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五月初五称不得有多热，若在这时能有些野营、踏青之类的活动，想必是惬意十足的。

　　白弈川正忙得焦头烂额，作为一个学棋十年的十六岁少年，本以为端午可以好好休息，从如山高的学业中暂时解放，没想到老师的一个电话，就让他变成了苦工，带着这些学棋的师弟师妹们去老周山野营，美其名曰：“与天地沟通，领悟棋道。”

　　所以其实说白了就是家长嫌孩子闹腾，花点钱送出来罢了，和某些“兵王训练营”似乎没有多少区别。

　　老周山是郊区一座风景还算可以的山，不算高，却因着地势，有不少悬崖峭壁、飞瀑流泉，加之夏季草木青青，还算有几分可看，白弈川也就暂时抛开当冤种的烦恼，陪着一群小不点欣赏山林妙趣。

　　“哥哥！”白弈川回头，看见一个七岁左右的小不点，似乎和他颇为熟稔，见面就往他怀里蹭。

　　白弈川顺手就把人抱了起来：“小劫？你怎么也来了？你也在咱们机构学围棋吗？”

　　“对啊！可是我很笨诶，完全学不懂！”

　　白弈川揉揉朱子劫的脑袋：“你才刚起步嘛……哪有这么快的。”

　　“可是……爸爸说哥哥只用了一个礼拜就已经下得很好了……”

　　白弈川眸色一暗，他知道男孩这一刻说的“哥哥”不是自己，但那个明慧的男孩已经随风而逝，只留下一个星期的舆论狂澜以及很多谜团。

　　“等下再聊吧！我要去陪他们搭房子了！”朱子劫又一溜烟似的跑开了，所谓的搭房子，自然就是搭帐篷。

　　见孩子们兴致勃勃，对照着说明书自己弄得格外起劲，白弈川也就干脆不插手，拿起一本书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了起来。

　　耳畔是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头顶是飞瀑流泉的汩汩水声，倒还真有几分惬意。白弈川一时看得入神了，等到身旁欢声渐消，天色渐暗之时，他才猛然惊觉。

　　眼前只有半成品的帐篷与散落一地的书包、零食，并无半个人的踪迹。少年顿时冷汗直冒，不由得两腿发颤。

　　不是，我的崽子们人呢？

　　而此刻，孩子们正来到一处陌生的竹林，这里遍地青竹，又飘起阵阵雨丝，残雨飘叶，朦朦胧胧，如蒸腾雾气，笼罩住了青翠玉竹。

　　来到陌生之地，孩子们本能的围坐一团。眼前又是清风拂过，一道不染尘埃的清俊身影飘然而至，似乎也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青衣黑发，簪缨戴冠，赫然非尘世中人。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伴随着清朗诗韵，那个少年凭空而坐，抬手虚画，瞬间地涌金莲，划分纵横十九道，竹叶飘飞，零落黑白两子。

　　“你们的试炼很简单，有任何一个人下赢了棋，就可以带着大家一起离开，那么谁，要当第一个大英雄？”

　　不知为何，这少年如身处迷雾，明明和孩子们离得很近，每次聚精会神想要看清他的面容，却总是罩着一层薄雾，不能看清全貌。

　　孩子们年纪不大，也不懂得什么战术，却也知道不能落了先阵，正叽叽喳喳讨论着派谁第一个上。

　　朱子劫心知自己水平属于凑数行列，也根本没起争的意思，干脆就在一旁沉默看着，看着不断有人自信满满的上去，然后灰溜溜的下来，眨眼局数已过一半，却仍是没人能战胜那位神秘的少年。

　　“他的棋风太老派了！我都还没来得及学这么多应对之法！”一个男孩红着脸说。

　　他已经是这批人里比较有天赋的，可惜还是遗憾落败。

　　朱子劫心里长叹一声，出来过个节野个营，结果把自己弄丢了，也不知道白哥哥和爸爸会不会担心的上蹿下跳。

　　“这个棋盘很大，我们都看得清局数，我水平不济，先上去跟他下，你们好好研究，争取能赢吧！”误打误撞的说出了最适合的战术，也是赢得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少年看见朱子劫上来，嘴角竟然浮现一抹笑意，再开口，就是令人有些绝望的话语：“连下这么多盘，我有些乏了，换一个人来吧！”

　　所以居然还是车轮战吗？孩子们一片哀嚎，但随即，少年拂身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竹林深处，声声脚步细碎，踏出了一个瘦削清秀的男孩，神色平静，口吟诗韵：“天元落星定玄黄，经纬纵横述洪荒。妙道阴阳分黑白，方寸坐隐叩天常。”

　　“为什么这个人的面容看得见啊？”

　　“可能刚才那个是老大，现在这个只是随侍的童子吧，我看小说都这么写的！”

　　议论纷纷，那男孩却只是淡定坐下，声音沉稳：“请落子吧。”

　　朱子劫看着他，忽然觉得这种气质格外熟悉，但棋局在前，容不得他多想。

　　不出意料，他败得很惨，惨到作为一个入行不久的新人都看得出来的惨。而身后他的“狗头军师”团也是哀嚎阵阵。

　　“为什么这个人的棋风又变得这么现代了啊！”

　　“这种下法我也还没学过啊！”

　　看来他们要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了。

　　之后上去的几人基本都是棋艺不佳的炮灰，故而也没几个回合就被杀败，实在是惨不忍睹。

　　竹林之中，已经躺在摇椅上的少年喃喃自语：“还不来吗？别枉费了我一片苦心呐……”

　　“有新的客人来了……”

　　白弈川刚一露面，就立刻受到了孩子们的欢呼。

　　“太好了，是白哥哥！我们有救了！”

　　“白哥哥可是少年组围棋大赛的亚军！除非对面是冠军，不然肯定下不赢的！”

　　“我记得他俩交手不是一胜一负吗？”

　　“嘿嘿，冠军早死了，我们赢定了！”

　　白弈川不轻不重敲了一下最后发言的那个男孩脑袋。

　　“慎言！”见他真有些生气，本欲再杠两句的男孩果断住嘴。

　　“看来你很受欢迎，名头也是很响亮。”

　　“虚名罢了，何况我只是一个擦着边进少年组的庸才而已！”

　　“亚军是庸才，那冠军应该也是废物咯？”

　　“不能这么论的！”

　　“那就，手下见真章吧，请落子！”

　　白弈川长吸一口气，平心凝神，他在外面上蹿下跳了半天，手机又没有信号，几乎绝望之际才忽然进入这幻境，所幸这试炼只是下棋而已。

　　捏起黑棋，他先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其实我真不喜欢用黑棋。”少年喃喃道。

　　“为什么呢？”男孩紧跟着落下一子，出声询问。

　　“因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占了一先，便不称公平了。”

　　“我还以为你会说黑就是邪恶，白就是正义呢。”

　　“我看起来像是这么中二的人吗？”

　　“很像！”

　　令人忍俊不禁的斗嘴，令人屏息凝神的棋局，棋盘上黑与白的争锋纠缠不清、你追我赶，局势竟然首度陷入僵持了。

　　“你的棋风很像我的一位朋友……但性格却是迥异呢。”

　　“哦？”

　　“他性格内敛沉稳，棋局却从不肯让一着之先，你口头上咄咄逼人，棋风却温和随性。”

　　“也许只是身为东道主的自信呢……你下赢过那位朋友吗？”

　　“他执黑时，我不曾赢过。”

　　杀机连环、劫争不断，落子、提子，攻守不断交换，眨眼已是决胜阶段。原本喧闹的孩童们也已经屏息凝神，静待最后的结果。

　　“一子之差，是我输了。”局势已定，男孩投子认负，看起来倒没多看不开的样子，很是果断。

　　“只有一子之胜，这就是我不喜欢执黑的原因。”

　　“依照约定，你们可以离开了。”男孩起身，一挥手，棋局消失不见。

　　“俗话说遇仙容易寻仙难，虽然以后难有再会之期，但不知可否请教仙童姓名，也好留个念想。”

　　男孩一顿，想了想，还是报上了名字：“我名赭泓金，相见有缘，日后再说吧。”

　　再睁眼，已是离开了这太虚幻境，而眼前之景更是令白弈川瞠目结舌。

　　只见山林之中遍地泥水，原先堆好一半的帐篷已经全部散架，和孩子们遗留的书包、玩具、零食一样横七竖八躺在泥水中，有些轻便的零件甚至还随着泥水流下山去。

　　“这这这！泥石流？”

　　突发的泥石流，一片惨状的现场，但安然无恙的一群人，任谁也会觉得是奇迹！新闻播报员念着这些信息，心中都一片惊涛骇浪，感慨真是天运庇护，只有当事人们心知，也许那一日的太虚幻境的出现，只是为了救他们的命。

　　又是一周过去，周末里，白弈川陪着朱子劫练棋，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然后男孩就看见白哥哥的脸色从震惊到狂喜。

　　“抱歉，小劫！我要失陪一下了！”

　　“哥哥很开心？”

　　“嗯！你哥哥的死因终于有消息了！”白弈川急匆匆起身，随口就分享了自己的喜悦。但他忘了，眼前这位刚被收养不久的孩子，根本没见过自己那位名义上的哥哥。

　　“不是说……哥哥他是自杀吗？”朱子劫话未出口，白弈川已经不见了人影。

　　老式居民楼的一家房间内，白弈川紧张的看着眼前的监控，画面上是令人触目惊心的一幕幕，一个中年男子，挥舞着各种各样的武器，抽打在一个小男孩身上。

　　有时是扒了裤子，对准白嫩嫩的屁股狠抽，几下就是血红的棱子，有时是随手拿起东西，往男孩身上甩，大腿、屁股、手臂，都满是伤痕，有时更是格外过分，扇耳光，踹胸口，一次又一次，看得白弈川两眼通红，逐渐握紧了双拳。

　　“这还真是个畜生啊！我看追悼会上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以为真是小孩调皮，结果掉下去的意外呢……”坐在电脑桌前的另一个年轻人看起来二十来岁，黑眼圈比他黝黑的肤色还浓。

　　“多谢你，我会将剩下的定金如实奉上的！”

　　“你和他也没见过几面吧……为什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这种家庭伦理剧，帽子叔叔自己都很难处理，即便你提供了证据，也要有他的亲人肯起诉才行啊！”

　　“因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宏死后名声还要受损……”

　　老式居民楼的隔音实在不行，此刻又响起阵阵下楼脚步声，趴在门外的男孩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将钥匙抽出，丢下了楼。

　　朱子劫默默回到家中，爸爸似乎喝了些酒，正醉醺醺的躺在大沙发上，不知想着什么。

　　“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是不是又没认真学棋？”

　　朱子劫看着他，沉默半晌，忽然开口：“爸爸，我今天好累啊！明天我们能去游乐园玩吗？”

　　中年男人酒劲上头，竟尔勃然大怒，迈着歪歪斜斜的步子，走到男孩面前，抬手便是极狠辣的一记耳光，只扇得朱子劫嘴角溢血，整个脸颊跟馒头似的肿了起来。

　　“游你妈了个巴子！学了快一个月了，还是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眼瞅着大赛又要来了，你这个样子还怎么打比赛？”

　　“学棋……非要打比赛不可吗？”

　　男人被顶了一句，怒气更甚，抓住男孩，往沙发上狠狠一摔，朱子劫闷哼一声，还想挣扎起身，却被男人死死摁住，身后一凉，两瓣浑圆的光屁股已然暴露在毒手之下。

　　“啪啪啪！”是皮带！牛皮的武装皮带，抽屁股跟抽陀螺似的凶狠，一下一道血痕，声音是又脆又响。

　　朱子劫顾不得羞，极力扭动着屁股，想要逃开，腰上大掌却如铁钳一般将他死死钳住，随后是更狠辣的皮带甩落。

　　“个小骚东西，还扭屁股呢，老老实实挨揍，看老子不把你屁股打烂！”

　　一下狠过一下的皮带，抽得朱子劫泪流满面，从压抑的抽泣到放声大哭，也不过几下皮带的事，身后想入了油锅，又疼又麻又辣，肿起的皮肉像覆了一层深红色的油皮，皮带抽打在臀峰像是生生将那油皮撕扯而下，加倍的疼痛，铺天盖地而来。

　　“啧，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跟那个小畜生一样，不打一顿都不知道厉害！”男人还要再继续抽，却忽然觉得皮带被一股巨力挡住，挥不起来。

　　“你也是真的狗改不了吃屎呀……”戏谑而熟悉声音，凭空而起，在场一大一小竟同时一愣。

　　“天元落星定玄黄，经纬纵横述洪荒。妙道阴阳分黑白，方寸坐隐叩天常。”熟悉的人影自虚空中显现，中年男子竟一瞬呆滞。

　　“哦？见到我竟然没吓得屁滚尿流，该夸你胆大包天还是死性难改呢？”

　　中年男子如遭雷击，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起来，身形摇摇晃晃，一个趔趄，瘫坐在地。

　　“不可能！为什么你还活着，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聒噪！”

　　一挥手，中年男子的额头磕在茶几上，霎时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赭泓金看起来心情大好，也不管地上死猪一样的家伙，慢慢走到沙发边，抬手轻轻按揉朱子劫还光着的红肿屁股。

　　“记得教训了？”

　　朱子劫畏缩的看他一眼，但见对方动作依然轻柔温和，便扑在他怀里，“哇”的一声哭得痛心。

　　“对……对不起！哥哥！”

　　“能这么猜出我的身份，你比那个姓白的强上不少嘛……不过，你要说对不起的，可不是我哦！”

　　男孩哭了半晌，这才揉着屁股直起身子，又发觉自己下身还光溜溜的暴露在赭泓金面前，脸色一阵发红。

　　“白哥哥会原谅我吗？”

　　“以我对他的了解，我想会的吧……”赭泓金开口道，男孩眼神一亮，一下子就止住了眼泪，看起来很是开心，赭泓金也就把剩下那句“在你受到足够的惩罚之后”收了回去。

　　算了，还是让孩子多高兴一会儿吧。

　　……

　　又是匆匆一周经过，非节非年的墓园总是人迹寥寥，只有长青的松柏伴着故去的人，贤愚老幼，到头来不过一抔黄土，一块残碑。

　　“这里就是小宏新家了，要不是你们的帮助，我真想不到他居然会忍心把孩子放进佛寺，镇压他的灵魂！”红着眼睛的女人絮絮叨叨的说着，面对着那个已经离她而去的幼小灵魂，她总有说不尽的悔意与愧疚。

　　“对不起小宏，妈妈来晚了！”

　　“那个畜生喝醉酒后摔到了脑袋，现在疯疯癫癫的，还被判了刑，下半辈子应该是出不来了！那两口子一个受不了打击死了，一个忽然得了老年痴呆……你泉下有知，应该很开心吧？”

　　“小劫是个好孩子，我已经收养了他，绝不能再让那个畜生给他留下阴影……”

　　白弈川和朱子劫在一旁静静听着，望着墓碑上那个黑白的遗照，眉宇间总是带着忧郁的男孩，是否有一瞬曾怨恨过这黑白不分的世界呢？

　　摆上祭品，那是男孩曾经最爱的枇杷，最后的祭礼完毕，女子站起身，回头看向两人：“你们应该也有话对小宏说吧？阿姨先去外面等你们，过会儿再见。”

　　说完，她捂着红红的眼睛走开了。

　　空旷寂静的墓园里，只剩下一大一小两人，恍然间，就像从前曾并肩站在领奖台上的两人。

　　清风徐来，松柏簌簌，伴随着熟悉的诗韵，一条人影翩然而至：“天元落星定玄黄，经纬纵横述洪荒。妙道阴阳分黑白，方寸坐隐叩天常。”

　　“一定要这么有仪式感吗？”

　　“也许是跟你学的呢？”

　　赭泓金飘然来至两人中间，看着墓碑上自己的照片，颇有兴致的评头品足：“这是什么时候拍的？跟我现在好像有点差得太远了。”

　　“你不去见见她？”

　　赭泓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男孩摇摇头，捡起一块最大最黄的枇杷，熟练剥开，随后把果肉往嘴里塞。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所谓五蕴炽盛，莫过于此，这一段关系中我们三人都有错处，还是等再冷静一段时日吧。”

　　一阵尴尬在三人中间蔓延，虽然结下了难以言说的缘分，但似乎在相处方面，他们还没找到最完美的方式。

　　“手谈一局如何？”

　　“正有此意！”

　　纵横的棋盘再现，赭泓金凭空而坐，信手布下结界，隔绝了外人视线，黑子在棋盘上已落下一步。

　　“小劫，记得好好学呀，要是没点收获，等回家你的惩罚可要再加十板子哦！”

　　“是！”

小说相关章节：不定期掉落的贺文和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