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志第一眼看见男子所谓建在南山豪庭“后院”里的“避瘟楼”时，都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与其说这是楼，倒不如说是边军镇守的墩台更贴切些。平地上起了约一丈的夯土，如城墙一样外面砌了砖，土台上起了十字歇山顶的三层楼，二层设有平坐、抱厦。初看除了有些逾制之外并无奇特之处，仔细一看才发现，一层窗户全是假的，只在南北各有一门，二层的平坐、抱厦也是假的，粗看是抱厦，实为铳炮的射击窗，平坐紧贴着狭窄的窗户起了一层粗壮的栏杆，根本站不得人，只为加固二层窗户，可见窗户也是枪眼，三层倒无防御设施，视野开阔，应该是用于瞭望。

更让袁承志震惊的是，这楼根本就不像男子所说，建在他家后院里，而是在南山豪庭之外，内明时坊靠近内城城墙的位置，张极为了建造这楼避瘟，竟驱散了方圆二里的百姓，拆光了民宅，又砍光了树木，只留下一块平地，以便他登高防贼，避瘟楼周围的平地上，仍能见到被拆毁民宅的地基，和被砍伐古木留下的粗大树墩。对进攻者来说，不用炮火，要夺取这座碉堡一般的楼台必然付出重大伤亡。

这楼南距城墙约四五里，北距陈家大宅约半里，选址处地势较高，以楼为中心，方圆二里光秃秃的，无处可藏，更无法使用火攻，如不细看，很难想象张极之大胆，竟敢在皇城根下建造如此易守难攻的堡垒。

楼门大开着，像一张要吞噬一切的大口，门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城头静悄悄的，只有一面看不清颜色的破旗随着风呼呼地响。

“这么大一座墩台，我的空浪阁竟然毫无察觉！”

“朝廷的锦衣卫番子更是无用！”袁承志说道

“内城上守备的京军稀疏到十垛不见一兵，南城兵马司原有弓手四百一十八名，疫死九十七名，遣散病弱一十三名，止存七十八名，余皆逃亡，或不知所踪。尖哨一百五十一名，疫死三十三名，遣散二十名，止存十一名。匠户十一名，其中铁匠七名，余七名。弓箭匠四名，皆疫死。应付烧埋银一百一十二两，赎妻并儿银四十四两。原有官马四十八匹，宰杀病、弱、老马二十二匹，现存官马二十六匹，这些是偌大的南城守备兵马。”

“大人，请！”男人说道

袁承志走到楼前，一扇漆黑的大门“咯吱”一声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极为媚惑的女子。

那名男子向女子作了一揖，女子领着袁承志上楼，大门随即关上。楼内厢廊、内室、厅库之间环环相套，四通八达，若没人带一定会迷路。这女子是绝色容颜，袁承志惊讶于她的容貌，又不敢多看，连忙转过身去。传说黑帝沉溺声色，姬侍盈房，连这么一个家养的奴婢都如此漂亮。

他们一直走到一处小间，方才停住。这里逼仄昏暗。在院子尽头是两扇箍铁大门，五六名守卫站在入口处。

“禀黑帝，袁大人到了！”女子恭手作万福礼。

“嗯！”一名身材颀长的少年背手对着小窗，金灿灿的阳光洒在他颀长的身影上，显得温润又矜贵。

女子转身退去，轻轻把房门带上。

“卑职参见黑帝！”袁承志深深作了一揖

那少年转过身来，少年皮肤白净，面如冠玉，气质儒雅。方形脸，八字眉，孩子鼻，眼神明亮，清激，样貌看着清新、自然、阳光和友善，戴着金框眼镜，发型是短碎发。

“袁大人，久违！”

“前日我自武夷山中得了一味花茶，不需焙制，味道新奇，特携来与你品评——不过，这花茶需得现配方好，所以我把茶婢也带来了。”

黑帝在竹制的案几前坐定，袁承志也坐了过去，再人再次深深一揖。

袁承志大喜，连声说好好，这间小室有现成的茶具。那茶婢不消吩咐，自去竹架上取了十二先生，从腰间小袋里取出各色花瓣、根茎细细调制起来。不过一炷香的工夫，茶婢已调好了茶粉。恰好旁边铁壶新水已沸，她便把茶粉小心倾入盏中，以滚水一浇，再用茶筅轻轻击拂。

其时，从大内到民间，流行的乃是叶茶冲泡，但雅人好古，仍不时追慕前宋点茶之法。袁承志见这茶婢动作如行云流水，燲盏调膏，冲点击拂，不见丝毫窒涩，不由得赞叹了一声。

很快茶婢端出两盏茶汤，恭恭敬敬献到案前。袁承志端起盏来，先有一股香馥之味扑鼻，再看茶汤呈青白之色，比极品纯白色略差一等。

不过，黑帝也说了，这花茶只是品个新奇，未见得多么精妙。袁承志便把茶盏送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

这茶汤的味道吧，说实话，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好。腥中带涩，喉咙处甚至还挂着一点苦味。袁承志本以为有回甘，可略一回味，苦味更盛，好悬没一口吐出来。他微皱眉头，正要搁下，却见黑帝冲着自己点头，只好硬着头皮再举起盏来，像吞服药汤一样把里面茶汤啜完。

“黑帝这茶……真是特别啊，不知叫什么名字。”袁承志苦笑一声，用袖口擦了擦嘴。

黑帝淡淡道：“它叫作丧父茶。”

袁承志听到这名字，眼神中再次透露出浓浓的杀意，布满了血丝，面前的黑帝表情似乎变得狰狞起来。

“恭喜袁大人，探子刚刚放出消息，陛下攻破外城，宫中大乱！”

“第五台传来密令，袁大人手段高明又老成持重，希望你此去大内取下崇熙的首级！”黑帝说道

袁承志的手腕在微微抖动着，下颌不时收紧肌肉，让凹陷的脸颊更加瘦削。一层细密的血丝，悄无声息地从眼眶里渗浮。

“可以……只是得加钱！”袁承志道

“哈哈哈哈，大人爽快！”黑帝说道

“我与黑帝共事这两年余，不知，黑帝名讳是？”袁承志说道

“我叫闫磊。”少年的脸上洋溢着青春与自信

闫磊接着拍了拍手，一旁的纸门“唰”的一声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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