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修過的初始版本，和新刊內容會有一些細節上的不同

以下正文↓

喚醒長次的是通訊軟體的鈴聲，睜開眼睛時他還渾渾噩噩的，憑藉著本能伸出手臂時將身體的痠痛和昨夜的記憶一起喚醒。我應該要整理一下狀態，但電話還是要先接。他這麼想著並在拿起手機時瞄了一眼螢幕，十點二十六分，打來的則是不知道幾點就醒來並且顯然已經離開民宿的小平太。

「小平太？」

『長次早安！做蘋果派要買哪一種麵粉啊？』

蘋果派？「你要做蘋果派嗎？」

『不，我不會做。不過長次應該會吧！』

「……不用從麵糰開始做，冷凍櫃應該會有派皮，我等一下把需要的材料傳給你。」

小平太的道謝夾雜著快樂的歡呼，長次在結束通話後將盡可能詳細的購物清單傳過去，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他的手機不應該放在主臥室的床頭櫃，更別提還插著充電器。犯人的身分呼之欲出。

雖然不知道小平太又是哪來的突發奇想，但是在計劃明顯趕不上變化的情況下，長次也覺得這是個不錯的選擇。他先將昨晚弄髒的寢具丟進洗衣機，然後開始做烤蘋果派的準備。

蘋果餡料炒到一半時，小平太提著購物袋回來了，長次立刻向他要來小瓶裝的檸檬汁和肉桂粉，適量加進邊緣已經軟化變色的炒蘋果丁裡。

「好香！這個應該可以直接吃了吧？」鍋鏟的木柄敲在小平太伸向平底鍋的手腕上：「不行嗎！」

「這是半成品。」其實長次並不是真的介意讓小平太偷吃，這份蘋果派不會因為少掉幾塊蘋果丁就失敗，但心裡不由得生出一些想報復小平太種種恣意妄為的念頭。他將偷吃一次不成、繼續虎視眈眈地在爐子旁遊走的旅伴趕去晾床單，以及在晾好之後把這幾天的髒衣服也丟下去洗，總之想吃蘋果派就別在旁邊搗蛋。

哦，最後一句他沒說出來，但小平太應該是理解了，因為他在重新回到開放式廚房之後就變得很安分，乖巧地坐在餐桌旁看著長次忙碌……可能還拍了些照片。

將兩個派送進預熱過的烤箱後，長次才發現小平太還幫他泡了紅茶，民宿主人放在廚房裡的備品是挺不錯的茶葉，長次昨天早上也用它來煮奶茶。「謝謝。」

「不——會。」小平太托著下巴，還沒吃過早餐表情卻慵懶而饜足：「蘋果派什麼時候可以吃？」

「大概再半個小時，等一下要先拿出來刷一次蛋液。」

他做的是用派皮在表面編成格紋的經典款蘋果派，雖然偷懶用冷凍派皮、邊緣的裝飾也只是隨意用叉子劃幾道線條，但味道應該不會差。為了消耗小平太衝動購物的一大袋蘋果，他還多做了一個準備稍後拿去送給民宿主人，就當是弄髒閣樓的賠禮吧。

長次垂著眼品味手中這杯紅茶，香氣十足、入口不寡淡、入喉不苦澀，小平太泡茶的手藝再次帶給他驚喜。「小平太你……」

「嗯？」

旅行過那麼多地方，應該也有擅長的料理吧。他說。

「肯定沒有長次這麼厲害！我會的大多是煮熟有味道、不會吃壞肚子就好的菜；或是一些我認真學了，但要有特定食材才做得出來的東西！」

「比方說？」

「比方說啊——」

於是小平太和他分享南美洲特有的黃色辣椒、東南亞那能讓大多數日本人魂飛魄散的昆蟲料理、中東和印度那些多到記不住名字他只好記住外觀和氣味的香料、以及土耳其冰淇淋的口感為何如此特別等等。有些事長次在旅遊書上讀到過，還有一些他今天才第一次聽到，小平太學料理總會有些理由，到了這裡就變成一個又一個有趣的故事。

這個人如果能出版一本遊記，搭配他自己拍的照片，肯定會成為暢銷書吧。長次一邊想一邊將塗過蛋液的兩個蘋果派再次送進烤箱。

「長次呢？長次會做的東西好像很多，不過開始學料理的契機是什麼？」

「……因為、家人幫我買的書都讀完了。」

小平太重新用紅色茶湯填滿長次的杯子，比了個讓他繼續說下去的手勢。

「我父母以前工作很忙碌，小時候我和祖父母住在鄉下，學會閱讀之後我請父母親幫忙帶更多書回來，但是他們也有各種難處……總之，當時能讀的書沒有那麼多，所以我連奶奶的食譜都拿來讀，然後和奶奶一起做那本食譜上她沒做過的菜。」

「不知不覺，照著食譜把想吃的料理做出來，也變成興趣了。」祖父母現在已經搬出他度過童年的村落，去與長次的雙親同住；而獨自租屋的他至今仍會在假日、或是週五晚上過去和奶奶一起下廚。

「長次跟奶奶感情很好呢！」

「もそ。」

長次不習慣對別人說自己的事情，但此時此刻他寧願聊這些，總好過討論昨晚的事。小平太看起來也還不打算提起，他希望這個狀態能維持久一點，直到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再來面對。

烤箱跟洗衣機同時響起完成工作的提示聲，小平太站起來，視線從洗衣房轉向被長次從烤箱裡捧出來的派又轉回去，用全身的姿態表現出他正在承受極大的誘惑。長次將蘋果派端到桌上放好，從金黃微焦的派皮和甜美的香氣就能知道這次的成品非常成功，不過要馬上享用的話有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派還很燙，先去晾衣服吧。」

「好！」

晾完衣服回來的小平太打開冷凍庫變出一桶香草冰淇淋，明顯是剛才去超市的戰利品之一。

天才。長次想不到更適合的讚美之詞，於是簡潔有力地對小平太豎起大拇指，然後著手將派分切盛盤，並在點心盤上留出半邊空間讓小平太放冰淇淋。民宿的廚房沒有準備冰淇淋勺，但小平太技術高超地用普通的湯匙挖出了完美的圓球狀，白色球體和派的切面接觸的位置很快地融了一小角，兩人合力的成果在長次看來漂亮得能登上咖啡廳的招牌菜單。

坐在對面、雙掌合十說出「我開動了」的小平太，儀態端正而賞心悅目。長次收回視線，拿起叉子將一口派連著冰淇淋送進嘴裡。

小平太的做法則是將冰淇淋鏟到蘋果派上，再徒手拿起派大口咬下。「好燙……好吃！」

「嗯。」半融的甜蜜醬汁纏裹著酸甜的蘋果餡和香酥鬆脆的派皮，冷與熱交織著在口中化開，兩種簡單甜點的組合將美味提升到新的層次。這份蘋果派的食譜長次做過許多次，本來就對味道有信心，但不知道是不是香草冰淇淋的魔法，今天的派似乎比過去烤的都要美味。

他們把另一個蘋果派送去給經營民宿的老太太，然後沿著街道慢慢往海邊的方向走。今天原本的計劃是開車去亞瑟港觀光，不過時間都過了中午，已經不適合再跑這個行程，長次的身體也還有些倦怠，但是天氣很好，所以兩人決定去港口散散步。

「長次想在民宿裡休息也沒關係啊。」

「都來到這裡了。」雖然是很舒適的住處，但他還是覺得那樣有點浪費白天的時間。和在日本住溫泉旅館不同，這次的行程他想盡可能體驗塔斯馬尼亞，就算只是在街上閒晃也算是體驗的一種，長次心底甚至稍稍有些埋怨小平太早上去逛超市時沒找他一起。

畢竟這樣的旅行大概不會有第二次。

說得也是！小平太朗聲應道，一邊用手機隨手拍下街上的景色。

過去有著與澳大利亞一起被英國殖民過的歷史，荷巴特的街道非常地歐洲，和長次在日本見過的任何港口城市都不同。他學著小平太，拿出自己的手機拍下開闊的天際線和鋪了紅瓦片的磚房，照片看起來像是繪本裡會有的插畫。

「要做的話，長次覺得幾天一次比較好？」走在他身旁的小平太抬起手拍了張只有藍天白雲的照片，同時語出驚人：「如果我想每天做差不多就不用出去玩了，反正今天一定不行，明天要去逛長次很期待的市集對吧？」

「……什麼？」長次慌張地四下張望，這裡是住宅區的人行道，平日中午沒什麼人走動，小平太說的話不太可能被聽見，但還是讓他一陣心慌。

「啊啊，不要誤會！我平常需求沒這麼大！就是覺得以後大概沒辦法經常跟長次見面，可以的話想多做幾次！」

「別在這裡說……！」

「不會被聽到的！小事情不要在意！所以——」

他選擇伸手摀住小平太的嘴。

小平太睜著那雙圓眼睛左瞟右瞟，最後看著長次眨了眨，看起來乖巧又無辜，長次猜這是他會乖乖配合的意思，於是鬆開手讓他說話。

「那我不在外面問，不過希望長次可以想一下，之後再告訴我答案就好！」

這個人怎麼可以用這麼爽朗的笑容，把這麼困難的問題拋給我呢？長次想抱怨，又發現他確實不該對這件事生氣，因為就像小平太說的，要是由對方做決定、後續的行程很可能會一塌糊塗。

別無他法的長次只能點點頭，帶著混亂的思緒重新朝海岸的方向邁開腳步。

街道底端是一座乏人問津的小公園，緊鄰著海岸線，吹來的風有些黏黏的，這點似乎在北半球和南半球沒有太大的不同。

「感覺和日本有點像呢。」小平太像是感應到他的想法似地這麼說著，卻又補上他無法完全贊同的下半句：「橫濱之類的！」

「橫濱？」長次腦中浮現某個似是而非的景色：「臨海公園？才不像。」

「啊——！我都沒說是橫濱哪裡！表示長次也覺得很像吧！」

「不像。那邊一回頭全都是高樓大廈。」跟荷巴特遼闊的天空差得遠了。

「也就是說往海的方向看出去會覺得像！快承認！」

「就不像。」

毫無意義的爭執持續了一小段時間，直到長次不小心漏出細微的笑聲，小平太也跟著放聲大笑，最後癱坐在步道旁的長椅上。

「為什麼會知道啊，臨海公園？」

「もそ……」他也解釋不了。過去長次曾經數度造訪橫濱，臨海公園卻只去過那麼一次，而當時留在記憶中的景色就在剛才與眼前所見奇妙地重疊，讓他不由自主脫口而出。

所以、是否他的潛意識其實也覺得相似呢？但是比起水泥高樓林立的近代都市，長次總是更偏好帶著古老風情的城鎮，兩者差異如此巨大，才讓他幼稚又固執地和小平太爭辯。

小平太臉上笑意未褪，招招手要長次一起坐下：「嘛，那種事也不太重要就是了！」

他剛才隨意落座的是一張背海的長椅，於是這時攬過長次的肩膀讓兩人頭靠著頭、舉起手機拍下自拍照時，背景就會是讓他們想起橫濱臨海公園的那片波光嶙峋的湛藍。長次還錯愕著，連自己的表情是不是適合上鏡頭都沒搞清楚，小平太就已經操作手機將桌布換成這張合照。他看過小平太原本的桌布，是朝著天空伸出去的左手臂，拇指上棲著一隻長次叫不出名字的大型蝴蝶，翅膀半開著像是隨時會向那片藍天飛去，漂亮極了。那隻蝴蝶無論怎麼想都不該被他——他確認過了，毫無懸念地——僵硬又茫然的臉取代。

因為他的膽怯和小平太的讓步，他們應該還不是能把對方的照片設定成手機桌布的關係才對。

但小平太似乎很滿意，還把照片傳給長次，一躍而起之後回頭看著他。長次伸手掩住自己的下半臉，出於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他現在的表情肯定很怪，不是能讓小平太看到的模樣。

「別想太多，長次！」小平太用恰到好處的力道挪開長次的手掌，然後親暱地捏捏他肌肉緊繃的臉頰：「只是一張我很喜歡的紀念照片，這種事可不是經常會發生的！嗯！就算是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啊！來，我們繼續走吧！」

長次別開臉閃躲作亂的手指，也拒絕旅伴伸出的手，自己站起身邁開大步回到街道上。

不知道為什麼，他很有把握小平太並不會因為這種程度的無禮對他發脾氣。

他們沒有循原路回去，而是繞道另一個比較熱鬧、店家林立的街區，長次明天想逛的週六限定市集也在這一帶，路上的行人比剛才的住宅區多出不少，其中一看就知道是觀光客的佔了一大半。

兩人漫無目的地走在石磚道上，期間長次兩次阻止小平太在農產品市集買下更多的生鮮食物。他不打算繼續花大把時間在民宿的廚房裡，在接下來幾天吃掉二十幾顆雞蛋或更多的馬鈴薯是不可能的任務。但是當小平太決定向一位熱情的大叔買花時，他什麼也沒說。

抱著那束包裝樸素但開得很漂亮的花，小平太說他想裝飾在民宿的窗台上。長次點點頭，心裡想的是如果民宿裡找不到花瓶的話，他們該去跟民宿主人借還是直接買一個，以及荷巴特到底有沒有宜得利，或是宜家家居。

「啊！長次你看！那是書店吧！」小平太用空著的那隻手抓住他的手腕，卻沒辦法再騰出手指示方向，一時間神情有些慌亂。他明明不需要這麼做，只要跟著他的視線長次就能找到那間有著簡約黑白外觀的書店。

有那麼一瞬間，長次心底生出就這樣反握住小平太手掌的衝動——然後小平太鬆開手，搶在他前面朝著敞開的店門走去。

我究竟該如何是好呢。他在門邊的明信片架前矗立良久，卻沒有拿起任何一張來看，直到兩個金髮少女禮貌地請他讓開位置，長次才往店裡走。

除去書籍使用的主要語言，這間書店其實和長次熟悉的日本書店沒什麼不同，大概是這幾天旅行下來最讓他感到親切的環境。他瀏覽了幾個自己平常就會關注的類別，然後在放旅遊書的櫃子前找到小平太，他的旅伴正捧著一本介紹京都的旅遊書，讀得、嗯、看上頭的照片看得津津有味。

長次忍不住把自己的煩惱向後放了放。「為什麼……日本的？」

「嗯？因為很有意思啊！」小平太用他平常的音量說，看見長次豎起的食指才連忙壓低聲調：「外國人眼中的日本常常跟我印象中有點落差，所以有時候在國外遇到書店我就會想看一下！雖然通常看不懂！嘿嘿！」

他說的是長次過去從沒想過的事，於是他也湊過去一起讀那本書。翻開的那頁介紹著京都的春季風情，其中一張照片是覆滿了櫻花花瓣的哲學之道，旁邊搭配的描述文字讓長次稍微理解小平太話中的意思。日本人自古以來對世上種種事物有太多的描述之詞，換過一種語言便難以重現，於是那串英語在長次讀來有些差強人意，就連照片的排版也顯得不那麼適合哲學之道的粉色絨毯。

「……原來如此。」

「嗚哇，我是不是把第一次出國的長次教壞了？」

越過花束，長次看見小平太笑得彎彎的眉眼。

如果小平太願意一直抱著這束花的話，他們也不需要再找適合的花器了。毫無道理的想法浮現在長次腦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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