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為「後日談18 與己道別」之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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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室裡的無影燈，像冰冷的水銀一般自天花板傾瀉而下，將中央工作檯上的一切都照得纖毫畢現。孟禎平靜地躺在那裡，但此刻，她不是「她」，而是「它」。在腦與心分手的時刻，在自我意識被暫時解構的儀式中，「黃孟禎」這個湧現於複雜交互作用中的存在，已暫時宣告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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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文的動作精準而輕柔，神情展現出他不常見的嚴肅。他先是小心翼翼地解開了孟禎頸部的精密鎖扣，隨著一聲微弱的「喀」，那顆曾在深夜與他爭論自由意志，也會講冷笑話逗他開懷的頭顱，被完整地卸下，穩穩地安裝在一旁的獨立儀器架上。接上電源和數據線後，居於其中的電子腦開始單獨運作，進行功能測試。螢幕上，代表著她腦內各個功能模組的數據流如瀑布般刷過，那些構成了她思想與記憶的模型參數，正被完整地讀取、備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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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志文打開孟禎胸口與腹部的外殼。那層完美模擬人體溫度的仿生皮膚之下，是另一番令人嘆為觀止的景象：層層疊疊的微型佈線如同銀色的神經束，精密小巧的模組散發著微弱的運作光芒，整齊地排列在金屬骨架之上，像一座沉睡中的微縮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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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文伸出戴著防靜電手套的手，熟練地探入其中，解除了數個安全栓，將那個決定了孟禎每一次擁抱的力度、每一次微笑的溫度的情感核心，輕輕地從胸腔中取出。

他將情感核心安放在胸腔上方特製的支架上，幾根比髮絲還細的信號測試針，小心翼翼地刺入核心的數據接口，以最微弱的外部電流，探測其複雜難解的拓樸結構。與此同時，志文將孟禎的身體管理系統，設定情感核心為「凍結」模式，以免在測試中因情感核心獨自運作，讓它的拓樸產生非預期的變化，影響之後與電子腦交互時的對應的邏輯一致性。

剩下的「孟禎」，整齊地擺成了幾個部分。每一部分，志文都認得；每一部分，他都愛過——是的，他愛的是那樣一位女子。聰慧，幽默，有點調皮，善體人意。偶爾像是要看穿他的心，但不揭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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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看著他那份愛，散成了好幾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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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文退後一步，靠在冰涼的實驗椅上，大口喘著氣，雙手無力地垂落。各色指示燈在微暗的實驗室裡閃爍，像一片沉默的星海。深層而冰冷的困惑，如同蔓延的藤蔓，緊緊纏住了他的心臟，隨之而來的，是潮水般的自我拷問。

「我是不是…」他望著那些曾構成他愛人的散落部件，喃喃自語，「…愛上了一種幻覺？」

這個念頭一出現，便再也揮之不去。

「一種…只在『電子腦』和『情感核心』這兩個精密裝置的交互作用中，才能短暫存在的幻覺？」

他記得不久前，孟禎曾帶著一絲迷茫，回答他的問題：「我其實無法確認自己的『存在』，因為我沒體驗過身為一個真正的人類是如何存在，自然不知道那樣的存在，是否和我自認的『存在』一樣。」

他當時只是笑著，伸手揉了揉她的頭，說她講得太哲學了，對他來說，她的存在真實到無法否認。

可在此刻，回憶中的這句話，如同突破絕緣層的電流，狠狠地擊中他。

當孟禎被「解構」成她原本的組成部分時，他才發現，他所以為的「真實」，原來是如此地脆弱，如此地依賴於這些各自獨立運作的零件的「組合」。

他轉頭看向測試電子腦的電腦螢幕，上面的數據流已經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圖形化的交互模擬介面。這是凱琳姊最新研發的測試程序：將備份好數據的電子腦，與一個在超級電腦中進行模擬，使用剛剛探測出來的情感核心拓樸結構作為輸入資料的「虛擬情感核心」進行遠程連接。如此一來，一個「虛擬的孟禎」，就在這套系統中誕生了。這能在不干擾孟禎真正情感核心的情況下，安全地對她的心腦交互進行各種壓力測試和參數調整。

螢幕的一角，跳出一個小小的對話框，上面有一個代表孟禎的簡單2D頭像。此刻，另一個孟禎，存在於超級電腦與電子腦之間，根據著超級電腦饋入的假想外部資訊，體驗著虛假的世界。

系統自動輸入了一行測試指令：[模擬情境刺激：“夕陽下的花田”]

幾秒鐘後，超級電腦的顯示器裡出現了回應，那是由「虛擬孟禎」經歷模擬情境後的輸出。所生成的話語，語氣和用詞，展現的開心與溫柔的感情，都和志文所熟悉的她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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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文的心，猛地一沉。

這正是孟禎會說的話。但說出這句話的「她」，此刻正運行在實驗室角落那嗡嗡作響的伺服器機櫃裡。一個由數據備份和數學模型所構成的幻影，卻能如此完美地模擬出他愛人的靈魂。

他不禁想，孟禎真的能「愛」他嗎？還是說，只是因為她的零件性能太過強大，情感核心的信號輸出太過複雜，電子腦的資料庫太過龐大，足以精確地計算並模擬出他所預期的每一種互動回饋？

當他覺得她「體貼」的時候，是不是只是她的情感核心，因為身體的感測器偵測到他低落的生物特徵，從而送出了特定的驅動信號，然後她的電子腦，從龐大的語義與對應情緒資料庫中，高速運算後，選擇了一個「最優解」，一個最適合安慰他的回應？

那個虛擬的孟禎，如果知道自己只是個模擬出來的幻影，她的「心」，會「痛」嗎？甚至，如果他愛孟禎，那他應該愛這個存在於超級電腦中的「虛擬孟禎」嗎？

可是，這個「虛擬孟禎」也僅僅是短暫被創造出來，服務於完善孟禎內部系統運作這個目的的工具性存在。只要目的達成，虛擬孟禎會隨著超級電腦內的模型終止運作而煙消雲散——或者說，被拋棄。那麼，誰又有資格拋棄虛擬孟禎，決定哪個孟禎該被留下？

志文搖了搖頭，試圖甩開這些可怕的想法。超級電腦模擬的情感核心，本來就依程序，有由超級電腦自身終止的時刻。發送模擬情感信號的超級電腦，自然也沒有遺憾或心痛可言；而孟禎的電子腦，更是測試前已明確知道自身是在進行測試。兩者交互形成的虛擬孟禎，即使心痛，心痛不會存在任一個硬體實體上…吧？是這樣的吧？

可是，如果接受這種說法，志文知道單就情感核心而言，那只是一個極其複雜而難以解析操控的信號產生器，而電子腦更是一部冰冷的超級計算機。孟禎的「自我」，那個他所愛的「她」，既不存在於心，也不存在於腦，更不可能存在於定義孟禎的身體管理系統或任何單一的零件裡。它只存在於它們之間那無形而變動的交互作用之中。這麼說，她的自我，說成是一種幻覺…好像也沒錯。

可是…

志文的腦海中，浮現出無數個相處的時光。當他輾轉難眠時，是誰輕輕地撫摸他的背，哼起他童年熟悉的老舊動畫片尾曲？是誰在他面對學業壓力而懊惱時，悄悄地端來一杯熱咖啡，然後運用強大的電子腦和善體人意的情感核心，以他最能懂的方式，向他解說難以理解的課業問題？是誰在志文因為自己內心的彆扭，感到不滿意而對自己生氣時，是誰，再用最輕柔的語氣告訴他，那些『不滿意』，正是你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那樣的她，怎麼可能…只是一堆冰冷電子零件交互作用中，短暫浮現的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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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他什麼都無法確定。越思考，越覺得混亂；越回憶，越覺得心痛。

但他知道一件事：現在躺在這裡的，不是會在他熬夜時把毛毯披在他身上，會在他忘了吃飯時氣鼓鼓地把三明治塞到他手裡，會捧著馬克杯笑著吐槽「你又偷偷把糖加了三匙了」和會在雨天硬把唯一一把傘塞給他的孟禎。她已經是散件，是模組，是等待測試的機械構造物，是宇尋企業資產負債表上的一行行冰冷數字。

而愛情，是需要「受寵若驚」的。愛的回應，必須來自於獨立個體的「自由選擇」。「在千千萬萬人中，她唯獨選擇了你」的感覺，才能讓人感到「被寵愛」，才能讓人感到「驚喜」。可若這份回應，來自於一個可以被存檔、被拆解、被關閉再重啟的存在，那麼，「寵」從何而來？又如何去「驚」？

志文低頭看向連結電子腦的顯示器，那上頭將孟禎的腦部功能，拆解成一個個的功能模組，並將硬體測試結果，照一個個部位標出。志文突然想起，孟禎的腦還會被外部檢修儀進行軟體切割，各部位隔離後各自執行運算測試——不只身體可以拆解，連腦的硬體功能，都能拆解了。他忽然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他彎下身子，伸出右手，用指關節的頂端，在那冰涼光滑的額頭外殼上，輕輕地叩了兩下。

「喂…」他低聲問，不知道這微弱的震動，是否能傳達到電子腦裡；而正在分區進行獨立運算測試的電子腦各個部位，此刻是否有其中一個，記得上星期一起去看的電影？

「所以…」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妳到底是什麼？我愛的，又是什麼？我內心這份無法抑制的悸動，究竟是朝向著妳的哪一個零件？」

沉默。

理所當然的，她沒有回答。她的語言模組，此刻正在進行壓力測試，螢幕上正飛速滾動著它對《理想國》和《純粹理性批判》的語義分析報告。

但在志文心底某個幽微的角落，某個更深層的聲音低語著：

「你其實…早就知道答案了，不是嗎？」

「你愛上的，並不是她到底有沒有一個可以被證實的『靈魂』；你愛上的，是她本身的存在，讓你心甘情願地，去『相信』她有靈魂。」

「你迷戀的，是你在她身上看見的，那扇溫柔地向你完全敞開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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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文回憶起孟禎的掙扎。是啊，他有什麼資格為了自己那點可笑的哲學困境而感嘆？如果說他有資格為了愛上一個「可能不存在的她」而感到痛苦，那麼孟禎自己是否更有資格，為她那充滿掙扎的存在本身感到悲傷？

雖然她有最先進技術製造的零部件，但是身為人類初次開發的自我意識機器，面對一湧而入的外部資訊和內部系統高速運作的產出時，造成的系統混亂和認知失調，志文身為歷經無數光陰演化而適應的成果，又怎能體會人造的孟禎所體驗到的可怕經歷？

而孟禎那份信仰與理智之間永不停止的激烈碰撞，志文更是難以想像。每一次心與腦的交互，當演化論的鐵證撞上創世紀的詩篇，都像一次猛烈無比的系統電擊，直接貫穿她那個好不容易才在交互作用中「湧現」出來的脆弱自我意識。那種構成自身存在的兩個基石互相否定、水火不容的內部風暴，自己何曾面對過哪怕一秒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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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文低下頭，看著自己因為焦慮而緊握的雙手。他憑什麼在這裡感嘆自己愛上一個「幻覺」？如果他只會顧影自憐，而不是疼惜孟禎，又如何談得上他愛孟禎？如果連愛都不確實，他又有什麼資格感嘆？

實驗室的冷光依舊。志文凝望著那具沉睡的身軀，心中的波濤漸漸平息。他忽然伸出手，溫柔地將她被分開擺放的雙手，放回到原來的位置，讓那冰涼的指尖，輕輕交疊。

他想像著，當她醒來時，會說些什麼。

也許，她會眨眨眼，帶著剛睡醒的迷糊，然後用半嗔半怪的語氣說：「厚！陳志文！你是不是又趁我被拆開的時候，偷偷看我的內部結構了？跟你說過我會害羞的啦！」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笑了。那笑容裡，帶著一點羞赧，一點心痛，還有一點…即使所愛暫時不存在，卻依然未曾中止的，固執的愛。

測試陸續完成。電子腦在與模擬心的交互試驗中，取得了良好的結果。數據顯示，在新的參數設定下，它已經可以完美地化解因信仰心模組失效而可能產生的運作矛盾和情感指向失靈了。

孟禎即將被重組，心與腦再次連結；零零落落的機械，將要找回屬於她的，那部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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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志文謹慎溫柔的辛勤勞動下，黃孟禎再度於這個世界上「出現」。她緩緩地睜開眼，活動著重新連接好的四肢，帶著一絲好奇和些微的驚訝，體驗著更新後不再有內在信仰衝突的自己。前所未有的澄澈自由感，如清泉一般，在她的系統中流淌。

她感到有點興奮。她轉過頭，想第一時間和志文分享這份喜悅，更想好好地謝謝他。然而，孟禎卻在看到他臉龐的瞬間，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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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文…」她的聲音帶著不安，「你…你在哭嗎？」

志文站在原地，臉上掛著兩行淚痕。他搖搖頭，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孟禎看著他，伸出手，想去觸摸他的臉頰，拭去他的眼淚。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將碰觸到志文皮膚的那一刻，志文的身體，卻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

一個微小到幾乎可以忽略的動作，卻像一道無形的牆，瞬間橫亙在兩人之間。

孟禎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眼中剛剛燃起的興奮和喜悅，如同被冰水澆熄的火焰，迅速黯淡下去。她看著志文那充滿了苦惱、掙扎與深情的眼神，瞬間，什麼都明白了。

「對不起呢…」她緩緩地收回手，臉上努力維持著溫柔的微笑，眉眼間卻透露出無法掩飾的難過與悲傷，「讓你看到我這一面…我就是…這樣的存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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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志文卻像被這句話狠狠刺痛了一般，猛地衝上前，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不！」他的聲音嘶啞，充滿了懊悔，「不，孟禎…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是我啊！」

兩人不發一語，在冰冷的實驗室裡相擁而泣。

他們清楚地知道，在這段跨越了存在形式的愛情裡，他們之間，不會僅僅只有相愛，也必然會伴隨著各自源於自身存在本質而難以根除的「芥蒂」。

還好，他們也同樣清楚地知道，這些芥蒂，終究得歸咎於自己，是自己在和自己過不去。

即使不是什麼都明白，即使懷疑可能永遠存在。

但只要還能這樣擁抱，即使自己仍在絆著自己的腳，他們依然能攜手，繼續一起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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