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顾客朋友，本店即将结束营业，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临近关门，广播响起，甜美的女声像裹了糖浆。苏琳在黑暗中无声地咧咧嘴。

樟脑丸和灰尘的气味死死堵在喉咙口。苏琳把自己塞在储藏室两个巨大纸箱的夹缝里，像一条被压扁的蛞蝓。她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窸窸窣窣的动静——是店员在清场。脚步声很急，几乎是跑过去的，带着一种慌不择路的混乱。苏琳心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被涌上来的得意淹没。慌点好，越慌越发现不了她。她瘦小，骨头软得像没长开，天生就是为这种时刻准备的。货架尽头那排玻璃柜里，新上的碎钻手链在灯光下折出细碎的、冰冷的火彩，像在专门嘲笑她那个破手机。今晚市政停电检修，监控失效，那就是她的了。

第二轮广播响起，语气已然降温：“再次通知，本店已停止营业，所有人员请立即离开卖场！立即离开！”那声音失去了甜腻，只剩下机械齿轮般的生硬。

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大门外，卷闸门轰隆落下的巨响震得地板都在颤。死寂像冰水一样灌满了整个空间。

死寂中，第三轮广播毫无预兆地炸响！不再是温和的提示，而带着种有意加速过的压迫感，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警告！如有人员滞留！请立刻离开卖场！重复！请立刻离开！严禁任何滞留行为！后果严重！后果非常严重！马上离开！马上！”

苏琳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强行稳住。吓唬人的，肯定是。她安慰自己，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纸箱边缘。

黑暗更浓了。远处安全出口幽幽的绿光，像野兽不怀好意的眼睛。然后，广播突然炸响，不再是电子合成音，而是个阴狠狠的男声：“警告！如有人员滞留，必须立刻离开！立刻！不要停留！重复，不要停留！极度危险！”最后一个词被吼得变了调，带着高频的、令人牙酸的破音，在空旷的超市里疯狂回荡，撞在冰冷的货架上又弹回来，嗡嗡作响。

苏琳猛地一缩，膝盖撞在旁边的纸箱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她死死捂住嘴，心脏在肋骨后面擂鼓，震得耳朵里嗡嗡直响。骗局！绝对是店家的骗局！怕停电时被偷，想把人吓出去抓！她反复咀嚼着这个念头，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牙齿却在不受控制地轻轻打战。黑暗不再是庇护，它变成了粘稠的、充满未知的胶质，包裹着她。空气里似乎弥漫开一股若有若无的……锈味？

时间在死寂和恐惧中缓慢爬行。预定的停电时刻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钝刀，越来越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临界点上，广播又一次炸响！是一个更老些的男人嘶哑、破裂的吼叫，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电流的滋滋声几乎要盖过他的声音：

“有人是吧！肯定他妈有活人！出来！出来！跑啊！蠢东西！跑！去避难间！厕所旁边的避难间！快！进去！捂住眼睛！死也别睁开！捂好！等电来了再动！操你妈的！快去啊——！！！”

那声音撕裂了超市里最后一丝虚假的平静。苏琳全身的血液瞬间冻住，又在下一秒疯狂冲上头顶，耳朵里一片轰鸣。不是骗局！那声音里的恐惧，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神经。避难间？厕所旁边？她脑子里一片混乱，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出去？暴露在摄像头下？万一……万一真是骗局呢？万一他们就在外面等着抓她？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布料。

“咔哒。”

一声轻响，如同世界被掐断了脖子。所有的光，连同安全出口那点微弱的绿芒，瞬间熄灭。彻底的、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苏琳猛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滚烫的开水浇过的虾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规则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濒死的窒息感。

***

时间失去了意义。她在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不知哆嗦了多久，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外面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怪物，没有追兵，只有一片沉甸甸的、令人发疯的虚无。她剧烈地喘息着，像一条搁浅的鱼。恐惧像潮水，退下去一点，留下湿冷的沙滩。侥幸心理又探出头来。也许……就是防盗？也许广播里的人只是在吓唬人？停电已经开始了，机会就在眼前……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像藤蔓一样疯长，瞬间压过了刚才那几乎将她撕裂的恐惧。她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迷你手电。一点惨白的光晕在黑暗中亮起，勉强照亮脚前一小块布满灰尘的地面。她弓着腰，像只受惊的老鼠，蹑手蹑脚地挪出纸箱的夹缝，推开储藏室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

外面是超市的主通道。一丝月光从幕墙渗入，货架投下巨大的、扭曲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空气里那股铁锈味似乎更浓了些，还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过期水果的甜腻腐败气息。苏琳打了个寒颤，强迫自己不去细想。她死死盯着前方珠宝区模糊的轮廓，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诱惑的光源。她握紧小手电，微光颤抖着，指向那个方向。

一步，两步……她小心翼翼地贴着货架移动，避开那些投下怪影的立柱。心悬在嗓子眼，每一次脚落地的轻微声响都让她心惊肉跳。走了大概十几米，珠宝区的轮廓似乎近了些。一个莫名的念头毫无征兆地钻进脑海：杂物间的门……有指纹吗？她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想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来路。

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储藏室那扇斑驳的铁门，就在她身后不到两步远的地方！门缝里透出储藏室深处更加浓重的黑暗。她甚至能看清门把手上自己刚才留下的汗渍指印！

不可能！她明明走了几十米！汗水瞬间从额头、后背、手心疯狂涌出，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上天灵盖。她猛地扭回头，死死盯着前方珠宝区的方向，用力眨眨眼，再猛地转回去！

那扇铁门，依然近在咫尺。像一个甩不掉的噩梦。

“啊……”一声短促的、被扼在喉咙里的惊叫逸出。她开始跑，不再顾忌声响，跌跌撞撞地朝着与珠宝区相反的方向狂奔。小手电的光柱在黑暗中疯狂跳跃，扫过冰冷的货架、模糊的商品包装、扭曲的安全指示牌……她朝着卖场深处，朝着远离杂物间和珠宝区的方向拼命逃窜。跑了多久？感觉像跑过了一整个空旷的足球场，肺叶火辣辣地疼。她猛地刹住脚步，扶着旁边一个冰冷、光滑的立柱剧烈喘息，然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感，再次回头。

幽绿的微光下，杂物间那扇该死的铁门，依旧沉默地矗立在她身后，距离近得仿佛她从未离开过原地一步！它像一个巨大的、嘲弄的墓碑。

“不……不……”苏琳摇着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恐惧彻底淹没了她。她退后一步，又一步，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那扇门上，像要用目光把它烧穿。她开始后退，一边退一边死死盯着那扇门，口中神经质地低声数着：“一、二、三……”她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她要看着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十六、十七……”后背猛地撞到了什么东西。

坚硬，冰冷，带着点弧度，像……一只竖立着的手？

苏琳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她像被高压电击中，猛地转过身，手电光柱下意识地向上扫去！

惨白的光圈里，首先出现的是一只僵硬、毫无血色的手，向上摊开着，五指微微弯曲，涂着俗艳的红色指甲油。光柱颤抖着上移——纤细的塑料手臂，穿着一条她昨天在学校隔壁班女生身上见过的、当季流行款的不对称连衣裙。塑料模特光滑无瑕的脸在光晕下泛着死白的光泽，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看”着她，嘴角似乎……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是模特。服装区的塑料模特。

“呼……”苏琳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猛地一松，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她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狂跳，但巨大的庆幸感已经压过了恐惧。只是个模特！只是个该死的模特！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去擦额头的冷汗，目光无意识地再次扫过模特的脸。

就在那一瞬间，模特那两片涂着劣质粉色唇膏的塑料嘴唇，毫无征兆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咧开！

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一直咧到耳根下方！形成一个巨大到完全违反物理结构、绝对不属于人类或任何造物的、纯粹由僵硬塑料构成的恐怖笑容！

苏琳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时间仿佛凝固了。她甚至来不及尖叫，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眼前那张咧到耳根的巨大塑料笑脸，是她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看到的最后一幅景象。那笑容，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恶意，深深地烙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

“滋啦——”

刺眼的白炽灯光毫无预兆地倾泻而下，瞬间驱散了所有诡异的幽绿和黑暗。超市里亮如白昼，货架整齐，商品琳琅满目，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的碎片。

“哐当！”超市巨大的玻璃门被猛地从外面撞开，碎裂的玻璃渣四处飞溅。几个穿着厚重黑色特战服的男人旋风般冲了进来。他们手中举着造型奇特的金属仪器，顶端闪烁着幽蓝的光芒，发出急促的、尖锐的蜂鸣声。仪器屏幕上的光点疯狂跳动。

“操！这反应！绝对有活人进来了！一级污染反应！”领头那个剃着板寸、脸上有一道狰狞疤痕的男人低吼道，声音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身上的黑色凯夫拉特战服在强光下显露出诡异之处——肩部、胸口和后背的位置，竟用暗红色的、类似朱砂的颜料，描绘着繁复的符箓图案，透着一股驱邪镇煞的森严。

“避难间检查过了？空无一物？”另一个队员语速极快地问，手中的仪器正对着女装区方向疯狂啸叫，蓝光几乎连成一片。

“空的！妈的，那蠢货肯定没听广播！”疤脸男人死死盯着仪器屏幕上剧烈波动的曲线，脸色铁青得可怕，“立刻封锁现场！最高级别隔离！通知‘归墟’总部，让‘净秽科’的人来接手！”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一个食品货架上，金属架子发出痛苦的呻吟。“该死！就算‘净秽科’那群怪物来了，接触者结局也他妈改不了了！‘侵蚀’已经完成！我们晚了一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挫败和一种冰冷的、程序化的愤怒。

“哎！”旁边的队员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再言语，迅速操作着仪器进行更精细的扫描。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他们如临大敌，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货架缝隙，每一个可能藏匿的角落。

奇怪的是，看起来资深且可靠的几人却对面前显而易见的异常视而不见——就在他们前方几步远，女装区那片明亮的光晕下，一排姿态各异的塑料模特中间，悄然多出了一个“新成员”。

她身材瘦小，像个未发育完全的少女，与周围那些高挑丰满的模特格格不入。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普通蓝色校服外套和一条深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沾着灰尘的帆布鞋，与模特们身上光鲜亮丽的品牌时装形成刺眼的对比。她站得笔直，双臂僵硬地垂在身体两侧，头颅微微低垂。

惨白的灯光打在她那张光滑的塑料脸庞上。空洞的眼窝深处，似乎没有任何焦点。然而，在她右眼的眼角下方，一道极其细微的、崭新的痕迹蜿蜒而下，一直延伸到光滑的塑料脸颊。

那是一道凝固的、完全透明的、由人造塑料精心制作而成的泪痕。它反射着头顶刺眼的白光，像一颗永不坠落的水晶，冰冷而绝望地镶嵌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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