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倾倒的液态银，慷慨地泼洒在多佛尔峭壁下的海岸线上。海浪不再是白日的喧器咆哮，而是裹挟着碎银般的磷光，一遍遍温柔地舔舐着黝黑的礁石和光滑的鹅卵石沙滩，发出低沉而富有韵律的叹息。空气里弥漫着咸腥、湿润，还有某种…令人心跳加速的悸动。

我赤着脚，踩在微凉的沙子上细小的沙粒钻进趾缝。披肩随意地搭在肩头，海风顽皮地撩起我深褐色的发丝和单薄的裙角。距离那个将我抛入深渊又托回人间的风暴之夜，已过去大约半年。腹中的“珍珠”日渐沉实，像一枚深藏在蚌壳深处的秘密，随着每一次胎动，提醒着我与这片幽暗海域不可分割的联系。

她--赛壬--早已不再是礁石后一个遥远而冰冷的幻影。此刻，她就在近岸处，倚靠着一块被月光照得如同墨玉的巨大礁石。海水在她腰际轻柔地起伏，银白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光洁如玉的肩背，发梢如同活物般在海水中蜿蜒舒展。月光慷慨地勾勒着她非人间的轮廓:修长优美的颈项，圆润的肩头，以及水下那若隐若现、覆盖着细密幽蓝鳞片的、充满力量感的腰肢曲线。

那双巨大的墨蓝色眼眸，不再是纯粹的深渊凝视，里面翻涌着一种更为复杂、更为黏稠的情绪，像月光下被搅动的深海漩涡，带着一种专注到令人心慌的魅惑。她静静地看着我走近，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冷的弧度。

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混合着挥之不去的深海恐惧和一种…连我自己都羞于承认的、灼热的渴望。我停在水边，冰凉的海水漫过脚踝，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塞壬…”我的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破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没有回应言语，只是伸出了一只手臂。月光下，那手臂的线条流畅而完美，覆盖着闪烁着幽微蓝光的细鳞，如同最上等的珐琅。指尖修长，带着若有似无的蹼膜痕迹。那是带着不容置疑的、深海掠食者般的笃定。

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我。恐惧被那漩涡般的眼神奇异地抚平，只剩下胸腔里鼓噪的热流。我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海水浸湿了裙摆，冰冷刺骨，却又奇异地让我感觉更加真实。终于，我的指尖触碰到了她伸出的手。

冰冷!如同深海底层的寒玉!那触感瞬间沿着指尖窜上手臂，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奇异的、滑腻的、带着生命脉动的柔韧感。她的手指微微蜷曲，冰凉地、却带着一种探索般的力道，缠绕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恰到好处，既不容挣脱，又不会带来疼痛，像被某种华丽而冰冷的海蛇温柔地束缚。

她轻轻一拉。

我踉跄着向前，更深地没入海水中，直到海水漫过腰际。冰冷的海水包裹着下半身，而上半身则被浓烈的、纯粹的深海气息所笼罩--冰冷、咸涩，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而野性的生命力。她离我如此之近，近得我能看清她皮肤上细小的、如同珍珠粉般的光泽，近得能感受到她每一次细微的呼吸(如果那算呼吸的话)带起的、冰冷的气流拂过我的脸颊。

“小救星…”那沙哑的、直接在脑海深处共振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慵懒的、近平耳语的亲昵，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冰粒的羽毛搔刮着我的心尖，“你的心跳…像受惊的雀鸟。”她的另一只手抬了起来，覆上了我剧烈起伏的胸口。隔着湿透的薄薄衣衫，那覆盖着细鳞的、冰冷的手掌，清晰地感受着我心脏疯狂的搏动。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她的手掌冰冷，却像带着火焰，灼烧着我的皮肤，点燃了某种潜藏在血脉深处的、原始的悸动。恐惧被这极致的感官刺激彻底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眩晕般的、令人窒息的吸引力我仿佛被那双深海般的眼眸彻底吸了进去，沉溺在那片冰冷的、却闪烁着致命诱惑的墨蓝之中。

她的脸缓缓靠近。冰冷的、带着奇异海水气息的鼻尖，轻轻蹭过我的脸颊，带来一阵电流般的战票。我能看到她长长的、如同扇贝边缘般的银色睫毛，在月光下投下小小的阴影。她的目光，从我的眼睛，缓缓滑落到我的嘴唇，那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和-种…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时间仿佛凝固了。海浪的喧器远去，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呼吸声(我的急促而灼热，她的则微不可闻，带着深海涌流般的韵律)，我心脏狂跳的轰鸣还有我们紧贴的身体之间偶尔律动的珍珠。

然后，她的唇落了下来。

冰冷!柔软!带着深海独有的、难以形容的咸涩和一种奇异的、如同海百合绽放般的微妙甜腥。那不是人类温热的亲吻，更像是一块来自深海的、活着的寒玉，覆盖住了我的唇瓣。起初只是冰冷的贴合，带着一种非人生物探索未知般的触碰。但很快一种更深的纠缠开始了。她微启双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深海生物特有的力量感，引导着我开启齿关。冰冷滑腻的舌尖探入，带着不容抗拒的侵略性，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缠绵的、探索的意味。那触感如同最滑腻的海鳗，带着刺骨的冰凉和一种令人战栗的、异质的柔韧，在我的口腔内壁缓缓游弋、缠绕，吮吸着我唇齿间属于陆地的、温热的呼吸。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感官的洪流在奔涌。冰冷与灼热，恐惧与沉沦，陆地的脆弱与深海的强大…在这一个吻中激烈地碰撞、交融。我被动地承受着，却又不由自主地微微仰起头，笨拙地、颤抖地回应着那冰冷而强势的纠缠。仿佛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呼应着这来自深渊的触碰。我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环上了她光滑冰凉、覆盖着细鳞的颈项，指尖陷入那如同水银般冰冷的发丝中。她的手臂则紧紧缠绕着我的腰背，冰冷而有力，将我更深地禁锢在她与礁石、与这片幽暗海域之间。我们的身体在水中紧紧相贴，隔着湿透的衣物和冰冷的鳞，能感受到彼此轮廓的起伏和那份超越言语的、致命的吸引。

月光无声地见证着海岸线上这禁忌而惊心动魄的缠绕。冰冷的海水拍打着我们的身体，碎银般的磷光在肌肤和鳞片上跳跃。这一刻，恐惧与爱欲的界限彻底模糊。她是深海的猎食者，我是岸上的迷途者，而在这片月光统治的领域里，我们如同两株缠绕共生的异域藤蔓，在冰冷的咸涩中汲取着彼此那独一无二的、致命的温暖与气息。

那一刻，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暖流，第一次冲破了恐惧的坚冰，涌上我的心头。

几个月后，在一个同样涨潮的满月夜前夕，剧烈的阵痛在玛尔塔的小石屋里降临。没有医生，只有玛尔塔粗糙而坚定的双手和低沉有力的鼓励。剧痛如同惊涛骇浪，将我抛起又摔落。在汗水、血水和泪水交织的混沌顶点，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双巨大的、深海墨蓝色的眼睛，在意识的边缘冰冷地凝视着我。我尖叫出声，不知是痛苦还是呼唤。

当那声清亮、充满生命力的啼哭划破小屋的压抑时，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玛尔塔用一块柔软的旧布包裹住那个小小的、温热的身体，轻轻放在我汗湿的胸口。我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耗尽所有力气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平静，轻轻拂过那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然后，我的指尖停住了。

就在婴儿左侧太阳穴靠近发际线的地方，一小片皮肤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只有在月光或特定光线下才能察觉的奇异纹理——那是一种极其浅淡的、如同细小鱼鳞般排列的纹路，微微泛着一点难以形容的、珍珠母贝般的蓝灰色光泽。

玛尔塔凑过来看了一眼，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印记，低声咕哝了一句：“海的孩子，总带着点海的记号。” 她的语气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渔人对大海的敬畏和接纳。

我低下头，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婴儿娇嫩的皮肤上。这不是诅咒。这是来自深海的印记。是赛壬，是那个冰冷的拥抱，是这十个月月光下的无声守候…带来的，我的珍珠。

我叫她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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