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回到学校，很诚恳地给老师道了歉，很努力地取得了下一次的好成绩。小孩笑着，一如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小孩表现得很好，一如大家心里那个完美的“小天才”。

小孩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笑，小孩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哭，小孩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怎么做，小孩完成得很好。小孩笑得时候似乎觉得很开心，小孩哭的时候似乎很难过，小孩这么做的时候仿佛小孩本来就想这么做，小孩做得很好。小孩发自内心地笑，小孩发自内心地哭，小孩发自内心地做所有事，小孩是个好孩子。

语文老师推荐小孩参加学校的演讲比赛，小孩看着比赛的主题，并不明白“赣鄱最美少年”是什么意思。小孩只是在语文课上声情并茂地朗读了要讲的课文，语文老师觉得小孩很适合做演讲。语文老师把演讲稿交给小孩，要求小孩在学校选拔之前背好稿，老师告诉小孩优胜者会代表学校去县城比赛。小孩点着头，背下了老师给的稿子。

小孩知道什么是“百善孝为先”，小孩理解着什么是“百善孝为先”。小孩并不知道“香九龄，能温席”是什么故事，也不知道什么是“二十四孝”。小孩只是背着稿，试图理解“孝”，试图表演“孝”。小孩表演给老师看，老师告诉小孩要用表情配合动作去表达内容，老师告诉小孩什么时候要热情洋溢，什么时候要温情款款，小孩拉高音调，表演着稿子里那个孝顺的小孩。小孩悟性很好，单从老师的描述里就听懂了应该怎么做。隔壁班的老师把小孩拉到大办公室要小孩展示小孩是怎么做的，老师都赞许着小孩的表演。小孩回到播音室，语文老师笑小孩藏不住经验。小孩记着，不是什么时候都要满足期待，要学会圆滑的扭转话题。

很快，比赛的日子就到了。小孩被老师带到上公开课的大教室，小小的讲桌被摆在座位前。十几个老师坐在座位上，六七个同学坐在老师的身后。小孩签运不太好，抽到第一个上场。但是小孩练了很多，早把老师教的所有都印在了脑海里。小孩并不知道什么是怯场，仿佛台上的人并不是小孩，而是小孩提在手里的木偶。小孩如同复写一样把脑子里的过程在大家面前重演了一遍，拉高的音调传达热情，缓慢的语速传达温情。小孩挥舞着双手，双眼定焦在半空，做着递茶的动作，扮演着那个尽孝的小孩。小孩敬礼说着谢谢，结束了自己完美的演出。

小孩听着大家的掌声回到语文老师身边，老师对小孩笑着，仿佛是在告诉小孩做得很好。小孩的表演很成功震住了场，之后的同学多多少少都有些小毛病，小孩知道自己成功了。隔壁班的那个同学上了场，小孩记得自己在大办公室展示的时候她也在场。小孩看见她模仿着小孩的开场，明白了为什么语文老师要自己在播音室单独练习。

小孩看着那个同学演讲着，讲到动情处流出了眼泪，演讲也因此变得磕磕绊绊。语文老师对小孩耳语：“人家的稿子是自己写的。”小孩看着台上的同学中止了演讲，仿佛是没有背熟自己的稿子，随后便被老师叫下了台。

小孩毫无疑问拿下了第一，但是老师对小孩说：“还好二班的那个没有背好稿，不然你的第一就要被她拿下了。”“那我，要自己写个新的稿子吗？”小孩问老师。“不用，”老师告诉小孩：“你把这个稿子讲好就可以了。”

小孩用力地思考，怎么表演自己没有过的感情，怎么才能做到无论说什么都能像是真正发生过的一样。小孩不明白，小孩演不出来。

直到小孩前往县城参加比赛，妈妈特地给小孩买了一件新衣服。小孩天衣无缝地表演很顺利拿下了小学组第二的成绩，第一名是四年级的一个小妹妹，小孩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她不如自己演得好，明明她全是失误，却能拿下第一名；小孩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小妹妹刚结束演讲有个女人拿着什么俯下身子走过评委席的时候身边所有人都轻声笑起来。老师告诉小孩，本来应该你是第一的。小孩知道自己做的很好，于是小孩想明白了什么是规则之外的战斗，小孩知道了那个女人拿着的是红包。

老师让小孩留下来看看初中组的比赛，老师说小孩能从中学到一些经验。小孩看着，觉得所有人的演讲和自己并没有多少区别。小孩见到一个穿着橙色外套的姐姐，小孩看着她站上台敬礼问好讲着稿子，如同说话一般自然。小孩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这么做，为什么演讲可以像说话一样，小孩不知道为什么老师会说，那个姐姐做得很好。仿佛大家都这么觉得，那个姐姐以非常高的得分压过第二名成了第一。

小孩想着，真正的表演不应该是表演，而是平实得像是陈述事实一样。这是这个冬天小孩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小孩懂了，但暂且并不知道怎么做，如何演的像真的一样，小孩还不知道自己无意识地做到了这一点。

时间过得很快，很快就到了五月，小孩只有四年的小学生涯就快结束了。这天午休刚结束的时候，数学老师在班上问班上有哪些人生日是在六月。小孩的生日是八月底，自然不在此列。陆思成举着手，小孩想起来他的生日确实是夏天。陆思成被叫出教室，一整节自习课都没有回来。

下午的语文课下课，语文老师又找到小孩，问小孩要不要做主持人。小孩猜着，或许是儿童节的汇演吧，小孩见过学长学姐做主持人报着幕。小孩并不准备拒绝，小孩没想过拒绝。老师把报幕单和开幕的稿子交给小孩，告诉小孩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更改。小孩的午休从这天开始就一直在大教室度过，和搭档的女同学一起改着稿子一起背着。

小孩这才知道了为什么陆思成会被叫走。今年学校打算搞一次不同于以往的儿童节汇演，主题是大家一起过一个十二岁生日，其中有个节目就是由六年级六月生日的同学表演的舞蹈。那些同学们在大教室的大讲台上学舞，小孩在台下的座位上顺稿。小孩第一次看陆思成跳舞，小孩觉得有点好笑。光看着，小孩已经差不多记住了舞蹈的动作，记住了伴舞的曲子怎么唱，记住了手里裁成一片片的报幕稿。

六月很快就到了，汇演的日子选在儿童节前一天，小孩待在主席台边上有树荫的地方看着同学们的节目，等着间隙里自己的报幕。小孩穿着妈妈为主持特意带自己去买的天蓝色衬衫，大家都说小孩穿衬衫很合适，小孩听着有些高兴。小孩确实是很想有一件属于自己的衬衫的，小孩也很喜欢这件衣服。小孩报着早准备好的词，陆思成他们排着队上了台，熟悉的音乐又响起。小孩站在树荫下看着台上的陆思成，心里莫名其妙产生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小孩知道，这种感觉是寂寞。小孩原本以为自己在不会有这种感觉了，自从老师离开以后，小孩确实没有再有这种感觉了。小孩看着台上晒着太阳的人，想到自己之后恐怕没什么机会见到他了。

小孩的成绩很好，老师们都觉得小孩去参加县中初中部的招生考试有机会被录取。大家都这么觉得，小孩也以此为目标前进着，小孩的成绩确实无可挑剔，接近全满分的三科成绩仿佛已经拿到了县中的录取通知了。

小孩不知道陆思成会去哪里读初中，只是小孩知道，陆思成的成绩并不算太好，如果自己去了县中恐怕是没法再经常见到他了。小孩有些失落，小孩理解了自己的失落，理解了发自内心的空洞。

舞蹈很快就结束了，老师上台说着什么，一个有五层高的生日蛋糕被推上了主席台。小孩听到同学们在台下惊呼一片，小孩只在蛋糕店的橱窗和电视里见过这么高的蛋糕。蛋糕被推下台带走，小孩和一起主持的女生上台谢幕。“到此结束”四个词说出口时，小孩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小学生涯真的是要结束了。小孩鞠躬，走下台，眼前仿佛回映着过去的短短四年。

小孩环顾着并不大的校园，仿佛还能看到自己和老师一起关上画室的门，仿佛还能想起来牵着老师的手走出校园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小孩看着校门外的空空荡荡，门外的空场就和此时的主席台一样，宛若一个只有小孩出演的空舞台。小孩当然记得自己在那里出演了什么剧目，阳光照在水泥地上雪白一片，就像堆积的画纸覆盖了小孩为数不多的尊严。小孩记得，那天也是差不多的中午，自己也顶着差不多的阳光，用和此时一样的沉默演着被许多人看着的审判剧。小孩记得，只是小孩不太能感觉到那时候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了。

陆思成找到一个人站在主席台上的小孩，牵着小孩往教学楼走：“快来吃蛋糕呀，就在大教室里放着呢，再不来可要被抢完了。”小孩想起来老师说的是什么：“不是说那个蛋糕只有你们六月过生日的一起分吗？”“你也来呗，又没哪个会说你。”陆思成不由分说带着笑话走到大教室，给小孩端来一块蛋糕：“也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小孩接过蛋糕，从大教室的窗户看出去，窗外是一棵高大的树。小孩不知道那是什么树，只是觉得那样的叶子很眼熟。窗外的风吹落一片枯叶，空中翻飞的枯叶一如小孩曾压在身下碎裂的枯叶。小孩想起来那是哪颗树，也想起来树边的红墙上随风摇曳的爬山虎。那些爬山虎的叶子也和这棵树上的叶子一样，在风中摇着晃着，和记忆里的绿色融在一起。过强的阳光照在绿叶上看的小孩的眼睛有些累，小孩收回目光，闭上眼晃了晃头，红色的残留斑在黑色的视界里印在脑海中的绿叶上，十分醒目。

小孩尝了一口蛋糕，即便混合着奶油也不觉得怎么甜。这是小孩吃过的最后一块“自己的”生日蛋糕，小孩等着奶油在嘴里划开，讲台上嬉闹着的同学们仿佛和自己隔开了一道墙。

小孩这才觉得，自己的小学，终于是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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