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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領著他進房間的時候，為時已晚地感到些微心虛，也覺得自己如弦上之箭，隨時將發射卻仍緊繃在原地。直白點說，她其實有點忘記愛該怎麼做了。

　　該怎麼做？漢吉．佐耶覺得自己稱得上是專家，至少她的戶頭是這樣回饋的。時間回到前幾天，出版社說這幾季的銷量都不錯，要她加筆寫幾篇番外。於是她因為編輯的一句話，好幾個禮拜都窩在小小的獨居房與自己的筆電做抗爭。官能小說家佐耶小姐被困在各種器官與器官的水乳交融之間，覺得自己的腦汁恐怕要比筆下的男主角先一步被榨乾。她與朋友傳訊息時，鍵盤的推薦詞開始會將「陰莖」擺在「已經」之前，將「認識」擺在「濡濕」之後，有時點開手機通知欄，看見好友群組傳來一排問號，她便知道自己大機率又將人體哪個潮濕的部位甩到了乾爽的聊天室裡頭。

　　沒意思啊，真的。她跟艾爾文說著，咬下一口魚板。天氣漸漸轉熱，但他們卻照舊於寂靜的晚相約巷口旁的關東煮攤。金髮男人坐在她身旁，扯鬆緊勒脖子的領帶，猛嚥下幾口啤酒後，滿足地嘆了口氣。我最近看妳寫的東西，都還蠻有趣的啊，是沒靈感了嗎？艾爾文看著漢吉凌亂的包子頭，抬起手肘輕輕撞了她一下。噁，我沒有很想知道你會拿我寫的東西自慰。漢吉給艾爾文一個白眼，有些狼吞虎嚥地解決碗中的烏龍麵。艾爾文瞧了一眼站在湯前的關東煮老闆，笑著湊近漢吉耳旁，酒味跟古龍水味混雜在一起，撲上漢吉穿著吊帶背心而露出的光裸肩頭。嗯，話說也很久沒去妳家了呢？漢吉瞟了眼艾爾文瞇起的藍色眼珠，一抬手將手掌巴在男人挺拔的鼻梁與額頭上，將他過於湊近的臉推回正常社交距離的範圍。我不要，跟你做愛很無聊！我膩了！漢吉說著對艾爾文吐舌頭，擺出誇張的厭惡表情，收到評價的金髮男人只爽朗地笑了笑，沒再問下去。

　　說實在話，艾爾文什麼都挺好的，也算合作很久的老友，就是流程太固定了有種敷衍感。胸部屁股然後陰蒂，舔一舔磨一磨放進去，她又不是OREO？真是容易預測到完全興奮不起來。沒有興奮只有生理高潮的性愛還是令人享受的性愛嗎？漢吉覺得自己現在處於肉體倦怠期。因心靈在被榨乾的臨界點，以至於肉體也貧瘠起來。於此同時，因看見的肉體過多，她還對觀看活塞運動產生了免疫心理。有時為了描寫較為激烈的題材或體位，漢吉會主動搜尋一些低品質商業色情片以參考姿勢。她能從女優的表情與男優無靈魂的台詞中，清晰地感受到演員們內心並不投入這場勉強的抽插。她小說裡的角色們皆然，這些人物的設定與芭樂的劇情鋪墊，全是為了插入與被插而誕生的，沒有美感也沒有層次，只是提供人們廉價的聲色刺激。

　　人們的高潮可以養活自己，代價是她自己的高潮。她最近發現自己很難陷入身體本能之中，連帶著與人交流的慾望也變小許多。漢吉時不時陷入自我審美（與性福）與生存壓力的掙扎之中，某些時刻她會想像，看完她小說的讀者若能將書頁撕下，擦去流下股間的液體，說不定還能為自己的文字多賦予幾分藝術價值。

　　死線在下週一等著自己，漢吉於週五午間四點醒來時，筆電裡的小說仍停留在四百字的敷衍開頭中。小說家抱著膝蓋在桌前盯著筆電喝了兩罐啤酒，好容易終於勻出一千字，天卻已經黑了。漢吉對著空白的螢幕聳聳肩，腦內盤算著自己照這個速度大概一輩子都寫不完，乾脆跟編輯說自己出車禍沒辦法打字算了。她的指尖最終因飢餓感開始發顫，她抓起桌上的菸盒與錢包下樓，在便利商店買了幾個飯糰後轉進一旁的小巷，提著塑膠袋在牆邊蹲下。

　　如果說其他創作者的靈感來源於洗澡時的淋浴間奇蹟，那屬於她的魔法時刻便大多發生在指間短短幾縷菸霧之中，她點燃一根菸，希望魔法敲敲她因用眼過度而疼痛的腦門。她將鼻樑上的眼鏡往額頭上推，忽然煩躁地嘆了一大口氣。似乎太大口了，漢吉用模糊的餘光瞧見有人正要走進巷子中，卻被自己的存在嚇到往後彈了一下。她有些尷尬地把眼鏡戴回，發現走進巷子的是方才幫自己結帳的男店員。是個新面孔，大概是工讀生？看起來挺年輕的。下班的店員君脫去了制服，但左耳上一排工業風耳釘還有香水味的存在感太高，惹的她在對方走過自己面前時多看了幾眼。店員君背靠著牆，一手拿著制服，一手似乎在掏打火機，漢吉這才發現他的右手肘上方、接近短袖袖口的位置有一個小小的英文刺青。啊，是小混混嗎？她抖掉指間緩緩垂下的菸灰，發現店員君咬著菸，似乎找不到打火機，他撈口袋撈了許久。

　　「要火嗎？」漢吉站起身，拖著腳步往店員君走去，拇指已然按住打火機的打火輪。透過微弱的火光與街燈，她才看清對方有比自己這個宅女更蒼白的皮膚。店員君比她矮一些，他下三白的雙眼視線銳利，正有些警戒地打量自己。店員君肉眼可見地猶豫了下，才微微傾身，他用手護住漢吉給的火苗，叼著菸用嘴找火。漢吉看見他指節分明的五指上戴了許多銀飾，在動作之間發出輕微的清脆敲打聲。

　　菸點燃後，店員君向漢吉點頭道謝，似乎想就此結束這場交流，漢吉站在原地，又從菸盒裡抽出一根菸，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將火柴點燃，以延長與他人對話的時間。她已經有陣子沒跟任何人類講話了，精神世界又都奉獻給了活塞運動，她無聊得很。

　　「雖然現在問太晚了，但你成年了對吧？」漢吉笑著向店員君搭話，將散落肩前的頭髮往後撥。夏天的夜晚已有些悶熱，對方瞧見幾縷髮絲黏在她裸露出來的後背與肩頸上。

　　「……怎樣？」店員君的口氣不算友善，但漢吉不在意。「你長的很年輕，像高中生。之前似乎沒看過你。」漢吉走至店員君的對面，朝地面呼出一口菸，她說話時想與對方對視，卻抓不住對方的眼睛，對方盯著漢吉鬆垮的棉褲褲管，對碰到地面的布料有些在意。

　　「……最近才搬來。」

　　「喔～那看來我們會很常見面。你是大學生嗎？」

　　「我沒讀大學。」……在玩樂團。店員君補充。

　　「欸～那挺好的？好帥氣喔，有演出嗎？」漢吉湊近對方的臉，店員君有些驚訝地往後縮了縮，陌生人的距離感在冒犯的邊緣徘徊，同時她聞見他身上的香水味，甜甜的氣味與灰燼的煙燻混在一起，似乎並不是一般男人會噴的古龍水。在對方的沉默中，漢吉發現店員君被瀏海遮住的右眉上打著眉釘。

　　是喜歡痛的類型嗎？她瞇起眼睛，看見店員君拿菸的食指內側也有細小的刺青。

　　「啊，光是問你問題了。我的話，我是小說家，寫官能小說的那種小說家。」漢吉發出兩聲乾笑，以為會得到挖苦或會心一笑，卻發現店員君的表情毫無波瀾，他輕挑著眉，以為漢吉要繼續說下去卻沒接到回應，愣了愣才擠出一句對談。「我是主唱。……唱重金屬的那種主唱。」店員君說。後默默抽了一大口菸。漢吉發現店員君閃躲的眼神似乎稍微放鬆，從手裡的塑膠袋中掏出手機，打開聯絡電話的介面，遞給了他。

　　「如果需要借火，可以打電話給我。」漢吉說，叼著菸將手機塞到店員君面前。

　　「……這是搭訕嗎？」

　　「是啊。」

　　「那妳搭訕得蠻爛的。」

　　「直接一點比較輕鬆吧。」

　　「……」

　　她看見對方的黑眼珠掃過自己又掃過螢幕，螢幕的藍光微微照亮漢吉握住機殼的指尖。對方的視線又從手漫遊到她小麥色的胸口與頷頸，最後在漢吉褐色的雙眼停留了一下，無預警的沉默持續得比漢吉預想的久，她裝做自己眼神堅定，實則莫名心虛起來，戰或逃的生理反應居然不合時宜地佔據她的四肢，一種本能衝動快要壓下僵持的自尊，將要把她搭訕的手收回時，店員君才終於拿過手機，在螢幕上敲入自己的電話。

　　「我該走了。」他說，看了眼時間，將手機還給漢吉時手往下壓了壓，在嘴上叼著的菸抽完之前就離開了巷子，留下一些菸灰跟薰甜的香水味。

　　他在聯絡人名稱的欄位上只留下一個字符—Ｌ。

　　什麼啊，死亡筆記嗎，故弄玄虛。佐耶小姐隔天仍然沒寫出任何進度，她躺在床上望著Ｌ君空白的聯絡人大頭貼，腦中迴繞著昨晚巷子裡悶熱的香水味。某種感覺忽然熟悉地佔據她，包圍她，酸酸癢癢地潛入體腔，因其據於深處而無力安撫。她在床單上翻了一圈，最後為了轉移注意力，將她的好奇與隱密的想望化作文字丟進虛無的聊天室中。

　　〔要來我家看小說嗎？〕＿17:29

　　〔？〕＿17:43

　　〔今天我要上班〕＿17:43

　　〔下班之後再看啊〕＿17:44　　　

　　Ｌ君沒有再回訊息，漢吉盯著手機空白的通知欄來回滑動螢幕，覺得有些焦躁，決定對於當下的自己來說，睡覺比自己即將爆炸的稿件進度還重要，佐耶作家帶著一點自暴自棄的意味，在床上又翻過一圈，於冷氣房中沉睡了五個小時。終於在一個潛意識要她起床看天空擦黑的微妙時間點，手機的震動將她敲醒。

　　　〔下班了〕＿23:04

　　有點摸不透呢。漢吉看清訊息來自誰的瞬間清醒，回傳了一句「現在去超商找你」後急急忙忙跑下樓，頭髮散開衣服也沒換，夜裡城市悶熱像蒸籠，漢吉感到自己的思緒黏膩，步伐因為低血糖跟不明的慌亂像快要跑起來。她一下就出現在昨晚的巷口，L君今天沒有抽菸，正喝著一罐啤酒。

　　「嗨。」

　　漢吉還在微微喘氣便走近，瞧見對方今天雙眼畫著不算濃重的煙燻妝，眼線微微糊開在眼尾，像他身上的香水味非自願沾染周圍。Ｌ君看著漢吉又向自己踏進幾步，微微抬起眉毛似是驚訝於她出現的速度，他向她招手，街燈照不進巷子裡，他有些看不清對方的表情。

　　「沒等太久吧？」漢吉這時才想起自己的頭髮散亂，伸手要紮起馬尾卻發現手腕上沒有髮圈。Ｌ君眼神晃過她鬆垮的Ｔ恤，看見她胸前的突起將布料微微撐起，他意識到時雙眼已經停留一陣，默默拉回視線，清了清喉嚨。

　　「嗯，給妳。」Ｌ君點頭，遞給漢吉一瓶啤酒，出乎意料的善意使她有些愣住，但還是從對方的手中接過鋁罐。

　　「還以為你不會回我訊息了。」漢吉站近一些，不掩飾自己打量Ｌ君的眼神，對方雖然比她矮，但從對方衣領之上露出的鎖骨與斜方肌，可以看出他身形並不瘦弱。

　　「我要上班。」Ｌ君瞧了一眼漢吉不斷接近的腳步，最後選擇不挪動自己的位置。

　　「嗯…上班不偷懶嗎？」Ｌ君抬頭看向漢吉，發現對方正將啤酒罐撬開，伸出手要與他碰杯，他遲疑地與她碰了下罐身，漢吉嚐了一口，那不是她常喝的牌子，小麥味略重了點。

　　「今天比較忙。」

　　「是嗎？不過你今天有化妝呢，有約會嗎？」還是演出？漢吉抬手，用拇指的指尖抹下一點L君糊開的眼線，手掌輕輕在他臉頰上停留了一會，沒有真的覆上，只是留下一點體溫。妝花了呦。漢吉微笑著將沾著黑色彩妝的指尖展示給L君，對方有些愣住，正要送到嘴邊的啤酒沒有就口。

　　「……看心情決定而已。」妳來找我只是為了問問題嗎？Ｌ君小聲咂了下嘴，眉頭微微皺起，覺得後頸有股燥熱。漢吉輕輕抬眉，對方並不劇烈的反應是種好預感。她沒有立刻回答，往後退了幾步，將黏在鎖骨上的髮絲往後撥。

　　「我要給你看小說啊。」漢吉嚐到嘴裡的小麥味，跟甜甜的香水味混在一起。

　　「那小說呢？」L君的口氣急促。

　　「我說了，在我家裡。」漢吉微笑。Ｌ君一時之間有點找不到話回應。

　　「妳都這樣帶陌生人回家？」Ｌ君抬眼，聽出漢吉話裡的意思，他語氣裡莫名有些挑釁，但挑釁不一定代表負面，漢吉歡迎任何未知，這只是一次共舞，像是鬥牛之於紅旗，拔河之於麻繩，遊戲之間，漢吉感到罐身上的水珠沾濕她的手掌，跟手心的汗混在一起。

　　「沒有喔，我無聊時都找朋友。」

　　「那今晚怎麼不找妳朋友？」

　　「新朋友也是朋友啊。」

　　所以呢？你要看嗎？漢吉又湊近，用啤酒罐再敲了敲Ｌ君的手裡的鋁罐，將酒水悉數嚥下喉嚨後，將空罐丟進一旁的垃圾桶，Ｌ君似有非無呼出一口氣，將自己推離牆面。……小說很長嗎？他問，漢吉聳聳肩，走出巷子口。

　　「不知道，我還沒寫完。」漢吉回頭笑了笑，沒等Ｌ君回應，自顧自往家的方向走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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