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集中心的阴影

第二天早上八点整，林翊然背着研究所发的标准采样包，准时等在日晷尖塔底层的出发区。他有点紧张，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背包带子，脑子里全是昨晚查资料时看到的那些语焉不详的“标准化采集流程”字眼。

楚铮的身影出现在通道口。依旧穿着笔挺的白大褂，步伐沉稳，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对林翊然微微颔首：“走吧。”

他们坐上了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封闭式悬浮车。车子无声地滑出辉耀城那层人造天幕，视野瞬间暗了下来。窗外掠过的是大片大片贫瘠的土地和低矮、破败的棚户区，和光鲜的辉耀城完全是两个世界。空气过滤系统发出轻微的嗡鸣，隔绝着外面的尘土。

“那就是‘尘霾区’？”林翊然忍不住问，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有点突兀。

“嗯。”楚铮的目光看着前方，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冷硬，“辉耀城的底层支撑。”

车子开了大约半小时，前方出现了一片庞大的灰色建筑群。高耸的烟囱冒着灰白色的烟，巨大的管道像钢铁巨蟒一样在建筑间蜿蜒穿梭。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复杂的味道——浓重的消毒水味、金属的锈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弱的腥甜气息。林翊然皱了皱鼻子。

车子驶入一道厚重的闸门，停在一个空旷的卸货区。一个穿着QLTG蓝色工装、戴着耳麦的人类主管小跑过来，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楚组长！欢迎视察！按您的要求，采集线B区已暂停，随时可以取样。”

楚铮点点头，没多话，示意林翊然跟上。监工一边带路，一边语速飞快地介绍着“高效生产”、“无菌环境”、“严格品控”之类的套话。

穿过几道气密门，一股更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某种说不清的体味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种持续不断的、低沉的机械嗡鸣声。

这是一个极其巨大的厂房。头顶是高高的穹顶，布满纵横交错的管道和刺眼的白色照明灯。最震撼的是厂房中央：一排排，一眼望不到头的透明舱室，像蜂巢一样紧密排列。每个舱室都不大，仅容一人站立。此刻，大部分舱室都空着。

但在靠墙的一排，几十个舱室正亮着运行的绿灯。透过雾蒙蒙的强化玻璃，林翊然能看到里面的人影——都是极其高大、健壮的男性，有着烈阳族典型的英俊轮廓和深黑色头发。他们赤着上身，身体连接着一些管线和感应贴片，微闭着眼睛，脸上露出一种愉悦又夹杂着痛苦的表情。舱壁上的指示灯规律地闪烁着，伴随着轻微的抽吸声。

“这就是…采集？”林翊然的声音有点发干，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象过工厂，但没想过是这种把人关在小格子里的景象。那些舱室，像极了科幻电影里培养克隆体的容器，冰冷得没有一丝人味儿。

“标准采集单元。”主管语气轻松，“保证无菌高效，对双方都安全。一次标准采集量能生产大约50瓶‘基础型龙精’。每个工人每天完成两次采集是基本配额。”

“他们…一直这样站着？”林翊然看着舱室里那些微微抽动的身影。

“当然不，一次采集大约3个小时，结束后有2小时的休息时间。”主管解释着，指向旁边一个区域。那里有一些简陋的长椅，几十个同样高大、但神情疲惫麻木的烈阳族男人正沉默地坐着，有的在喝水，有的只是低着头。他们全身仅穿着一条灰黑色的紧身短裤，手腕上都戴着一个金属环。没有人交谈，气氛有些压抑。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舱室的红灯急促闪烁起来，发出刺耳的警报声。舱门弹开，一个看起来非常年轻的烈阳族工人踉跄着冲了出来，他脸色惨白，扶着舱壁剧烈地颤抖，身体摇摇欲坠。两个穿着灰色工服、戴着红色臂章的烈阳族监工立刻冲了上去。

“X-307！你搞什么鬼！还没完成采集量！”一个工头粗暴地抓住那年轻工人的胳膊，把他往回拽。

“我…不行了…真的…”年轻工人虚弱地挣扎着，声音带着哭腔，“让我歇会儿…求你们…”

“歇？配额没完成谁也别想歇！”另一个工头骂骂咧咧地推搡着他，“进去！别耽误大家时间！”

拉扯间，那个年轻工人被猛地推搡着撞在冰冷的舱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痛苦地蜷缩起来。

“住手！”林翊然脑子一热，下意识地喊了出来。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那工人痛苦的样子，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这一声喊，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附近所有沉默坐着的烈阳族工人都抬起了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林翊然这个穿着白大褂的陌生人类身上。那眼神很复杂，有麻木，有惊讶，但更多的是深沉的、压抑的…愤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

抓着年轻工人的工头也愣住了，看向林翊然，又看看他旁边的楚铮和人类主管，脸上露出困惑和一丝紧张。

就在这死寂的几秒钟，一个高大的身影分开人群，大步走了过来。他比楚铮似乎还要壮硕一圈，肌肉在紧身的灰色工服下贲张着，古铜色的皮肤上带着汗水和灰尘。一头桀骜不驯的黑色短发下，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浓眉紧锁，眼神灼灼地、毫不掩饰地直刺向林翊然。那目光里的厌恶和讥讽，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

他走到那个蜷缩的年轻工人身边，看也没看那两个工头，直接伸手，像拎小鸡一样把那工人从地上“提”了起来，动作看似粗鲁却带着支撑的力道。然后，他目光冷冷地扫过那两个工头，最后定格在林翊然脸上，嘴角扯出一个充满讽刺的弧度。

“哟，新来的‘研究员’？”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怎么？看不惯了？觉得我们‘精奴’可怜了？”他刻意加重了“精奴”两个字，像刀子一样剐在林翊然心上。

林翊然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被那目光钉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像个闯进别人深藏的痛苦中还指手画脚的傻瓜。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力感淹没了他。

“萧岳！你干什么！注意你的态度！”旁边的人类主管厉声呵斥，但声音里明显有点色厉内荏。

被叫做萧岳的壮汉嗤笑一声，根本没理那监工。他扶着那个虚弱的同伴，转身就往休息区走去，只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X-307今天采不了了。他的配额，算我头上。”

人群的目光追随着萧岳的背影，又缓缓落回林翊然身上。那沉默的压力，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人难受。楚铮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林翊然似乎感觉到，他刚才…好像微微侧身，挡在了自己前面一点点？

“咳…楚组长，见笑了，总有那么几个刺头…”人类主管尴尬地打圆场，“我们继续取样？”

楚铮这才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取样吧。去B区。”他率先迈步，仿佛刚才那场冲突从未发生。

林翊然机械地跟在后面，脚步沉重。他不敢再抬头看那些休息区的烈阳族工人。刚才萧岳那灼人的目光和那句“精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脑子里。采集中心巨大冰冷的厂房，那规律运行的绿灯，还有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道和那丝若有若无的腥甜…这一切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真实，深深震撼了他的内心。

原来，那瓶维持他生命、带着甜腥味的金色液体，是这样生产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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