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残正盘腿坐在靠窗的一张矮几旁。他依旧穿着那身严密的黑色敛息袍，戴着银灰色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与之前修行时的痛苦挣扎不同，此刻的他显得异常专注而平静。面前摊放着一堆颜色各异、气味不同的干燥草药，他正按照仪玄留下的图谱，一丝不苟地将它们分类、拣选。

他的动作很慢，因为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尤其是那只异化的右臂，即使戴着特制手套，活动起来依旧有些滞涩。但他做得极其认真，手指（即使隔着手套）捻起细小的叶片或根茎时，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偶尔，他会停下来，微微侧头，对着阳光仔细辨认草药的纹理，然后才将它放入对应的竹篮中。阳光洒在他的侧影上，勾勒出他低垂的眼睫和专注的轮廓，竟透出一种奇异的、与他骇人本质截然不同的温和感。

仪玄就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身形被一架摆满了各种奇石异矿的博古架半遮掩着。她已经在这里静立了许久，目光落在那个伏案工作的身影上，一动不动。

她今天穿的依旧是月白色的长衫，但或许是因为在自己私密空间的缘故，领口的盘扣似乎比往常松开了些许，露出更多一截白皙细腻的脖颈肌肤，少了几分平日里拒人千里的严谨，多了几丝不易察觉的…慵懒？或者说，是放松。

最初，她的观察依旧带着审视的意味，分析着他动作的协调性，感知着敛息袍下被压制的能量波动是否稳定。但渐渐地，她的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被别的东西吸引了。

是他的专注。那种仿佛将整个世界都摒弃在外，只沉浸在眼前这一方小小天地的专注。是他的认真。即使是最枯燥乏味的分类工作，他也做得一丝不苟，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她想起他在流沙观池修行时，承受那种非人剧痛时咬紧牙关、汗如雨下的模样，想起他偶尔在极度疲惫的间隙，望向天空时，那双透过面具露出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对“活着”本身的珍惜与茫然。

这个存在，明明身负空洞的诅咒，被世界所弃，承受着无时无刻的痛苦与煎熬，却似乎总能在绝望的缝隙里，找到一丝微光，然后固执地、笨拙地朝着那点光亮伸出手去。他会因为窗外偶然飞过的一只彩蝶而短暂失神，会在品尝到弟子送来的普通餐食时，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满足。

这种在黑暗泥沼中顽强生长出的、近乎天真的乐观与韧性，与他那半人半骸的恐怖形态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也与仪玄自己那早已习惯了冰冷、理智、算计一切的心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知不觉间，仪玄发现自己唇角那万年不变的紧绷线条，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个极浅、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悄然在她唇边浮现，又迅速隐去，快得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她自己都对这瞬间的失神感到了一丝陌生。

她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脚步依旧轻缓。

“沙沙…” 轻微的脚步声还是惊动了顾残。他身体微微一僵，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头来，透过面具看向仪玄。那双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被“抓包”般的慌乱，随即迅速被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所取代。

“门主。”他低声唤道，声音隔着面具，有些闷闷的。

仪玄走到矮几旁，目光扫过那些被分门别类放置的草药。她没有立刻评价他工作的好坏，反而问道：“这些时日，身体感觉如何？能量的冲突可有缓解？”

她的声音，似乎比往常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冷硬，多了一丝…平和？甚至可以说是温和。

顾残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起这个。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右臂，感受到敛息袍下传来的、依旧存在的压制感和偶尔的刺痛，但相比最初，确实稳定了许多。

“回门主，好多了。”他老实回答，“多亏了门主的敛息袍和…指点。” 他顿了顿，补充道，“虽然修行时还是…很痛，但感觉…能控制住一些了。”

“嗯。”仪玄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他脸上那银灰色的面具上，“痛楚是淬炼神魂的炉火。你的‘源’既是诅咒，也是天赋。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得常人所不能得。”

这番话，依旧带着几分师长的提点意味，但语气却比之前更加耐心，少了几分纯粹的功利性分析，多了点…鼓励的味道？

顾残沉默地点点头，面具下的眼神似乎亮了些。

仪玄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忽然又开口，问了一个与修行毫不相关的问题：“方才…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顾残再次愣住，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有些局促地低下头，看着面前的草药：“没…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些草药，有的气味很好闻，有的…颜色很好看。”

这是一个简单到近乎幼稚的回答。但仪玄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觉得这是无意义的杂念。她看着他微微低垂的头颅，看着他被敛息袍手套包裹的、有些笨拙地摆弄着草药的手指，心中某个角落，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

“云岿山草木皆有灵性。”她缓缓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用心感受，它们亦会回应于你。这并非卜算之道，而是…与万物相处之心。”

这番话，已经超出了单纯的功法传授，更像是一种…心得的分享。一种她从未对其他弟子，甚至亲信表露过的、属于她个人感悟层面的东西。

顾残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讶和不敢置信。

就在这时，仪玄的目光落在了他敛息袍的领口处。因为长时间的伏案工作，那里沾上了一小片不易察觉的青绿色药渍。

几乎是下意识地，仪玄伸出了手。

她的动作比上一次在流沙观池边更加自然，也更加…轻柔。纤细白皙的指尖，带着一丝微凉，轻轻拂过顾残靠近锁骨位置的黑色布料。

“噌…” 布料摩擦的微响。

指尖擦过药渍，想要将其拂去。然而，那药渍有些顽固，并未立刻被擦掉。仪玄的指尖不由得多停留了片刻，甚至微微用力捻了捻。

隔着一层布料，顾残却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腹的细腻纹理和那微凉的温度。一股电流般的酥麻感瞬间从接触点炸开，迅速蔓延至全身！他的身体猛地绷紧，呼吸瞬间停止，心脏如同擂鼓般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

他能闻到她身上那股越来越近的、清冽的雪松冷香，看到她微微垂下的、蝶翼般颤动的长睫，甚至能感受到她指尖捻动布料时，那细微的压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仪玄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她感受到了指下布料传来的、顾残身体瞬间的僵硬和骤然升高的体温。她也意识到了自己这个动作有多么…出格。

一丝极其罕见的、淡淡的绯红，如同薄暮时的霞光，悄然爬上她白皙的耳根。她猛地缩回了手，指尖甚至还残留着布料的微涩触感和底下肌肤传递过来的灼热温度。

她的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慌乱，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但很快，她便强行压下了那份悸动，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只是那微红的耳根，和略显急促地移开的视线，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专心做事。”她丢下一句略显生硬的话，转身快步走向房间的另一侧，背对着顾残，看向窗外，似乎在研究着什么，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窗外的景色在她眼中一片模糊。

顾残僵在原地，心脏依旧狂跳不止。刚才那短暂的、几乎可以说是暧昧的触碰，如同最烈的酒，瞬间点燃了他体内某种压抑已久的情感。仪玄指尖的微凉，她耳根的绯红，她瞬间的慌乱…这一切都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

她…她是对自己…

他不敢想下去，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巨大的喜悦混合着同样巨大的恐惧，像藤蔓般将他的心脏紧紧缠绕。

云岿山的弟子膳堂内灯火通明，饭菜的香气混合着弟子们低低的交谈声，营造出一种与白日里肃穆修行截然不同的、轻松而温暖的氛围。

顾残独自坐在膳堂角落的一张餐桌旁，面前摆着简单的三菜一汤。他依旧穿着那身敛息袍，戴着面具，但此刻的他，却不再像最初那样，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时不时会有相熟的弟子路过，笑着与他打声招呼：“顾师弟，又一个人在这儿琢磨什么呢？”或者递过来一块新出炉的糕点：“尝尝这个，厨房新做的，味道不错！”

顾残会用略显笨拙的方式回应，或是点点头，或是道声谢，声音隔着面具依旧有些沉闷，但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里，却会不自觉地流露出真切的暖意。

这就是归属感。

这种感觉并非一蹴而就。最初，他像一滴油混入水中，无论如何努力，都显得突兀而疏离。其他弟子的目光，充满了审视、怀疑，甚至隐隐的敌意。他默默承受着，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仪玄安排的修行中，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只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更有用，不辜负仪玄给予他的这份“新生”。

转机出现在一次门内的小型演练。一名弟子不慎被失控的机关所伤，眼看就要被后续的攻击击中，是顾残，凭借着对危险的敏锐直觉和远超常人的反应速度，在千钧一发之际挡在了那名弟子身前，用自己被敛息袍包裹的、坚韧异化的手臂硬生生抗下了攻击。虽然他自己也受了些震荡，但那名弟子却安然无恙。

从那以后，弟子们看他的眼神开始变了。怀疑和戒备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和一丝敬佩。再后来，一次下山清剿低级以骸的任务中，顾残更是凭借着对以太能量的特殊感应，提前预警了埋伏，并以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悍不畏死的战斗方式，掩护了几名陷入困境的同门撤退。

他身上那些被掩盖的“非人”特质，在这些关键时刻，反而成了保护同伴的利器。

渐渐地，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特殊关照的“异类”，而是成为了一个可以信赖的同伴，一个实力强劲的“顾师弟”。演练时，会有人主动找他切磋；遇到难题时，会有人向他请教（虽然他多数时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的直觉往往很准）；甚至在膳堂吃饭时，也会有人端着餐盘坐到他旁边，与他闲聊几句山下的趣闻。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善意和接纳，如同冬日里的暖阳，一点点融化着顾残心中那层厚厚的坚冰。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被需要”的，是这个集体的一份子。这种感觉，让他无比贪恋，也让他更加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秘密，生怕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会因为自己的“真相”而瞬间破碎。

尤其是，这一切都是仪玄给予他的。是她，将他从绝望的深渊中拉了上来，给了他容身之所，给了他全新的身份，甚至给了他…被同伴接纳的可能。这份恩情，重如泰山。

“顾师弟，又在想心事呢？”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了顾残的思绪。

顾残抬头，看到一个穿着鹅黄色弟子服、梳着双丫髻的娇俏女弟子端着餐盘，笑盈盈地站在他桌旁。是平日里与他关系还算不错的林师妹。

“林师妹。”顾残点点头。

“介意我坐这儿吗？”林师妹眨了眨眼。

“请便。”

林师妹在他对面坐下，一边小口吃着饭，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顾师弟，你来咱们云岿山也有段时日了，感觉怎么样？还习惯吗？”

“挺好的。”顾残言简意赅。

“是吗？”林师妹歪了歪头，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我可听说了哦，门主大人对你可是另眼相看呢！经常单独指点你修行，还为你特制了这身…嗯，很特别的衣服。”她说着，目光在顾残的敛息袍和面具上打了个转。

顾残的心猛地一跳，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他知道，门内关于他和仪玄的传言，或多或少总会有一些。但他没想到，会有人当面如此直白地问出来。

他连忙干咳一声，试图掩饰自己的紧张：“门主大人对所有弟子都一视同仁，只是我资质愚钝，才需要门主大人多费心指点。至于这身衣服…咳，是修行所需，修行所需。”

“哦——”林师妹拖长了语调，一副“我懂的”表情，随即又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不过说真的，顾师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门主大人对一个弟子这么上心呢！以前门主大人虽然也指点我们，但总觉得…嗯，像是隔着一层云雾，看得见，摸不着。但对你，好像不太一样哦？”

顾残的心跳得更快了。他能感觉到林师妹的目光充满了探究和八卦的意味。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一种尽量平淡的语气说道：“林师妹说笑了。门主大人修为高深，心怀天下，自然不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够轻易揣度的。我能得门主大人不弃，已是三生有幸，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仪玄的敬仰，又巧妙地撇清了任何暧昧的可能。

林师妹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也是哦！门主大人那样的人物，确实不是我们能随便议论的。不过嘛…”她话锋一转，带着几分狡黠地看着顾残，“顾师弟你这么优秀，又得门主大人青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到时候可别忘了提携提携师妹我呀！”

顾残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连忙顺着她的话说道：“林师妹说笑了，我这点微末道行，哪敢谈什么提携。日后若有机会，能与诸位师兄师姐一同为云岿山效力，便已心满意足。”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题，林师妹便吃完饭离开了。顾残独自坐在角落，看着周围依旧热闹的膳堂，心中却泛起一丝苦涩。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回答，再一次将仪玄推远了。但这是他必须做的。他不能让任何人，包括仪玄自己，察觉到他内心那份卑微而汹涌的爱意。

就在这时，膳堂门口忽然安静了下来。一股清冷而熟悉的香气，如同无形的涟漪，悄然扩散开来。

是仪玄。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膳堂门口，依旧是一袭月白色的长衫，长发用一根素雅的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她光洁的额前，更添了几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柔和。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回自己的静室，而是…走进了膳堂。

所有正在用饭的弟子都停下了动作，纷纷起身行礼：“参见门主！”

“不必多礼，各自用饭。”仪玄的声音清冷依旧，但细听之下，似乎比往日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疏离。她的目光在膳堂内缓缓扫过，最终，落在了角落里那个穿着黑色敛息袍的身影上。

顾残的心，在与她目光相触的瞬间，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下意识地想要低下头，避开她的注视，但不知为何，这一次，他却没有动。

仪玄朝着他的方向，缓步走了过来。月白色的衣袂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拂动，如同月光流淌。她身上那股独特的、如同雪后松林的冷香，也越来越近。

膳堂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所有弟子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了仪玄和顾残身上，充满了好奇和探究。

仪玄走到顾残的餐桌旁，停下了脚步。她没有看其他人，只是静静地看着顾残，那双冷金色的眸子里，情绪复杂难明。

“一个人？”她开口问道，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顾残耳中。

顾残喉咙有些发干，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是，门主。”

仪玄沉默了片刻，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举动。她竟然…在顾残对面的空位上，缓缓坐了下来。

“哗——”周围响起一片极轻微的、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仪玄门主，竟然会和弟子同桌用饭？而且还是和顾残这个“特殊”的弟子？这在云岿山，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顾残更是惊得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仪玄，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冷香，以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正专注地凝视着他的冷金色眸子，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

仪玄似乎并没有在意周围异样的目光，也没有在意顾残的失态。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从自己腰间的储物荷包里，取出了一只小巧精致的白玉瓷瓶，轻轻放在了顾残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清蕴丹’。”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你近来修行刻苦，能量消耗甚巨，此丹或可助你固本培元，调和气息。”

她的手指在触碰到冰凉的桌面时，微微顿了一下，指尖那一点点细腻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顾残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那只瓷瓶上，又不受控制地飘向她那双近在咫尺的、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眸。

夜已深沉，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云岿山静谧的庭院中，将青石板路和屋檐都染上了一层清冷的霜华。顾残的静室窗户内，依旧透出摇曳的烛光，与门外浓重的夜色形成鲜明对比。

房间内，顾残赤裸着上身，只穿着一条宽松的黑色长裤，那身严密的敛息袍和面具被他整齐地叠放在床头。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的额头、胸膛、脊背不断滑落，在烛光下反射着湿漉漉的光泽。他紧咬着牙关，双目赤红，正疯狂地催动着体内那股被仪玄引导过的、却依旧狂暴驳杂的以太能量。

“呃啊——！”

压抑不住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在他脖颈和手臂上暴起。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能量如同无数把细小的刀子，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切割着他的经络，灼烧着他的骨髓。异化的鳞片在他皮肤下蠢蠢欲动，带来阵阵钻心的痒痛和撕裂感。尤其是那条被绷带层层包裹的右臂，此刻更是如同被置于烈火中焚烧，痛得他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并非不明白仪玄对他日益明显的特殊关照，并非看不懂她眼神中那越来越难以掩饰的、超越了师徒界限的温柔与情愫。那份情感，像是一团温暖的火焰，吸引着他，却也让他感到灼痛和恐惧。

他深知自己“非人”的本质。敛息袍之下，是丑陋的鳞片，是扭曲的肢体，是潜藏着毁灭力量的、被污染的躯壳。这样的他，如何配得上如天上皎月般清冷高洁的仪玄？他害怕，一旦真相暴露，不仅会失去这短暂的、偷来的幸福，更会玷污她在弟子们心中那完美无瑕的形象，甚至可能给她带来灭顶之灾。

所以，他只能选择回避。用插科打诨，用装傻充愣，用最笨拙的方式，将那份在他心底悄然滋生、疯狂蔓延的爱意死死压住，伪装成纯粹的敬仰和感激。

然而，情感的压抑，只会让它在内心深处积聚得更加汹涌。白日里越是刻意回避，夜晚独处时，那些被压抑的情感和欲望就越是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对仪玄的渴望，对自身丑陋的憎恶，对未来的迷茫与恐惧…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只能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用肉体上极致的痛苦，来压制内心那更加痛苦的煎熬。他疯狂地运转着体内的能量，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那些难以逾越的关隘，任由那狂暴的力量撕扯着他的身体，直到精疲力尽，直到痛到麻木，才能暂时忘却那些折磨他的念头。

汗水浸湿了他身下的蒲团，滴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房间内，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痛哼声在回荡。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静室的窗外，一道纤细的身影，正静静地伫立在庭院的阴影之中，一动不动，如同融入了夜色。

是仪玄。

她今夜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寝衣，外面随意披了一件同色的薄纱外衫。长长的银发没有束起，如月光般披散在肩头，被夜风轻轻吹拂。她没有戴任何平日里象征身份的饰品，脸上也没有了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冷，只有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那双冷金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复杂而浓烈的情绪——担忧、心疼、无奈，以及一丝…无法言说的温柔。

她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从顾残房间内传出第一声压抑的痛哼开始，她就来了。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房间内那股暴烈而不稳定的能量波动，能听到他强忍痛苦的喘息，能想象到他此刻正承受着怎样的折磨。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传来阵阵细密的疼痛。

她当然知道顾残在回避她。从膳堂那夜之后，他就更加刻意地与她保持距离。她也隐约猜到他回避的原因——他那份深藏心底的自卑，和他对自己“非人”身份的恐惧。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思考，该如何才能真正走进他的内心，如何才能让他放下那些沉重的负担，如何才能让他明白，她所在意的，从来都不是他的外表，也不是他的身份，而是那个在痛苦中挣扎、却依旧努力保持善良与坚韧的灵魂。

她也曾想过，或许应该给他一些时间，让他自己慢慢想通。但每当深夜感知到他房间内那股自虐般的能量波动时，她就无法再保持冷静。她怕他会毁了自己。

窗户的薄纸上，清晰地映照出顾残因为痛苦而扭曲的侧影。他赤裸的上身肌肉紧绷，汗水淋漓，每一寸肌肤似乎都在颤抖。那压抑的、仿佛困兽般的低吼，一下下撞击着仪玄的心脏。

仪玄的指尖微微蜷缩，几次想要推开那扇薄薄的窗棂，冲进去阻止他，将他拥入怀中，告诉他一切都有她。但理智最终还是让她按捺住了这份冲动。她知道，如果此刻进去，只会让他更加难堪和抗拒。

她只能这样，默默地守在窗外，用自己精纯的以太能量，悄无声息地在顾残的静室周围布下一个微弱的屏障。这个屏障无法减轻他修行带来的痛苦，但却可以稍微稳定他周围混乱的能量场，防止他因为能量失控而走火入魔，也能隔绝一部分他修行时产生的能量波动，不被其他弟子察觉。

这已经是她能做的，最大限度的“不打扰”的守护了。

月光下，她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也有些…落寞。那双总是清冷锐利的眸子，此刻却因为倒映着窗内那痛苦的身影，而蒙上了一层水汽般的朦胧。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任凭夜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和衣衫，任凭心中的担忧和心疼如同藤蔓般将她缠绕。她不知道自己要站多久，也不知道顾残的这种自我折磨会持续多久。

她只知道，只要他还在这云岿山一日，只要他还愿意称她一声“门主”，她便会一直这样守护着他，直到他愿意向她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又是一声更加痛苦的闷哼从房间内传出，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声音。

仪玄的心猛地一紧，几乎要控制不住冲进去。但随即，她感知到房间内那股狂暴的能量波动，在达到一个顶峰之后，开始缓缓平息下来，虽然依旧混乱，但至少没有失控。

他应该是…脱力了。

仪玄微微松了口气，但心中的担忧却丝毫未减。她知道，这样的夜晚，对顾残而言，只是一个开始。而对她而言，这样的守护，也远未到尽头。

她抬起头，望向天边那轮残月，清冷的月光洒在她绝美的容颜上，也照亮了她眼底那份深沉如海的情意。这份情意，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它究竟有多么浓烈，多么…不顾一切。

距离那夜静室中的注视，已悄然过去一周。云岿山的时光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长，顾残与仪玄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是师徒，又似乎不仅仅是师徒。那夜之后，两人都默契地避而不谈，白日里，仪玄依旧是那个清冷孤高的门主，顾残也恢复了勤勉弟子的本分，只是偶尔交汇的目光中，总会掠过一丝不自然的闪躲和几不可察的涟漪。

顾残的修行遇到了切实的瓶颈。体内那股新生的、尚不完全受控的力量，如同奔腾的野马，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层无形的壁障，迈入新的境界。他本想求助于仪玄，但近来她似乎格外忙碌，不仅要处理门派事务，还要应对新艾利都那边传来的、关于“空洞”异动的紧急情报。他几次看到她，眼下都带着淡淡的青黑，眉宇间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不愿再给她增添负担，顾残决定依靠自己。他翻阅了诸多古籍，做了万全的准备——清心符、定神香、甚至在静室周围布下了简易的警戒阵法，以防万一。他盘膝而坐，引导着体内狂暴的能量，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那坚固的壁垒。

然而，他终究低估了这股力量的桀骜不驯，也高估了自己目前的掌控力。当能量冲击达到顶峰时，失控发生了。并非如山洪暴发般摧枯拉朽，而是像墨汁滴入清水，一种阴冷、狂躁的气息瞬间污染了他澄澈的心神。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嘶吼从顾残喉咙深处迸发。他猛地睁开双眼，原本清亮的黑色瞳孔已被一种不祥的赤红所取代，充满了混乱与暴戾。皮肤之下，青黑色的纹路如同活物般蔓延攀爬，肌肉不自然地贲张虬结，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噼啪”声响。一股远超他平日修为的、充满毁灭气息的能量波动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

静室内的桌椅、书架瞬间被无形的气浪掀飞、撕裂，化为齑粉！连他自己布下的简易阵法，也如同纸糊般破碎，狂暴的气息眼看就要冲出静室，惊动整个云岿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静室门口，悄无声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仪玄。

她似乎是感应到异动，直接破开空间而来。此刻的她，并未穿着那身冰冷的黑白战术服，而是换上了一袭素雅的月白色长袍。长袍质地轻柔，却自有风骨，随着她的动作，衣袂飘飘，宛如月下谪仙。然而，她那双冷金色的瞳孔中，此刻却凝结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急切。

几乎在她出现的瞬间，仪玄素手轻扬，指尖划过玄奥的轨迹，无形的能量瞬间弥漫开来，形成一个半透明的、泛着淡金色光芒的结界，将整个静室彻底笼罩、封锁。那狂暴外泄的能量撞在结界壁上，只激起一阵涟漪，便被悄然化解，没有一丝一毫泄露出去。隔绝内外，锁死波动，动作一气呵成，快得不可思议。

做完这一切，仪玄才将目光投向静室中央，那个已经完全失去理智、被狂暴能量支配的弟子。

“吼！”顾残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赤红的双眼锁定了仪玄，将她视作威胁，猛地扑了过来！速度之快，力量之猛，远超他平日的极限，带起的劲风甚至让仪玄月白色的袍袖猎猎作响。

仪玄眼神一凛，却不闪不避。面对顾残势大力沉、毫无章法的一爪，她只是轻描淡写地抬起右手，纤细白皙的手指看似随意地向前一点。

“嘭！”

一声闷响。顾残狂暴的冲击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沛然巨力瞬间被化解于无形。仪玄的手指甚至没有真正触碰到他，仅仅是隔着寸许距离，便以一种精妙到极致的能量操控，卸去了他所有的力道。她另一只手依旧拢在袖中，身形纹丝不动，月白色的长袍甚至没有沾染上一丝尘埃。

实力的差距，判若云泥。

然而，被能量侵蚀神智的顾残感觉不到恐惧，只有纯粹的破坏欲。一击不成，他更加狂暴地发动攻击，拳、脚、爪、肘，如同狂风暴雨般向仪玄袭来，每一击都蕴含着足以开碑裂石的力量，将静室内的空气搅动得如同沸腾的开水。

仪玄眉头微蹙。她可以轻易地击溃他，甚至将他重创，但这绝非她所愿。眼前这个人，是她从生死边缘救回来的，是她倾注了心力教导的，是……她心中那个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特殊的存在。她不能伤害他，一丝一毫都不行。

因此，她只能守。

月白色的身影在狂暴的攻击中翩跹挪移，如同风中摇曳的月光，看似柔弱，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致命的攻击。她的动作极简，幅度极小，往往只是一个侧身，一次抬袖，甚至只是指尖微动，便能恰到好处地拨开顾残狂乱的拳脚，或是引导那狂暴的能量偏离方向，轰击在空处或结界壁上。

整个过程，她始终只用一只右手应对，左手依旧藏于袖中，神情冷静，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计算。她在观察，在分析顾残体内能量暴走的模式和根源。每一次格挡，每一次卸力，都是一次无声的探查。

“唔…”久守必失，尤其是在刻意留手的情况下。顾残一记狂猛的扫腿袭来，速度和角度都极为刁钻，仪玄为了避开要害，同时不以强力反震伤他，身形微微一滞，肩头被狂暴的劲风擦过，月白色的长袍肩部布料瞬间被撕裂一道口子，露出一小片细腻白皙、吹弹可破的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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