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这遥远的梦中惊醒。

没有燃烧的火焰，没有爆炸的嗡鸣，也没有震耳的战吼，那一切仿佛都伴随着一阵头痛而远去了，仿佛就像是终于能够从一个幽远而漫长的噩梦脱身，又像是前世记忆的回响。

如果说，由生到死的记忆，是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尽情挥洒泼墨，勾勒出一张五彩缤纷的画卷；那么我的记忆就像是曾经辉煌的画作被重新涂抹上空白，哪怕再于别处重新窥见，留下的也唯有一阵渺茫的陌生感。充斥着金铁之声的喧嚣，对行于索拉里斯的我来说，就便像是观看着别人的故事一般。好似无根浮萍一般游弋浪荡的漂泊者，我在苏醒之日甚至忘却了应该如何称呼自己，还是发现我的人用我在苏醒时的喃语为我定下了名字：

聂康，漂泊者聂康。

而今，我已然行走许久，或许也多少有了几分对于这个世界的归属感吧——望向远处轻轻翻卷的海水以及拉古那街头柔和的灯光，我不禁如此想着。

临海的城市总是温暖而湿润，而温暖的夜似乎也常常被突如其来的阵雨所侵扰。按照几天前预定好的暗号，在屋檐下躲开淅淅沥沥的小雨，在街灯晕染的光圈之下，来到了一处亮着暖色灯光的酒吧，门口已经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让我有些疑虑地打量了一下四周，附近确实已经空无一人。

“晚上好……我的‘猫眼石’。”

熟悉的声音让我回过头，少女正轻轻地微笑着看向我。她留着一头漂亮的白色长发，简朴而华丽的发带在脑袋装点为艳红的蝴蝶结与头顶的四叶草。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刘海之下是犹如宝石一般灰黑色的眸子，眉宇间兼带着处刑者的果决与少女的清纯，目光在我的身体处上下扫视，仿佛是在做着什么精密而详细的检查，翘起的嘴角似乎带着几分复杂的意味。她的衣装设计与裁剪得大胆而张扬，白色的裙装与深红的披肩好似幽夜中猩红的行者，掀起汹涌的浪潮。足底的长筒高跟靴几乎包裹住了整条大腿，粉红色的丝袜之上只留下一片洁白的大腿，为想象留下了十足的领域。此时，她正站在酒吧门口，像是久别重逢的迎接。

“珂莱塔……我还以为这里的营业时间已经到了呢。”于屋檐下，我走到她的身边。

“因为留给顾客们的时间确实已经到了。比起这个，我们有些时间没见到了呢……所以，今晚的时间能够交给我吗？”一边说着，她一边抬起手，缓缓摘下了自己的黑手套，一只手推开酒吧的门，另一只手与我双手合十，“我有很多……想要对你说的话，很多……”

“当然。”

她牵着我，缓缓走进了那片暖色的灯光中。稍微想一下便能够知道，莫塔里的二小姐，让这间本就属于家族产业的酒吧留出属于她的时间，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难度。推开酒吧的玻璃门，我顿时便感觉外面淅淅沥沥的阵雨让空气潮湿了许多，而房间内便显得干爽。轻轻地擦了擦脸颊边站上的雨水，我看向窗外，拉古那的夜雨已经在窗户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

“要喝点什么？”珂莱塔合上门后轻手轻脚地将其门闸合上，接着便缓缓走到吧台边，俨然一副调酒师的样子。我不禁笑了笑，扫了一眼，便窥见了中层那一瓶天然甜型葡萄酒，轻轻地点了点，少女便心领神会，轻轻地将其取下。随后，她便用一种十分优雅的姿势在吧台旁的卡座中坐下，熟络地用开瓶器旋进软木塞，而我则十分识趣地准备好了高脚杯与冰粒。酒杯缓缓倾倒，酒液仿佛糖浆一般黏稠，缓缓涌入杯中。很快，两杯酒就被装好，温度稍微冷却，玻璃杯边缘上的水珠映照着酒吧的暖色灯光与窗外开始变大的雨水，彷如一片别样的安逸。

“干杯。”

我与珂莱塔轻轻碰杯，随后便一边感受着葡萄酒那拂过舌尖的甜美凉意，一边欣赏着莫塔里家族的二小姐举杯时的样子，优雅而带着几分高贵，甚至连咽喉轻微的鼓动都吸引着我的目光。我只是浅尝了一口，等待那股冰爽在口中略过便暂告一段落，少女却像是有心事一般，直到大半杯酒都被灌了下去，才轻轻地将高脚杯放回桌上，冰粒在碰撞中发出清脆的响动。她轻轻叹息一声，随后开口道：

“我们才这么短短一段时间没见，没想到岁主就已然陨落……拉古那终归还是要迎来新浪潮呀。”珂莱塔的嘴角还残存着淡淡的酒液，她轻轻地将其舔去。

“那么想必，锐意进取、革新开放的莫塔里家族，此刻应该风光无限吧。”一提到英白拉多，我便感到几分无奈与悲伤，只能再抿一口残酒，随声附和着，“我听闻，莫塔里正在四面出击，四处购置产业，筹办展会演出，鼓舞安抚民众，堪称风光无限。”

“岁主之陨并不在家族的计划当中，莫塔里大开大合地扩张，其实多为家族内部各方势力的独走，加之拉古那如今时局震荡，如此大张旗鼓，无非是四面树敌，加上黎那汐塔的开放势在必行，瑝珑与新联邦的企业亦虎视眈眈，作为执行者的我可算是繁忙许久……或许只有今晚才能忙里偷闲了。”

我放下酒杯望去，珂莱塔的目光似乎正停留在我的胸口，那里还因为沾着雨水而有些湿润。而抬头看向窗外，这座城市依旧在表面上保持着那份旧日的繁荣与欢快，闪烁的灯光在雨水中晕染出一片片光晕，看得让人心醉。

“此可谓‘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步入深水区的变革总是更为困难的，何况黎那汐塔人的精神支柱正支离破碎……”我的咽喉忍不住动了动，举起酒杯，浓稠的酒液顺着杯壁缓缓流淌，将那股清凉送入口中。

“嗯哼，说起这个。”少女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翡萨烈家族情况如何呢？上一次，你进到波蒂维诺堡后便没有再给我发消息了呢，直到我在拉古那得知了岁主之陨……”

这一番话打得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就好似这位二小姐的手枪已经对准了我的心脏预备进行打击。仔细想想，作为莫塔里家族邀请而来之人，忘记通知这件事确实有些失误。我在心中急切地打着腹稿准备回答，却又被窗外那哗哗的雨水扰乱了心神，最后只能勉强说出一句：“那个时候情况有些紧急，并且谈论公事的时候多少有些不便……”

“其实……可以不用这么解释的。”突然间，她打断了我的话语，在我的讶异间，珂莱塔举起酒瓶，为自己斟上满满一杯，随后也不顾自己作为家族二小姐的形象，直接一饮而尽——我并不知道她的酒量如何，但是有一句俗话是，酒后即便不醉也充满醉意。面色微红的珂莱塔放下酒杯，犹如宝石一般的眼眸中映出我的面孔，低声道：

“我其实都知道了，关于你的事情……我们知道的漂泊者看起来孤独一人，但是我认识的聂康，我的猫眼石……有好多情人呀！”一边说着，她一边握住了我放在桌边的手腕上，肌肤的温度温热得有些发烫，“今州的令尹，明庭的参事，黑海岸的执花……！那个狂欢节上我看不到的女人！教会的菲比小姐！甚至，甚至还有那个翡萨烈的坏女人，是吧……”

说到这里，珂莱塔就像是已经用尽了自己的全部气力一般，直接趴在了桌上，眼角冒着湿润，望向那空了的酒杯，喃喃自语：“家族也好，拉古那也好，都有光明的未来，可是，猫眼石，我的猫眼石，那一天只属于我的猫眼石……”

“珂莱塔。”

我握住她柔嫩纤细的手，正准备稍作解释，她就用满怀醋意的眼神望向我：“怎么，见到乳沟就挪不开眼睛的家伙，又要用甜言蜜语来哄骗我啦？”

“唉……这些都是形势所迫，并非我之所愿啊。”不知道为何，我没来由地蹦出了这句话，“既然你都调查到这里了，那么大概也知道了……我并不只是黑海岸的代表，我实际上是黑海岸的领导者。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我侥幸获得了不俗的能力，故而得以在摆动天平的均衡。所以，从今州到黑海岸，再到拉古那，我有幸帮助过许多人，做过许多事，所以……”

“所以你就命犯桃花，四处留情咯？”

珂莱塔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幽怨，而在我飞快地思考到底应该怎么回答的时候，她的眼神却稍微柔和了几分。那双柔软的手重新为自己倒上一杯酒，轻轻地举起酒杯：“我能理解的……你知道拉古那最经典的戏剧吗？为了爱情，来自不同家族的男女甘愿斩断家族的羁绊，乃至以死明志。但是，没有家族也不会有现在的我，所以为了成为真正的自我、为了承担尽职的责任，我也没有选择抛下家族与你浪迹天涯，就像你也没有最后加入家族那般，我的猫眼石……”

“我尚有未竟之事。”短暂的犹豫之后，我也只好用有些苦涩的语气做出了回答。

“我已经听说了哦，若没有你，今州的岁主与令尹恐怕早就万劫不复了吧？并且，黎那汐塔的岁主虽陨，灾变却并未将之倾覆，也是你的功劳吧？拯救了这么多人的世界，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有着这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啦……”

话说到这里，珂莱塔却有些惆怅，慢慢摇晃着手中的酒杯，杯中的冰粒叮当作响，最后索性举杯痛饮，还不等我反应，她就带着淡淡的酒气，扑到了我的身上，用带着几分委屈、几分幽怨的声音倾诉着：“我知道的，我明明应该能够理解你的，所以我一直都害怕去见你……但是，但是，我还是忘不了和你在一起度过的那个下雨的夜，还是忘不了被你抱在怀里的感觉啊……”

“珂莱塔。”

轻声呼唤着她，少女却抬起头，用灼热的视线望着我：“能够再让我感受那样的感觉吗？哪怕也只有今晚，我也想好好回忆一下……回忆一下，那个只做你的欧泊小姐的晚上……可以吗？”

那充满委屈与渴求的眼眸，让我实在是想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而在听到我如此答应之后，珂莱塔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直接便拉住了我的手，笑道：“就在这里吧……酒吧附近已经清场了呢，所以……”

直到此刻，我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只等待着此刻释放从身到心的思念与幽怨。迫不及待地，少女拉着我的手钻进了吧台后的旋梯，上到二楼，这里是几间简单的客房，看起来好像是供客人休息的场所。

“这里不仅仅是让客人休息的地方哦，也是家族成员在必要时候避险的安全屋，所以……”她将我拉近最里面的一间客房，一边在微醺中伸出手搂住我的肩膀，一边将门合紧上锁，“今晚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

房门合拢的瞬间，我望向窗外，拉古那的夜依旧是淅淅沥沥的雨，而珂莱塔的声音中已经带上了属于葡萄酒的甜与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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