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Ⅱ. 无论是天使还是恶魔】

——“每个人的身后，都有着一位专属于你的天使哦！”

诗芙今天也摇晃着塑料叉子，翘着鼻子对我说着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有点起毛、不长不短的黑色头发，滑过了被粉白色衬衫套着的单薄的肩膀。白皙的……甚至可以说是稍微有点苍白色的脸蛋上，不知道为什么带着一副得意洋洋的笑脸，背对着窗外洁白的阳光，显得分外的耀眼。

床边的桌板上，放着她吃惯的、总是强迫我给她拿来的廉价的奶酪蛋糕。

“顺带一提悠君身后的天使……就是人家啦～”

“不。非要说的话，你应该是恶魔之类的什么东西边。”

我用单调冷静的声音回答。

“姆姆。”

诗芙的脸颊微微鼓起，比我大半岁、从年级上说算是我的学姐的她，却长着一张相当孩子气的脸蛋，此时正像是发泡的年糕一样变得圆鼓鼓的，感觉戳上去会发出噗噗的声音。

和她相遇是在三年前，也就是初中的时候。

起因只是一次真心话大冒险，抽到了坏签的我，被要求往不认识的学姐的课桌里放入情书。在我们的学校里，这也不算是什么稀罕的恶作剧。本来想着只要事后澄清一下就好了，结果却被笑嘻嘻的诗芙抓着这个把柄缠住了，隔三差五被她指使着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在一片混乱中度过了初中生涯。

“能够给人家这样的美少女做牛做马，对于阴角的悠君来说是福气啦福气！”

诗芙的嘴巴弯成了V状，攥着小拳头叉着腰，挺起了不大不小的胸部。

作为病人来说，这张嘴巴倒是活力四射得令人火大啊。

“那等你从床上爬起来之后，就做好以后被牛马异种奸的准备吧”

我坐在床边，一边用刀子削着苹果一边随口戏谑道。

本来已经做好了被再次反讽回来的准备，却看到诗芙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收起了那副夸张的架势，低下头一脸老实地咬着叉子，微微红着脸不说话了。

“……喂，吐槽啊，这不是显得我像是在性骚扰一样吗。”

“……变态。”

“喂。”

“变态。”

……

…………

………………

诗芙是我的恶魔。

不，应该说是「噩梦」。

自从和她相遇之后，就没有发生过任何好事。

初中的时候，我被诗芙当成了自己的小跟班牵着鼻子走，喜欢安静的我，非要陪着她时而逛街时而远足、时而听她编出来的傻不拉几的童话故事。当时的我，对此只感到了不快和麻烦，

升上高中一段时间之后，好不容易开始觉得，和她一起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也不是毫无乐趣了，她的存在，已经变成了我的日常中不可缺少的碎片了。

但不久之后，听到的却是她退学的消息。

真的是，一点好事都没有。

每次提着从家里的蛋糕店拿出来的奶酪蛋糕，走向医院的时候，我都会这么想。

不过，她会带着小孩子一样心满意足的表情，吃我做的蛋糕。

仅此一点，就原谅她好了。

但是……

她也很快就变得，吃不下什么东西了。

曾经喋喋不休的小嘴巴，也只能发出迷迷糊糊的吐息声。

到了秋天之后，她能够维持清醒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了。

老实说，事到如今，这也已经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

对于自己体内的疾病，将会在成年之前夺走自己的性命的事实，诗芙她，似乎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她总是一边摆出笑嘻嘻的表情享受着还能自由动弹的生活，一边又沉迷于现实以外——幻想与童话的世界。

对于在现实世界中时日无多、已经来不及留下属于自己的人生故事的她来说，吟唱着来自梦的另一侧的故事而沉沉睡去，或许是为数不多的、追求幸福的方法吧。

真的是，有够自私的女人。

既然有这个心理准备，为什么不能从一开始就别和其他人……和我扯上关系呢。

要是从一开始就不认识这个名为诗芙的女孩子，我以后一定，会过得更加幸福吧。

我记得，那一晚也是满月夜。

“悠君……”

半夜里，不知为何醒了过来的她，对不知为何坐在她的病房里发着呆的我，发出了呢喃的声音。

隔着呼吸机的面罩，她的声音变得朦朦胧胧的，像是蒙着一层不真实的纱幕。不成功的化疗、比体内的病症更早地消耗着她的生命力，透过变得模糊的视野，夜空中的满月轮廓、变得像是童话绘本一样，被月光笼罩着的她，看起来也像是人偶一样苍白。

“悠君……说对了呢……人家其实是……悠君的恶魔呢……欸……嘿嘿……”

“老老实实地睡着吧。”

看着久违地恢复了一点清醒的诗芙，她那艰难地试图开口说话的样子，却又让我感到不是滋味，佝偻着腰的我发出了叹气声，然而诗芙却似乎没有安分一点的打算，带着虚弱地挤出来的、那副傻乎乎的笑脸，失去了焦距的眼睛朝向了我的方向。

“人家不在之后……悠君的背后……就只剩下天使了呢……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

诗芙还是老样子，嘴里说不出什么令人开心的东西。

虽然我想阻止她拖着病体继续勉强说话，但她现在一定是，拼尽全力地想要对我表达着什么，无法狠下心打断她的我，只能抿着嘴巴沉默了起来。

“悠君……还记得……异世界的故事吗。”

“「每天晚上闭上眼睛之后，就是你不会记得的异世界之旅」的话题吗。”

“是噢……你还记得啊……嘿嘿……”

“因为如果说忘掉了的话，你会发脾气啊。”

诗芙总是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傻里傻气的幻想故事，不过，会把这种东西一一记进脑子里的我，大概也聪明不到哪里去吧。得到了我的回应之后，诗芙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很幸福似的表情，一边微微笑着，一边继续说道。

“其实哦……那个……还有后续呢……”

“是吗。”

“你知道吗，悠君，人的心啊……其实是……从梦中诞生的哦……”

“这样啊。”

她闭上眼睛，双手叠放在胸前，在夜色中，她静静地吟唱着童话。

“从梦中诞生的东西……最后也会回到梦里……直到完全消失之前……飘来飘去……飘来飘去……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刚好来到悠君的梦中哦。”

“……嗯。”

“虽然到了那时候……或许，已经不成人形……或许，已经想不起自己是谁……但如果悠君还记得我的话……说不定……还能……”

诗芙的脑袋摇晃了一下，失去了颜色的眼眸渐渐地飘向了天花板。她是不是已经，朝着梦的另一侧出发了呢，在那一边，她看到的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已经没有人能够回答我了。我抿了抿嘴唇，心中忽然变得焦急了起来。我突然站了起来，发出了语无伦次的声音。

“诗芙，我，我啊……一直……对你……”

然而，伊芙却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

“不行啦……悠君……太没出息了……现在……不能说这种话……不然人家会睡不着觉……悠君又会……被恶魔缠上的……”

“……”

我慢慢闭上了嘴。

——“对不起哦，悠君。”

她最后留下的是谢罪一样的话语。

她到底是在为了什么而道歉呢。

无论如何，对我来说，背后的恶魔和天使，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仿佛是世界逐渐变成了黑白色一样，我的身边既没有发生什么好事，也没有什么坏事，只是单纯地，变得非常无聊。这样的生活持续到了考上大学后也没有改变。

我为了寻求现实中不存在的梦幻和奇迹，一次又一次地造访梦中。

我知道的。

这是她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但我却总是无法自控地想象着。如果存在着一个梦中的世界，可以无所顾虑地、亲吻着她、拥抱着她，对她说，我喜欢你的，请永远呆在我的身边。

我幻想着这样的夜晚，梦的大门回应了我的愿望，于是，「她」降临到了我的身边。

而这到底真的是她留下的痕迹，还是说，只是我疯狂的妄想呢，我已经不可能分辨得清了。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

……

…………

………………

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奶酪站在了阳台的门前。

洁白的晨曦笼罩着她小小的身体，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半透明的精灵，仿佛随时都会在我的眼前消失不见。

我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要走了吗。”

“……嗯。”

“有，想起来什么吗。”

“……对不起。”

奶酪摇了摇头，对此，我则不作回应。

“还能再见到你吗。”

“悠君，还记得我，的话。”

奶酪回过头来。

“我会做……你想要我做的事情……实现你的愿望……只要你希望的话……我会每晚……都来到你的身边……”

奶酪不带感情地回望着我，无机质的眼眸完整地倒映出了我的表情。

“每天晚上都在梦里和梦魔的女孩子纠缠不清吗。”我自嘲似的低下了头，嘴角露出了若有若无的弧度，“听起来……确实太没出息了……”

“但是……那也是……你的愿望。”

奶酪的身体变得越发透明起来，她的脸容在阳光中变得模模糊糊的。

“是，啊。”

奶酪慢慢向我走来，对我伸出了小手。

“和我……一起……活下去吧……？悠君。”

是啊，这样的夜晚，如果能够永远地持续下去，一定非常幸福吧。

但是，这一定不是她的愿望。

所以我……

“我啊……只是想要确认一下而已。”

视野又变得模糊了起来，嘴角微微扭曲，我自己到底是在哭着，还是在笑着，已经分不清楚了。升起的黎明将阳光照入了黑暗的夜晚，沉积在胸中的苦闷感，忽然被渐渐融化。

“我已经知道，你，就在那里……这样就，这样就，够了。”

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奶酪的身影已经不在眼前了。

只有一扇通往阳台的、紧紧闭起的玻璃门。

我站了起来，走近了过去，黎明的光芒分外刺眼，一夜的时光像是我的幻觉一样。

——我就在这里。

“！”

忽然觉得好像听见了一阵声音，我忍不住回过头来。

空无一人。

但是笼罩着身体的阳光的暖意，像是某种体温一样。我重新转过头来，稍作惊讶后，露出了微笑，伸出了手掌贴在了玻璃上。透过倒映所看见的梦之门的另一侧，虽然不知道是天使还是恶魔，我能够看到她还停留在我的身后。

于是我相信，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今天想必会是不一样的一天吧。

——我一直，都在你的身后。

“……走吧，诗芙。”

于是今天，我和「她」一起，走向了阳光之中。

小说相关章节：短篇集 伊洛可的书架短篇集 伊洛可的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