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路雨泫然，飘摇兮偏似雪花，散落新出的粉樱上，惹得她因冻饮泣。

冷白的夜色下，月光和着灯光，将素世棕栗色的头发染白。

她在等人，不知道对方是否会来。

她并没有通知对方。

月华初升，孤芳的夜樱倾尽毕生胭脂，密密层层堆叠枝头。花意浓厚得仿佛无法承受，点水的那几枝轻轻一颤，粉红的花瓣悄然滑落。

开始还只是三三两两，依依难舍，缓缓垂坠。转瞬间，随着风雨乱流，竟似决堤那般铺天卷地地纷纷扬扬起来——雪中花如雾似霭，翻飞盘旋于清冷的月光下，无声无息覆盖整片大地。

她们流离，在这最美丽的年华，被弃置路边、零散草丛，伴流水逐流而下。

落花无意，流水无情。

素世伸出手去，几片哭泣到哆嗦的花瓣便紧紧贴在掌心，即刻便消融在手心的温度中，只余凉意透骨。原来并非薄樱，只是求生而不得落地无根的雨雪。

冰冷的触感，就像天上的泪滴渗进肌理。

这是虚假的雪，是天空的眼泪；而樱花却是真实的，美好而又破碎，无法展示自己，遗弃黑夜中，到了明日就只剩下残羹冷炙。

粉色...

素世的脑海中突然想起了那个人，也是像樱花那般天真烂漫。每每跟她相处，难免会产生自惭形秽的心呢...

如果不能比别人优秀的话，那些人就会抛弃自己，自己便丧失了存在的价值。

心中的苦寒才是真正的雪，而那个人才是不曾飘零的樱花。

如此美好，如此让人生厌。

还记得那一夜，那人在自己满盖雪花的身体上留下樱花的痕迹，而自己私处的樱也吹起雪来。

越是接近，越是渴望占有；越是渴求需要，越是害怕抛弃。

思考的片刻，树下渐积起一层薄红。素世扶着粗糙的树干，鞋子脱下拎在手中，垫着脚步踏上去，全然听不见丝毫响动，唯有冻得通红的足腹与满地揉团的残樱交融，无声的柔软悄然陷落。

那层溶于春泥的花瓣，附身细看下，隐约着有微光在徐徐流动，恍惚间素世以为是万千花魂在大地的温怀中聚散，生命流淌着，走向消逝的命运。夜间的风拂过，携走留恋世间的樱再次飘舞月下，与雨雪合演，重现落下时的凋零之舞。

既是雪葬花，也是死物的自葬。

那一年，父亲独自离开了。我还记得母亲背对着铁青脸色的门扉，父亲头也不回，被母亲死死牵着的我，只能看着走廊昏黄的光压扁在门缝中。母亲蹲在地上小声的哭。我不敢哭，拍着母亲的背，心中只有惶恐与落寞。

那一年，也是像这样的樱花季。

“走开，我们不想和你玩。你的人偶又丑又没人爱，没人会需要这样的东西。”

孩子们夺走自己怀里的玩偶，重重地摔在地上。

“妈妈，陪我一起到游乐场玩去嘛。”

“抱歉啊...妈妈现在没空。过会，过会妈妈下班就去买你最喜欢的玩具好嘛？”

“走开！真是的，别烦着我们，没人喜欢你和你的玩具！”

崭新的瓷玩偶被甩在墙上，碎成一地。

“那，妈妈买来玩具我们一起玩吧。可以吗？求求你了。”

“真的，求你了...”

“...”

那之后，母亲经常加班到深夜，一天都难得见上一面。

望着教室里三三两两玩得正欢的孩子们，我站在窗边，窗外的樱花伸出一段开满花的枝条，垂在我的头顶。樱花瓣不停散落，就像她在不住落泪。

樱花的泪，是活物的纷飞；我的泪，是无人在意的回响。

“看啊，我的人偶会唱歌哦。啦啦啦~~”

我抱住粘合好的瓷器人偶，抵在自己的脑门上，唱了一段轻松明亮的小调。我能感受到孩子们炽烈的目光。

“真的诶~好厉害！”

“给我玩一下嘛，求你了素素世~”

孩子们簇拥起自己，把我团团包裹起来。

她们笑了，笑声传染给我，我也笑了。

“欢迎回来，妈妈！！”

深夜的玄关，我看着操劳的母亲提着包，颤颤巍巍地倚在墙上。我帮母亲拿去负担，一把抱住母亲，亲吻她发皱的脸庞。母亲虽然没有笑，但她也紧紧抱住了我。

好温暖，就像春日的暖阳...

是的，只要自己不犯错，那么大家都会接纳自己的。

但是为什么，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错，Crychic却...

“你这个人，满脑子想的都只有自己呢...”

对吧...

我私自弹奏了春日影，伤害了小祥，被抛弃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大家，我也向小祥道歉了。为什么大家总要抛弃我，留着我一个人不管呢？

仰起脑袋的一个回神，夜樱的繁华已经落去大半。潜藏在黑夜中的寒气侵蚀着身体，赤足沾染泥土的气息，似乎想要我落地归根。

这是死物们的共鸣，是不被需要者的归处。

那个人，也许等不来了吧。毕竟自己使坏，约着她来却不言何处。

空出的枝丫在月下伸展，瘦骨嶙峋的臂膊伸向寂寥星空。

她在索求什么，她在挽留什么？

残余的樱花愈发红得热烈，凝夜清辉下，静默地燃烧最后的生命。

月光笼罩着花，花回头映着月，不知花是由月华凝聚而成，还是月是由花魂所化。

为什么活物和死物之间还能交相辉映呢？

我欺骗了那个孩子，甚至恶趣味地想要弃她如敝屣，那个孩子却依旧执着的接纳了我。

这样吗？

自己还是可以稍微任性一下的吧...

原来任性一次也能得到包容吗？

我不理解。就像孤独的月、漫天的雪无法理解缤纷的樱，那夜樱依旧能够映射着月光，散落粉红的雪花那样。

自己的心，如同一座精心维护却充满标本的庭院。我目睹过太多无因果的飘零，对生命中一切美好的流动性与不可控性产生根深蒂固的恐惧与不信任。

如同落花流水，淡淡错过，各不留印。

雨滴凝结成雪，花雪也逐渐稀松。树杈之间露出空隙，雪已经比花瓣更多。

满地落英，正在月光下静静褪去朱颜，化作无声的春泥。风过处，余下几片花瓣迟迟未归，在空旷的夜色中作最后的独舞，回旋数次，终于消逝。

这夜樱，花与雪共存着。树下葬送着死，树上闪烁着生。

“Soyorin~”

樱花般的孩子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手心的温度在我的脖颈晕开，把我眼中的雪融化。

“就知道你在这多愁善感来着。一个人在树下偷偷抹泪是在想着谁呢？”

“你很烦诶，又不是在想你。真是，来这么晚害我等了这么久——”

素世悄悄地揩去眼角的泪花，死鸭子嘴硬道。

“还不是你不告诉我到哪集合，你又不回消息。我可是跑了好多个地方才找到这来的。”

爱音垂下头，发现素世赤裸的小脚已经冻得通红一片。她俯下身扫去包裹住白皙足背上的泥土，小声向素世抱怨：

“这样不冷嘛，脚都冻成这样了。快，把鞋袜穿好，不然会着凉的。”

“那个...”

素世刚想开口，却意识到自己像个小孩一样想跟爱音撒娇。堵在喉咙里的话哽咽住，又咽了回去。爱音扶着她的背，倚着树干，同冻僵的素世一齐坐在樱花满盖的泥土上。她跪在素世身前，不顾裤袜被泥土沾湿，罩着脖子上取下围巾捧起素世的双脚，对着通红的脚吹热气。

“爱音...不要这样。还在外面多难为情啊...”

素世小力地捶打爱音平坦的胸脯，脸上早已染上粉樱的颜色。她怯生生地指责，语气却又十分享受。

“有何不可咧，这么说来的话那你一个人走咯~”

话是这样说，但爱音丝毫没有放手的趋势，只是恶趣味地挑逗着素世。

“我...我又没说不行...”

随风飘落的樱花散在素世的头发上，给全身冰冷的素世增添一丝春日的温情。素世撇过头，火红的脸颊樱花带雨，她像是恳求，像是命令地对爱音说：

“真是，今晚稍微让我任性一会吧。假如有一天你默不作声地离开的话，我绝对饶不了你！”

听闻此言，爱音一脸震惊地抬起头，随后便显露出温暖的微笑。她伸手抹去素世滚烫的雪水，暖烘烘的手笼罩住素世红扑扑的脸蛋。在之后，这种微笑便跟从着压抑不住的嘴角拉扯为一脸坏笑，爱音嬉皮笑脸地说：

“Soyorin~犯寂寞啦？”

“要你管——！”

“我答应你哦，Soyorin。毕竟你离不开我嘛，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这是什么土味情话嘛？真肉麻...

酝酿了这么久的感动被爱音接连串的骚话碾得一点不剩，她一脸不快地盯着爱音那把轻浮写在脸上的表情，时刻摇晃似要坠落的心却被这么一句甜言蜜语落了定。

虽然这场短暂的生命之舞，耻笑着她妄想凝结时光、对抗流逝的所有努力，空余执念的注脚与过去的残骸。

但也让她的人生走马中，蓦然回首到窗外真实流转的、充满风险也充满生机的春天。

素世欣慰地笑笑，笑过寂寥的往昔，笑迎二人的现在，笑盼熙攘的未来。

被爱音驮在背上的素世已经在期待今晚与明天了。她凑到爱音的耳边，红着脸。

月光依旧，清冷无声地流淌在压枝低的花与雪间。

人间曾经有一场盛大的花事，如今只剩下天际的琼楼玉宇，仿佛一切只是大梦一场。

唯有经历了这场花事的二人，留下残香余芳。

以及一声幸福与释怀的嗟叹：

“今晚月色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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