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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自打那天被「抓奸」之后，孙蓉蓉有整整一周没来学校。

　　我很担心学校会不会处分我。我想，她妈妈应该不至于报告学校，因为如果那样的话，我会吃处分，但她女儿也会吃处分。学校处理早恋，从来都是一碗水端平，断没有只处理一边的道理。

　　我也很担心她。我问她们班同学，都说孙蓉蓉病了，她妈来过学校，只不过是来请病假的，别的什么都没说。

　　我心想，稳了，果然孙蓉蓉的妈妈是冷处理了。

　　直到我一周后看见孙蓉蓉。

　　那天真就是隆冬了。天上飘着雪，一切都干净得不像话。天啊地啊，树啊楼啊，都像拢在纱里，又被雪染成最纯粹的白。所有人都惦记着出门踩雪，去操场打雪仗，偏偏地理老师不为所动。明明已经是下午偏黄昏，快吃晚饭的时间了，他还把大家都扣在教室里，喋喋不休地讲着题。

　　我自然是不听讲的，原因嘛，我只需要靠数学拉分就够了。别人看黑板，我只是盯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出神，脑海里飘过刘禹锡的四句诗：

　　「龙门宾客会龙宫，东去旌旗驻上东。

　　二八笙歌云幕下，三千世界雪花中。」

　　然后我就看见孙蓉蓉了。我是全班第一个看见她的。

　　像个雪精灵般，她跳到教室外的窗子口，穿着绿色的厚袄子，梳着那种大光明马尾辫，头顶却覆着一层薄薄的雪。她探头探脑地往里看，然后第一时间也看到我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的神情有点委顿。她发现了我在看她，激动极了，夸张地张大嘴，模拟着「阿达，阿达」的口型，还招着手，示意让我出来。那手上，带着毛茸茸灰色的连指手套，还怪可爱的。

　　我怎么可能出来？上着课呢！我脸红了，马上把头低了下去，避开了她的眼神。

　　短短几秒，班上一大半的同学也看到她了。她是如此的好看，如此的显眼，如此的胆大妄为，谁能看不到她呢？此刻她几乎是在拍着窗户示意了——连我都能听到她拍窗户的声音。

　　接着，教室里沸腾了。有人起哄，有人吹口哨，有的男生甚至站了起来喊我的名字；地理老师也注意到了教室的异常，在大声嚷嚷地喝止；但是所有人都憋得太久了，此时如被点燃的青春烟花，沸反盈天，但却是片刻绚烂。

　　我的头弯得更低了，恨不得缩进桌子肚里。孙蓉蓉，你干啥啊！有什么事，下课再说不好么？！

　　四面八方的女生都转过来调侃我嘲笑我鼓励我。我注意到，席吟没有转过来，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紧接着，起哄声更大了——不，简直是达到了高潮一般的狂欢。似乎是孙蓉蓉在窗外做了一件什么事情，激发得所有人都欢腾了，拍着桌子吹着口哨，书本啊试卷啊，被扔得飞来飞去。

　　地理老师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本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矮个子，此刻急急地迈着碎步追了出去，在走廊里对着孙蓉蓉大声嚷嚷：「哪个班的，叫什么？站住！别跑！」

　　他哪里追得上孙蓉蓉？孙蓉蓉一溜烟地跑了。

　　我这才恍如隔世般地抬起头来，我这才敢再次望向窗外。

　　窗外，孙蓉蓉已经不见了踪影。但是我马上就知道，刚刚大家为什么起哄到高潮了。

　　那面浅浅的玻璃外侧，被她呵了气。然后画了一个大大的心。心里面，是一个笑脸。

　　这是她对我的表白。片刻间，那个镶嵌着笑脸的心，就浸润在冷空气里，飘零不见了。

　　此去经年，我再也没有见过孙蓉蓉。

　　……

　　我们所有人当中，最后一个见过孙蓉蓉的，是王数。

　　孙蓉蓉从那天起，就再没来过学校。她是直接办理了退学。

　　但寒假后高二下学期的某个周末，已经是暮春时节，王数却莫名其妙地接到了孙蓉蓉的电话，约她在市郊的一个太平洋咖啡见面。王数和孙蓉蓉算不上熟，但是她多少知道我和孙蓉蓉之前的那些事，她也知道孙蓉蓉在退学前那次石破天惊一战成名的表白；当时王数已经在考虑接纳我，因此她就答应了孙蓉蓉见一见。

　　那个年代的太平洋咖啡，还不像后世的星巴克或者M-Stand那般窗明几净，大方简单；而是浓郁的仿欧式仿古典风格。沙发是那种扶手有巴洛克卷边的棕色皮沙发，茶几是黑白间的名贵大理石台面——天知道这种装修，几时能收回成本。

　　王数的家庭条件一般般，因此她很少喝咖啡，更别提到咖啡厅喝咖啡了。但她天生大气，浅浅地啜了一口拿铁后，说道：「说吧，蓉蓉，找我什么事？」

　　按王数的审美，孙蓉蓉穿的颇为奇怪——她穿着黑白间的那种连衣裙，显得颇为成熟；但衣服整体有点宽松，似乎是刻意大了一圈。而孙蓉蓉开口的第一句话，更让王数意外。

　　「王数，前几天我遇到杨杨了。」孙蓉蓉说道。

　　杨杨？王数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名字，很耳熟啊。许久，她终于想起来，杨杨嘛，杨杨，那个身子骨很瘦但头颇大的女孩子，初三有一段时间坐过尹达的同桌。

　　「杨杨怎么了？」

　　「杨杨怀孕了。」孙蓉蓉说道：「她在上海打工，然后怀孕了。」

　　「哦。」王数有点不知道这话怎么接，她其实和杨杨也不熟。同是女孩子，她只是觉得，十七八岁就怀孕生子，会不会早了点儿。尴尬中，她拿起拿铁，又轻轻地抿了一口。

　　「我也怀孕了。不是尹达的。」孙蓉蓉突然漫不经心地说道。

　　王数拿着咖啡杯的手在半空中震了下。即便不是自己的事情，但她依然感到了巨大的震惊和苦涩，似乎混着咖啡的苦味一直传到心底。但她到底没有太慌乱，而是调整了下气息，稳稳地将咖啡杯放了回去；然后，抬着头看着孙蓉蓉，是个很可爱很单纯的女孩子啊。

　　「然后呢？尹达知道吗？」王数问道。

　　「他不知道。王数，我要去澳大利亚了。听说你和尹达都去过那里，那里好玩吗？你和我说说，那里是怎样的？」孙蓉蓉急切地说道。

　　于是王数叹了口气，不再追问她怀孕的事情，而是和她说起澳大利亚的情况：那里阳光很好，草场很大，牛马成群，漫山遍野。

　　似乎，对面的女孩听得心驰神往；又似乎，她想到了什么心事。慢慢地，当着王数的面，孙蓉蓉的眼泪开始一滴滴地掉下来，啪嗒啪嗒的；再接着，泪水就连成线了。

　　王数惊讶极了，她从来都没想到，一个人能哽咽着哭这么久而不出声。她也从来没想到，这个年纪的孙蓉蓉，居然能有这么多泪。

　　哭了许久，孙蓉蓉终于止住了啜泣，凑近了过来，她的右手覆上了王数的手背，就这样，两个女孩牵着手。

　　接着，孙蓉蓉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王数啊，好多年了，其实我特别特别羡慕你。这么聪明，这么有主见。你知道吗，尹达一直很喜欢很喜欢你。

　　知道吗？我不会去澳大利亚的。我妈去，但我不去。我会把这个孩子打掉，然后去上海找杨杨。不过你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尹达。我跟所有人都说，我去澳大利亚了。

　　王数啊，尹达是个可好可好的人了。你能不能喜欢他？他很单纯。我配不上他。我已经脏了。但你没有。你和他，真的很配。你和他，重新开始好不好？

　　「好。」王数也哭了，她点点头。

　　……

　　高考结束了。那天天气很好。天是一贫如洗的蓝，枝丫和树叶都很精神地挺着。知了在树上唱着歌。

　　我第一时间找到了王数，那是我俩约好的——考完，我俩牵着手，一起打车，来到了刚修好的新区人民广场。这是个劳民伤财的工程，此刻鬼都没有，正适合我们这对想四野八荒撒欢的年轻人。

　　「你考得怎么样啊？」我问她。

　　「还不错。」她说道，「你也稳了？」

　　「嗯，稳如老狗。」我哈哈哈地笑着。「啊！整整三年啊，终于可以解放了！」

　　王数歪着头看我。她脸上痘痘早消了，高三整整一年，大家都坐牢般地在屋子里学习，她的皮肤没被晒过，就更加白了。我觉得她现在挺好看的。

　　「谁强迫你了？你不是自己承诺的嘛，要好好努力学习？」她嗔怪地说。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想到我人生最好的时光，十七八岁的年纪，天天被程老师那帮人绑着押着学习，我就觉得不得劲，浪费生命！」我懒洋洋地说。

　　「你还是什么都不懂。」王数迎着阳光坐着，夕阳把她的发梢，哦不，把她整个人都镶在金边里；和风细细地拂过她的鬓发。「你听说过这句话么？生命丰满于不自由。」

　　「什么意思？」

　　「你呀，就是一切都太顺了。生活里，不如意的事情，不自由的事情，身不由己的事情，有很多啊。」她突然很有感慨地说道。

　　「呦！你写作文哪！」我说。

　　「有些当时觉得了不得，惊天动地的，刻骨铭心的事情，时间久了，也就那样了。有些当时觉得过不去的坎，遭不住的难，哭不净的泪，跳脱出来，可能也就解了吧。」她怅然若失地说道。

　　我根本不知道她在惆怅什么，此时的我，只觉得全身心地欢乐。十几年如一日的苦学日子即将结束，眼前人即是意中人，我还有什么可忧愁的呢？迎着夕阳的余晖，我直接躺了下来，躺在王数的脚边。

　　她穿着一双黑帮白底的匡威板鞋，显得她的脚丫子秀气极了。我盯着她的脚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王数，以后上了大学，我们天天去外面吃小店吧，再也不吃食堂了！」

　　她笑了：「你养我啊？我可没这么多钱。」

　　我也笑了：「还有，我要买一个快快的山地车，等我们都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我载你从北四环骑车到颐和园，到香山，到天安门。」

　　她又笑了：「那摔了咋办？我屁股还不摔成八瓣？」

　　我没接她的话茬，而是接着沉浸在未来的梦里：「以后我们上了班，每年十一啊春节啊，我们都出国去玩。去英国法国意大利德国新西兰……」

　　她斜着眼睛撇着我，嘟着嘴：「是不是还要去澳大利亚啊？澳大利亚到底有谁啊？」

　　我被她猜中了心思，讪讪地笑了笑，住了嘴。是啊，澳大利亚到底有谁啊？

　　突然，我脱口而出：「让我们开始恋爱吧？」

　　王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她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好。让我们开始恋爱吧！」

　　我开心极了，像小狗一样，在地上打着滚。王数哈哈哈地笑着，还不失时机地踹了我两脚。

　　「喏，这个给你，祝你高考结束的礼物。」闹了片刻，她侧过身，从身旁书包里掏出了一个卷得整整齐齐的纸筒。

　　「什么啊？」我接过来，开始拆上面的丝绸绑带。那礼物就是圈起来的一页纸，是女孩子专用的那种粉色信纸，粉扑扑的散发着香气。纸上，工工整整的字迹誊写着一首小诗。

　　诗歌的名字是《短歌》。那首诗，是这么写的：

　　「被风收割过的秋天；众鸟飞尽

　　被风收割过的秋天；硕果仅存

　　我见过真正的时间

　　它以雪亮的锋刃

　　取下英雄们的首级

　　我见过真正的空间

　　它为尘世的弱者

　　供以最优越，最奢侈的生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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