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跳蚤市场的空气总是浑浊得恰到好处，廉价塑料、积尘的旧书和人体汗味在七月的闷热里发酵。苏文蹲在一个用防水布铺就的地摊前，指尖拂过一堆泛黄课本、缺胳膊少腿的玩具，最后停在一本蒙尘的硬皮笔记本上。

封面是深沉的墨绿色，触手冰凉，像是某种处理过的皮革，没有任何烫金字样或花纹，只在边缘处有细微磨损，透出底下浅色的纸板。它在一堆花花绿绿的杂物里显得格格不入，安静得像块沉入水底的石头。摊主是个眼皮耷拉的老头，瞥见苏文拿起它，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老东西了，五块钱拿走。”

苏文没还价，掏出皱巴巴的纸币。他倒不是真需要什么笔记本，纯粹是这玩意儿在一堆破烂里透出的那股死气沉沉的神秘感，勾起了他百无聊赖中的一丝好奇。

回到他和哥哥苏哲租住的老旧公寓，空调外机嗡嗡作响，勉强驱散室内的燥热。苏文把书包甩在沙发上，顺手拿起那本笔记本，用湿纸巾擦去封面的灰尘。墨绿色在灯光下显出一点黯淡的光泽。他随手翻开。

扉页上，一行褪色的蓝黑色墨水字迹映入眼帘：

【在封面写下你心中所想之人的名字，于内页描绘你欲使其发生的变化。变化将映照现实。】

字迹工整，带着点旧式钢笔的锋利感，但内容却荒诞不经。苏文嗤笑一声，指尖弹了弹纸页。“映照现实？哄小孩呢。”他随手就想把本子丢开，目光却扫过玄关鞋柜上苏哲那张穿着学士服、笑得有点傻气的照片。

比他大八岁的哥哥苏哲，此刻应该还在公司加班。苏文想起早上出门时，苏哲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硬发，叼着片吐司含糊叮嘱他“放学别乱跑”的样子，像个操碎了心的老妈子。一个恶作剧的念头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

“反正也没损失。”苏文嘀咕着，带着点恶趣味，拔开中性笔的笔帽。笔尖悬在笔记本封面的中央，墨绿色的皮质仿佛在无声地诱惑。他略一停顿，手腕用力，两个清晰的字迹落在上面：

苏哲。

写完名字，他翻到内页第一页。空白的横线纸散发着淡淡的陈旧气息。写点什么呢？要够好笑，够能让那个一本正经的哥哥出点糗。苏文咬着笔杆，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嘴角勾起一抹坏笑。他飞快地写下：

【苏哲今天下班回家路上，会在小区门口那个有点松动的井盖旁边摔一跤，右边膝盖处的裤子会破一个大洞，擦破点皮。】

写完，他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杰作”。想象着苏哲穿着那条他最喜欢的卡其色工装裤，膝盖处滑稽地破个大洞，一瘸一拐走进家门的样子，苏文忍不住嘿嘿笑出声。他把笔记本随手塞进自己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和一堆旧试卷、漫画书挤在一起，很快就把它抛到了脑后。

傍晚六点半，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准时响起。苏文正瘫在沙发上看球赛重播，头也没回地喊了声：“回来啦？”

“嗯。”苏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接着是窸窸窣窣换鞋的声音。然后，苏文听到了意料之外又似乎情理之中的抱怨。

“啧，真倒霉。”

苏文这才扭过头。玄关的灯光下，苏哲正低头看着自己的右腿。那条卡其色工装裤的膝盖部位，赫然破了一个拳头大小的不规则口子，边缘还挂着几缕被扯开的棉线。洞口边缘能看到底下皮肤上一片明显的擦伤红痕，微微渗着血丝。

“怎么了哥？”苏文坐直身体，语气带着刻意的惊讶，心里却乐开了花——这破本子，还真有点邪门？巧合吧？

“别提了，”苏哲皱着眉，一瘸一拐地走进客厅，把公文包扔在沙发上，“快到小区门口，踩到那块松动的井盖边上了，脚下一滑，结结实实摔了个大马趴。这新裤子，才穿几次！”他心疼地扯了扯破洞的边缘，露出底下更清晰的红肿擦伤。

“啊？那井盖不是老早就松了吗？我记得上周物业群里还有人说过。”苏文自然地接话，语气里是恰到好处的同情和一点点“早提醒过你”的事后诸葛亮。他甚至清晰地“回忆”起，前几天自己刷手机时确实在业主群里看到过邻居抱怨那个井盖的消息，还随口跟苏哲提过一嘴。嗯，一定是这样。哥哥肯定是走路看手机分心了，才踩空摔的。至于那个笔记本的“预言”？肯定是巧合加上自己模糊的记忆加工。

“谁知道那么寸。”苏哲叹气，脱下外套，“我去处理下伤口。”

看着苏哲走向卫生间的背影，苏文心里那点因为笔记本带来的奇异感迅速被恶作剧成功的得意取代。他重新瘫回沙发，注意力回到球赛上，只是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下去。

第二天是周六。苏文难得起了个大早，苏哲还在补觉。他溜进自己房间，鬼使神差地又拉开了那个抽屉，摸出了那本墨绿色的笔记本。封面上“苏哲”两个字依旧清晰。他翻到第二页。

既然昨天那个“预言”歪打正着（苏文固执地这么认为），那不如……再来点好玩的？他盯着扉页那句“映照现实”的话，心里痒痒的，像被羽毛挠着。写点更明显的，看看是不是还能“巧合”。

他拧开笔帽，这次带着点实验和恶作剧混合的心态，写下：

【苏哲明天早上醒来，头顶会有一撮特别顽固的呆毛，无论怎么用水压、用发胶，都绝对压不下去，倔强地翘一整天。】

写完，他想象着苏哲顶着那撮滑稽的“天线”在卫生间里气急败坏的样子，又乐了。这次他仔细地把笔记本放回原处，带着点期待等着看明天的“巧合”。

周日清晨，阳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洒进来。苏文被卫生间传来的水流声和一声低低的“啧”吵醒。他揉着眼睛走出去，正看见苏哲对着镜子，头发湿漉漉的，手里拿着发胶瓶子，正对着头顶那一小撮头发较劲。

那撮头发位于头顶正中央，大概有两三厘米长，此刻正湿哒哒地贴在头皮上，但苏哲一停手，或者用梳子试图把它梳向一边，它就像装了弹簧一样，顽强地、缓慢地重新弹回原位，直愣愣地竖着，像根倔强的小草。

“搞什么鬼……”苏哲皱着眉，语气烦躁，“昨晚睡相有那么差吗？这撮毛怎么回事？”

苏文凑过去，假装好奇地观察：“哇哦，哥，你这呆毛好有个性！跟天线宝宝似的。”他伸手想去按，被苏哲没好气地拍开。

“去去去，别捣乱。”苏哲又试了几次，水冲、梳子压、发胶抹，那撮头发在湿的时候会暂时服帖，但一旦开始变干，就立刻恢复原状，顽固地挺立着，在苏哲打理得还算整齐的发型中显得格外突兀和滑稽。

“别弄了哥，挺可爱的，显年轻！”苏文笑嘻嘻地调侃，心里却像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湖面，荡开了一圈涟漪。又中了？连续两次？这巧合的概率也太高了点吧？难道那本子……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早上刚睡醒的头发也乱糟糟的，但似乎没有特别顽固翘起的部分。他甩甩头，把那个过于离奇的念头压下去——肯定是哥哥睡姿问题，加上发质变硬了？或者新买的洗发水不好？

早饭时，苏哲顶着那撮呆毛，一脸无奈地接受了这个“新造型”。苏文一边啃着面包，一边偷瞄那撮倔强的头发，越看越觉得好笑，心底那点对笔记本的异样感，被恶作剧成功的兴奋和好奇暂时盖过。

他决定再试一次。这次，写点更“过分”、更不容易用巧合解释的。

周一放学后，苏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次拿出了那本笔记本。墨绿色的封面似乎比之前更幽深了些。他翻到第三页，笔尖悬停。写什么呢？让哥哥……皮肤变好点？男生皮肤变好能有多明显？他想起班里那些偷偷用洗面奶的男生，效果也就那样。这个应该够“无害”，也够难用巧合解释——总不能睡一觉皮肤就变好吧？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点挑战和戏谑，落笔：

【苏哲的皮肤会开始变得比现在更光滑细腻一些，尤其是脸和手臂。变化很慢，但几天后会比较明显。】

写完后，他盯着这行字看了几秒，心里有点打鼓，又有点莫名的期待。他把本子塞回抽屉深处，仿佛那是个潘多拉魔盒。

接下来的几天，苏文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苏哲。第一天，似乎没什么变化，苏哲下班回来，脸上带着点油光，下颌还有没刮干净的胡茬。第二天，好像也差不多。苏文有点失望，又有点“果然如此”的释然，看来那本子就是个巧合集合体。

然而到了第三天晚上，苏哲洗完澡，擦着头发从卫生间出来，只穿了件宽松的旧T恤和运动短裤。客厅暖黄的灯光打在他裸露的小臂上，苏文正盘腿坐在地板上打游戏，不经意间抬头瞥了一眼，手指在游戏手柄上顿了一下。

苏哲的手臂……好像有点不一样？之前他的手臂算不上粗糙，但汗毛比较明显，皮肤也带着点常坐办公室的松弛感。可现在，灯光下，那截小臂的皮肤似乎……泛着一种润泽的光？汗毛似乎没那么扎眼了，皮肤看起来紧致了一些，摸上去……苏文想象了一下，应该会更光滑？

他甩开这个念头，肯定是灯光效果或者自己眼花了。他低下头继续打游戏，但心思有点飘。眼角余光里，苏哲正拿起水杯喝水，仰头时脖颈的线条拉长，喉结滚动。苏文注意到他下颌到脖颈的皮肤，似乎也少了点以前的暗沉和细微的颗粒感，显得干净平滑了许多。

“哥，”苏文忍不住开口，装作随意地问，“你最近换护肤品了？”

苏哲愣了一下，放下水杯，摸了摸自己的脸：“护肤品？就那瓶超市买的洗面奶啊。怎么了？”他走到穿衣镜前照了照，左看右看，“没什么变化啊？还是那张老脸。熬夜熬得黑眼圈都出来了。”他抱怨着，伸手揉了揉眼下。

苏文看着镜子里的苏哲。镜中的影像清晰无误地告诉他，哥哥的脸庞轮廓依旧硬朗，眉宇间带着工作后的疲惫，皮肤状态……似乎确实比前几天看着顺眼一点？黑眼圈是还在，但整体肤色好像均匀了些，毛孔也没那么明显了。苏哲自己觉得“没什么变化”，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光线或者刚洗完澡的错觉。

“哦，可能灯光好吧。”苏文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过头，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快跳动了几下。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握着游戏手柄的手。指关节因为常年握笔打球显得有点粗大，指甲边缘还有啃咬过的痕迹。他下意识地用拇指搓了搓自己的手背皮肤，触感……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还是有点干燥。他用力甩甩手，试图把那种怪异的感觉甩掉。

周五晚上，苏哲难得没加班，兄弟俩叫了外卖炸鸡，窝在沙发上看电影。苏哲放松地靠在沙发里，一条腿曲起，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苏文伸手去拿可乐时，手臂不小心蹭过了苏哲裸露在运动短裤外的小腿。

一瞬间，一种极其清晰的、不同于以往的触感传来。

光滑。非常光滑。不是那种完全无毛的细腻，而是皮肤本身的质感变得异常柔滑，汗毛似乎也变得极其细软，几乎感觉不到。那种温热的、带着人体温度的顺滑感，像上好的丝绸轻轻拂过指尖，和他自己小腿皮肤那种略带颗粒感的粗糙形成了鲜明对比。

苏文的手指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

“干嘛？”苏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完全没在意刚才的触碰，注意力还在电影上。

“没……没什么。”苏文低头猛灌了一口可乐，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的震动。他死死盯着苏哲搭在膝盖上的那条手臂，在电视屏幕变幻的光线下，那手臂的皮肤光滑得不可思议，隐隐透出一种温润的光泽。这绝不是洗面奶能达到的效果！更不是一句“灯光好”或者“刚洗完澡”能解释的！

那本笔记本……扉页上那句话……难道是真的？！

一股混杂着恐惧、兴奋和强烈好奇的电流瞬间窜遍苏文全身。他感觉自己的指尖微微发麻，低头看去，指腹的皮肤似乎……在灯光下也显得比平时细腻了一些？他用力搓了搓，错觉，一定是刚才碰到哥哥皮肤留下的错觉。

他再也坐不住了，电影的声音成了背景噪音。他借口上厕所，冲进自己房间，反锁上门，颤抖着手拉开抽屉，一把抓出了那本墨绿色的笔记本。封面上“苏哲”两个字，在昏暗的台灯光下，仿佛带着某种冰冷的魔力。

他翻到第三页，看着自己写下的关于“皮肤变光滑细腻”的那行字，每个字都像针一样刺进他的眼睛。

是真的！它真的能改变现实！

巨大的冲击过后，一种近乎狂热的掌控感席卷了苏文。他能改变哥哥！用这支笔，在这个本子上！那些曾经只能在脑子里想想的恶作剧，那些隐秘的、甚至带着点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念头，都有了实现的可能！

下一个写什么？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恶作剧的念头开始变质，掺杂进一些更微妙、更难以言说的东西。哥哥那变得光滑的手臂皮肤触感，似乎还残留在他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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