡黠。敖丙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清他的动作，就感觉眼前人影一晃，哪吒不知道又去哪儿疯玩了，他的衬衫脏兮兮的，衣领耷拉着，胡乱卷起的裤管上满是污泥，鞋子也不知道丢哪儿去了——这副装束绝对不能出现在神圣庄严的教堂。

“你！”敖丙的呵斥卡在了喉咙里。原本雪白的床单也被他蹭上了几道深色的污痕，重度洁癖的神父闭了闭眼，努力压制住想往这小混蛋脑袋上打一掌的冲动。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神父应有的、岌岌可危的威严：“哪吒。” 他尽量让声音平稳，“快去洗个澡，衣柜里有备用的衣服。”

“哦——”哪吒拖长了调子，慢吞吞地从床边支起身体，动作磨磨蹭蹭，丝毫没有着急的意思。他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故意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绕着床走了小半圈，离敖丙不远不近，那明目张胆的，挑衅般的表情让敖丙的血压持续飙升。

就在哪吒磨磨蹭蹭、几乎要蹭到卧室的门板时，敖丙忍无可忍，猛地站起身。他身形颀长，深色的长袍带起一阵风，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朝哪吒走去。

他伸出手，目标明确——不是衣服，而是那个精力旺盛的小混蛋的后脖颈。哪吒反应极快，像只敏捷的兔子，在敖丙指尖即将碰到他皮肤的瞬间，猛地矮身一缩，灵活地从敖丙腋下钻了过去，同时爆发出一阵嚣张的大笑：“哈哈哈抓不到吧！”

他像一阵旋风，光着脚丫噼里啪啦地跑出了敖丙的房间，“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世界终于短暂地清静了。

敖丙维持着抓空的姿势，僵硬地站在原地。胸口被压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那小鬼聒噪的笑声和滚烫的体温。他缓缓放下手，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神父袍上被蹭出的褶皱，还有几根不属于自己的、顽皮翘起的黑色短发。

他猜得没错，哪吒果然是他职业生涯的滑铁卢。这个小恶魔哪里是不懂规则，他是在享受打破规则的乐趣！

洗完澡的哪吒心情似乎很好，他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两条小腿悠闲地荡来荡去，备用的衣服明显大了一号，穿在身上显得他人更小了。

“我们什么时候上山？”一曲完毕，哪吒从椅子上跳下来，急吼吼地跑到敖丙面前。

“你先别急，还有早课呢。”敖丙坐在水盆边，机械地搓着床单。他的声音有些飘忽，实际上他走神已经有一会儿了。昨晚那个青年留下的问题和那傲慢的声音占据了他的脑海，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那股混杂着烦躁与莫名悸动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

他需要空间，需要安静。看着眼前这个活力四射、仿佛随时会引爆的小麻烦精，敖丙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带着巨大风险的决定——或者说，一个缓兵之计。

“哪吒，” 敖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充满诱惑，像在安抚一只随时会窜出去的小兽，“你保证今天乖乖的，我就带你去找狗。”

至于哪吒为什么总闹着要找狗，敖丙没有多想，他只当哪吒是想出去玩。小孩子嘛，总是坐不住，要他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规规矩矩地听那些枯燥的教义，委实太难受了些。用找狗这个条件应该能换来片刻喘息。

“我今天很乖啊！”哪吒立刻挺直腰板，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说“你看我多听话”。敖丙看着他这副“乖巧”的模样，太阳穴隐隐作痛。这保证的效力，大概和他上次发誓不会和别人打架一样脆弱。

“很好，” 敖丙站起身，指了指门外，“那么，先去打扫教室。把长椅下的灰尘扫干净，桌面擦一擦。我一会儿过去检查，合格了——” 他刻意停顿，加重了语气说道，“——就带你去找狗。”

去吧，快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想想告解室的事，想想他留下的那些问题……敖丙停下动作，看向他的眼神带着迫切和催促。哪吒欢呼一声，像颗小炮弹一样从椅子上弹射起来，风风火火地就冲向了教室的方向，嘴里还喊着：“说话算话啊神父大人,我保证扫得干干净净！”

门被砰的一声带上，房间里终于只剩下敖丙一个人。他缓缓靠在椅背上，疲惫地吐出一口气。世界安静了，可脑海里的风暴却愈演愈烈。那个神秘青年的话语仿佛还回荡在耳边，搅得他心绪不宁。

敖丙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被教会收养的情景：那时他不到十岁，无父无母，是大主教找到了他，从此免于流落街头的命运。这个留着长长白胡子的老人爱惜地摸着他的头，说他是教会百年难遇的希望……他转动着玫瑰念珠，心中默念着祷词，指尖捻过一颗颗冰凉的檀木珠，试图平复自己从昨晚就一直混乱的心绪。

“百年难遇的希望？” 敖丙在心底自嘲地想，“连一个小鬼都管不了，还被一个……”他的思绪又不受控制地飘向昨夜那个青年。那个男人倚在告解室的阴影里，声音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锋利，提出的问题像一把利剑，精准地刺向他内心深处某些习以为常、从未深究的角落。

“即使是困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听一群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诉苦，也能得到满足是吗？”

没错，大主教收留了他，教导他成为一个合格的神父，同时也要求他永远留在这里，只为镇子上的人讲解福音，传播主的慈爱，绝不能不得踏出小镇半步。敖丙把这一切当成了自己的使命，自然用最虔诚的态度去对待。可是突然被这么问，敖丙还是感到一丝反感和恼怒。那声音里的傲慢和洞悉，像烙铁一样烫在了他的心上。

敖丙近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胸口被哪吒压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闷痛。他低头，修长的手指抚平神父袍前襟的褶皱，小心翼翼地拈掉那几根倔强翘起的黑色短发。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仪式感，仿佛这样就能一并抹去心头的烦乱。

他需要静下心来，细细梳理那个青年带来的风暴。那不仅仅是挑衅，更像是一种引诱……引诱他去思考那些禁忌的问题。这种感觉让他不安，却又隐隐带着一种危险的吸引力。

“吱呀——”

教室方向隐约传来椅子被拖动的刺耳声音，紧接着是“哐当”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倒了。

敖丙瞬间攥紧拳头，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他几乎能想象出那副场景：哪吒挥舞着比他高出一截的扫帚，灰尘漫天飞舞，长椅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他所谓的“干干净净”，大概是指把灰尘从椅子下扫到走廊上，或者干脆扬到天花板上。

“……” 额角的青筋又开始突突直跳。敖丙捏紧了手中的念珠，又念了一句玫瑰经的祷词，随即站起身，大步朝教室走去，带着点认命般的凝重。那点关于神秘青年的、混乱又悸动的思绪，被现实的、名为“哪吒”的紧迫危机硬生生挤到了角落。神父推开教室厚重木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屑、飞扬尘土和某种可疑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下意识掩住口鼻。

眼前的景象完美印证了他最糟糕的想象：高大的书柜倒在地上，十几本硬壳书散落了一地。水桶翻倒在角落，深色的水渍晕染开一大片，旁边还散落着几块被浸透的抹布。

而罪魁祸首正背对着门，踮着脚尖站在一张高背椅上面，大概是在尝试擦拭书柜，光着的脚丫在地板的灰尘上留下清晰的印记。听到开门声，哪吒拿着湿淋淋的抹布转过来，两个人尴尬地大眼瞪小眼。

“我想擦擦上面，但是书柜太高了，换作我以前哪有这么麻烦——”哪吒小声解释道，他突然止住话头，略显僵硬地转移话题，“我会弄好的，你等我一下——”

“好了，我带你出去找狗。”敖丙制止了他下一步的动作，再待下去，他担心哪吒会拆了这里。

教室这样暂时也不能上课了，敖丙给所有学生放了假，同时不得不拜托嬷嬷们收拾残局。哪吒主动拉着他往门外跑，就差连拖带拽了：“我们快走吧！”

“慢点啊哪吒……不用这么急……”

他们去了那座山坡，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大黑狗，它大概一直在等敖丙过来找它，一听到他的声音就从草丛里出来，围着神父绕圈。敖丙牵起绳子，依旧是若有所思的神色。

“神父大人，你今天很不专心欸。”哪吒摇了摇他的手，似乎在隐隐憋笑。如果敖丙没有被告解室的事夺去注意力，那他就能发现哪吒反常的行为，这个小鬼大多数时候都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臭脸，很少像现在这么开心。

“嗯，是吗？哪吒你很喜欢这里？”敖丙还在想昨天的事，随口问道。

“算是吧，我想在这里躺一会儿。”哪吒突然说。山坡上草木葱茏，盛开着漫山遍野的蒲公英。山风轻柔地拂过，带起几朵白色的绒伞，悠悠荡荡地飘向浅蓝的天空。

“好，听你的。”敖丙答应了他。这也是他的一点私心，忙碌了一整天，就算是神父也想在这惬意的环境休息一会儿。

暮色四合，最后一点霞光沉入地平线，只留下天际一片温柔的深蓝。敖丙侧过头，看着身边熟睡的孩子。哪吒蜷着身子，像只没有安全感的小兽，眉头舒展开来，白日里那种桀骜不驯的尖锐感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属于这个年纪的安然。

上午对哪吒的怒火就这样烟消云散了，敖丙没来由地想起他们初见的时候。那孩子身上藏着太多秘密和伤痕，让人无从知晓他完整的过往。强烈的保护欲混杂着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再次悄然滋生。他伸出手，轻柔地拂去落在哪吒额发上的一小朵蒲公英绒球。

哪吒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动了动，竟朝着敖丙的方向又蹭近了一点，温热的气息拂过敖丙的手臂。这份依赖让敖丙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没有把手臂抽回来，而是让哪吒靠得更舒服些。

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和青草气息，混合着蒲公英淡淡的清香，山坡渐渐响起细密的虫鸣。敖丙感受着身边孩子平稳的呼吸，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感从心底升起。昨天在告解室的挫败与焦躁，以及上午对哪吒闯祸的心堵，此刻被这宁静的夜风吹散了。

他甚至暂时忘却了要将这个小恶魔引向正途的神圣职责。这一刻，他只是一个陪伴着一个伤痕累累又生机勃勃的孩子的普通人。这份无需言语、无需教义、无需任何形式的引导就能获得的安宁与连接，比任何经文都更直接地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

“主啊……”他在心中默念，却并非祈祷，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喟叹，“这到底是什么……” 是责任？怜悯？还是……某种更深层，更原始的感情？他分辨不清。他只知道，这一刻自己想把一切暂时地抛在脑后。

山坡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躺在长满蒲公英的草坪上，大黑狗安静的守在一旁。白日的喧嚣也被这静谧的夜包裹，消融，时间似乎也随着飘舞的蒲公英越走越慢。敖丙也阖上了眼，打算陪哪吒小憩一会儿。他冰蓝色的长发铺散在青葱的草地上，如同月光下流淌的溪流。哪吒翻了个身，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轻轻攥着神父的手指。

要是时间能静止就好了。睡着的前一秒，敖丙这样想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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