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黄油，稠密地涂抹在社区游泳池的水面上。林修远坐在池边的塑料椅上，脚趾无意识地蹭着滚烫的地面。他手里捧着一本《夏洛的网》，却已经二十分钟没有翻过一页。书上落了点防晒霜的白色痕迹，是他半小时前心不在焉涂抹时留下的。

"修远！"

这个声音像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林修远猛地抬头，书本从膝头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泳池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他挥手——程野穿着黑色泳裤，皮肤比寒假之前见面时又晒黑了不少，水珠顺着他的胸膛滑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林修远的喉咙突然发紧。他弯腰捡起书，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等再抬头时，程野已经三两步跨过泳池，站在了他面前。

"什么时候回来的？"林修远问，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干涩。

"昨晚的火车。"程野甩了甩头发，水珠溅到林修远的小腿上，凉丝丝的，"正打算今天下午去找你。"

程野身上散发着泳池消毒水混合阳光的气息，林修远悄悄往后挪了挪，避免吸入太多这种会让他头晕的味道。"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想给你个惊喜。"程野咧嘴笑了，那颗标志性的虎牙露了出来。他伸手揉了揉林修远干燥的头发，"你还是老样子，大夏天也白得像张纸。"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林修远耳根发热。他低头假装整理书本，避开程野的目光："你怎么来这儿了？我记得你讨厌公共泳池。"

"我妈非让我来，"程野做了个鬼脸，"说我整天宅在家里会发霉，让我多出来晒晒阳光，我也刚好想来这里游泳，"他顿了顿，眼睛突然亮起来，"要不要下水？像小时候那样比赛？"

林修远摇摇头："我没带泳衣。"

"穿我的备用裤呗。"程野已经转身去翻背包，"咱俩体型差不多。"

"不、不用了。"林修远慌忙摆手，"我...我待会还要去书店上班。"

程野停下动作，歪头看他："今天周六，你不是说周六下午休息吗？"

林修远这才想起来之前他给林修远发过自己的工作日程表，上面确实标注着周六下午是休息时间，林修远心里有点慌乱，最终他决定用装糊涂来骗过程野。

"我记错了。"他最终说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程野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转身跳进泳池，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林修远的裤脚。他在水中灵活地转了个身，仰头喊道："那至少陪我一会儿！我游两圈，然后我们去买冰棍，像以前那样。"

没等回答，程野已经像条鱼一样蹿了出去。林修远看着他在水中起伏的背影，肩膀的肌肉随着划水的动作绷紧又舒展，像某种精心编排的舞蹈。他应该移开视线的，却像被施了咒语般动弹不得。

十五分钟后，程野湿漉漉地爬上岸，抓起毛巾随意擦了擦头发："走吧，我饿了。"

他们去了小区门口的小卖部，程野径直走向冰柜，拿出两根"双棒"冰棍——那是他们小时候最爱的零食，一根冰棍可以掰成两半分享。

"给。"程野熟练地掰开冰棍，将一半递给林修远。

林修远接过，冰棍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他小心地舔了舔，甜橙的味道在舌尖化开。程野已经大口咬下一块，冰渣沾在嘴角。

"慢点吃，"林修远下意识地伸手想帮他擦，又在半路硬生生停住，转为指向自己的嘴角示意，"沾到了。"

程野却突然凑近，当着林修远的面咬了一口他手中的冰棍："你的比较甜。"

这个举动让林修远全身僵住。程野的嘴唇几乎擦过他的手指，呼吸的热度与冰棍的凉意形成鲜明对比。他猛地缩回手，冰棍差点掉在地上。

"小心。"程野眼疾手快地托住他的手腕，手指在林修远的脉搏处停留了一瞬才松开，"这么紧张干嘛？小时候我们不是经常这样吃吗？"

那是小时候。林修远在心里反驳。现在不一样了，至少在他的心里已经不一样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继续吃冰棍，努力忽略手腕上残留的触感。

他们沿着林荫道慢慢走，程野滔滔不绝地讲着大学里的趣事——他的体育教育学课程，篮球队的训练，北方大学巨大的体育馆。林修远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或微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呢？"程野突然转向他，"这学期有什么新鲜事？"

林修远摇摇头："没什么特别的。上课，看书，在书店打工。"

"还是那家'拾光'书店？"

"嗯。"

"我明天去找你。"程野宣布，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正好想借几本书看。"

林修远想说不用，想说他很忙，但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们在一处十字路口分开，程野往东，他往西。走出几步后，林修远忍不住回头，恰好看到程野也在回头看他。两人都愣了一下，然后程野灿烂地笑了，举起手中的半截冰棍示意，转身离去。

林修远站在原地，直到程野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已经融化的冰棍，甜腻的液体顺着手指滴落，像他无法言说的心事。

第二天下午，程野如约出现在"拾光"书店。这是一家藏在老城区巷子里的二手书店，狭窄的空间里塞满了从地板到天花板的书架，空气中漂浮着纸张和油墨的陈香。

林修远正在梯子上整理顶层书架，听到风铃声响也没回头："欢迎光临，需要什么可以问我。"

"需要你下来。"程野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林修远手一抖，差点把一本《百年孤独》掉下去。他低头看去，程野正仰着脸对他笑，阳光从门口斜射进来，给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

"你怎么真来了？"林修远小心翼翼地从梯子上下来，刻意避开程野伸出的手。

"说了要借书。"程野的视线扫过书架，"有什么推荐吗？"

林修远领着他走向文学区，指尖轻轻点过书脊："看你想读什么类型的。这本《挪威的森林》很多人喜欢，或者..."

"你最近在读什么？"程野打断他。

林修远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折角的《 Call Me by Your Name 》，书页上满是铅笔做的标记："这个，但只有英文原版..."

"正好练练英语。"程野接过书，指尖不经意擦过林修远的手掌，"借我一周？"

林修远点点头，心跳加速。他不知道程野是否了解这本书的内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推荐这本充满禁忌之恋的小说。也许潜意识里，他希望程野能读懂些什么。

办理借阅手续时，程野靠在柜台边，随手翻着书页："晚上有空吗？听说文化广场有露天音乐会。"

"我要工作到八点，你知道的。"林修远说完后半句，脸颊微微泛起红晕，赶忙低头填写借阅卡，遮挡住自己脸上略显窘迫的模样，避免与他对视。

"我等你。"程野的语气不容拒绝，嘴角泛起微笑，像是一颗石子沉入了平静的湖面。"结束后给我发消息，我来接你。"

林修远想拒绝，却鬼使神差地点了头。程野满意地笑了，把书塞进背包，离开时风铃又清脆地响了一声。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林修远心不在焉地整理着书架，几次把书放错位置。老板老陈——一位六十多岁的退休文学教授——从老花镜上方打量他："小林，有心事？"

林修远摇摇头，强迫自己专注于工作。但程野借走的那本书像一块烧红的炭，烙在他的思绪里。那本描写夏日恋情的书，那些炽热而痛苦的文字，会不会在程野心中激起一丝涟漪？

八点整，林修远关好店门，看到程野已经在巷子口的梧桐树下等候。他换了一件深蓝色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夜风拂过，吹起他的衣角和发梢。

"准时先生。"程野迎上来，递给他一杯冰镇柠檬茶，"走吧，音乐会刚开始。"

文化广场人头攒动，他们找了个稍远的角落坐下。夏夜的风裹挟着音乐和人群的喧嚣，舞台上乐队主唱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林修远小口啜饮着柠檬茶，酸涩中带着微甜，像他此刻的心情。

"喜欢吗？"程野凑近他耳边问道，呼吸的热度让林修远的耳尖发麻。

林修远点点头，实际上他根本没注意听音乐。程野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夏夜的气息，让他头晕目眩。

"我记得你高中时很喜欢这个乐队。"程野又说，"有次你还把他们的歌词抄在数学课本上。"

林修远惊讶地看着他："你还记得？"

程野的目光在夜色中格外深邃："我说过的，关于你的事，我都记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林修远心底某个锁着的盒子。他突然意识到，程野记得他所有的喜好和习惯，就像他记得程野的一样。这种默契不是一朝一夕能建立的，而是十五年朝夕相处的积累。

音乐会结束后已近十一点，公交停运了。他们站在空旷的站台等出租车，夜风渐凉，林修远不自觉地抱紧了双臂。

"冷？"程野问，已经开始脱衬衫。

"不用！"林修远慌忙阻止，"我不冷，真的。"

程野挑了挑眉，还是把衬衫脱了下来，但只是拿在手里："固执。"

就在这时，天空突然落下豆大的雨点，瞬间变成倾盆大雨。程野二话不说把衬衫撑在林修远头顶："跑！"

他们冲进雨幕，程野的衬衫勉强遮住林修远的头，自己却很快被淋得透湿。跑到一处屋檐下暂避时，程野的白T恤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肌肉的轮廓。水珠从他的发梢滴落，顺着脖颈滑入衣领。

林修远移开视线，把半干的衬衫递还给他："你会感冒的。"

"我壮得像头牛。"程野咧嘴一笑，非但没接衬衫，反而用它擦了擦林修远发梢的水滴，"你家近，去你那儿吧？"

林修远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他们在雨中继续奔跑，等到达林修远的公寓时，都已淋成了落汤鸡。

"浴室在那边，"林修远递给程野一条毛巾，"我去给你找件干衣服。"

他在衣柜前踌躇许久，最终选了一件最宽松的T恤和运动裤。程野比他高大半个头，肩膀也宽不少，不知道能不能穿下。

"衣服放门口了。"林修远敲了敲浴室门，把衣物放在门外的椅子上。

水声停了，程野的声音混着水汽传来："谢了。"

林修远迅速换好干衣服，去厨房煮了两杯姜茶。当他端着杯子回到客厅时，程野已经出来了，正站在书架前看他收藏的唱片。那件T恤果然有点小，紧绷在程野的肩膀和胸膛上，下摆勉强盖住腰线。

"你的音乐品味还是这么棒。"程野转身接过姜茶，他们的手指在杯壁相碰，林修远差点松手。

"小心烫。"他低声说，迅速退后一步。

程野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下："雨真大，看来一时半会停不了。"

林修远看了看窗外如注的暴雨："你可以...留下来。沙发可以当床。"

程野的眼睛亮了起来："不介意？"

林修远摇摇头，去卧室拿了毯子和枕头。当他弯腰铺沙发时，程野突然伸手帮他整理毯子一角，两人的手再次相碰。林修远像触电般缩回手，抬头正对上程野近在咫尺的脸。水珠仍挂在程野的睫毛上，在灯光下像细小的钻石。

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林修远能清晰地看到程野瞳孔中自己的倒影，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颊。他的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房间都能听见。

"我..."程野开口，声音异常低沉。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两人如梦初醒，同时后退。

"不早了，睡吧。"林修远匆忙说完，几乎是逃回了卧室。

关上门，他靠在门板上，深呼吸平复狂跳的心脏。刚才那一刻，他几乎以为程野要吻他。这太荒谬了。程野是直的，他们只是朋友，最好的朋友...

林修远滑坐在地上，把脸埋进掌心。窗外的雨声渐大，像他理不清的思绪，一层一层的紧紧缠绕住他的大脑，让他完全没有时间去消化刚才的情况。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客厅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然后是程野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修远？你睡了吗？"

林修远屏住呼吸，没有回答。

"晚安。"程野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随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林修远慢慢松开攥紧的拳头，指甲在掌心留下了四个月牙形的红痕。他轻手轻脚地爬上床，盯着天花板直到黎明。雨声渐歇时，他才迷迷糊糊睡去，梦中全是程野被雨水打湿的睫毛和近在咫尺的呼吸。

“修远，修远，该起床了！”

林修远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拍打自己的脸，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他缓缓睁开双眼，看到程野逼近的大脸后吓得瞬间清醒了不少，他条件反射的坐起身来，额头正好与程野的额头相撞，双方同时哎呦一声，程野疼的立马把身子直起来用手捂着额头发出嘶嘶声。

林修远知道自己这一下撞的很用力，他顾不上自己的痛感赶快下床来到林修远身边，伸手想要拿开他的胳膊查看他的伤势严不严重，有没有淤青或者起包。

程野趁机一把抓住林修远的胳膊把他拉进了自己怀里，林修远被程野的举动惊的不知所措，程野没有给他任何的反应机会，林修远能清楚的听到程野的心脏跳动的很快，还有他的呼吸也变得愈加急促。

“程野，你要做什么？”林修远想要推开程野的钳制，可程野毕竟是体育生，他的力量不是一般的大，任由林修远在他怀里如何折腾挣扎，他都死死的抱紧不放，仿佛一松手眼前的这个人就会随风消散一样。

“让我抱一会儿好吗？就一会儿……”

程野卑微的请求让林修远心中建起来得堤坝发生了破裂，是啊，这么长时间程野一直在对自己不求回报的好，就算是抱一抱又能怎么样呢？

就这样简单的抱一抱，也挺好的吧？

可是他做不到。

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内心的躁动，将自己修建起来的堤坝给彻底的摧毁掉。他已经不确定自己和程野之间的关系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进入了友谊与爱情的灰色地带，稍有不慎就会发生改变，他心里很喜欢程野，他也恨不得一直这样靠在程野怀里感受着他的体温，聆听着他的心跳。

他推开了程野。

刚才无论如何都推不开的身体，现在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的推开了。

程野眼神中充满复杂，他的嘴唇轻轻抽动，他的双眼浸满泪光，像是被别人抢走心爱玩具的小孩子一样。

“程野，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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