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林木幽寂，夜色悄然而至，仅剩马蹄声。我倏然想，昏眠于旅馆的那夜，母亲借村长的情面乘着马车进城同样是循这条路，对孩子的担心，因身份转变我越加感同身受。

它还在肚子里时，我尚能保护它；它来到外头，长大后走得越来越远，便再无法为它遮挡风雨，只得密密地关切，正如母亲待我一般。

在临近村口时，车夫却让我们先不要走下，我听见他的惊呼，偷偷探出目光，只见前方簇簇火焰升腾，男人们握着武器严阵以待，好些是熟悉的面孔，都是村里人。

“隔壁村下午的时候遭到魔兽袭击。”车夫沉着嗓音，“虽然听说只有一个人受伤，而且魔兽已经被冒险者杀死了，但不能掉以轻心。村长说后面一个月，村子里都要有人值守巡逻。”

魔兽变得越加狂躁。我想起之前听闻魔王苏醒的猜测，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使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我最为顾虑的，是母亲，最为挂念的，是勇者，最为担心的，是肚子里的小生命。

往日静悄悄的村落今夜家家户户灯光敞亮，时而有年轻力壮的青年高举火把走过身旁，我踏向回家的路，隐约听见门房之中妇人叮嘱孩童不要随意外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后，又静了下去。

行至门口，我听见家里有母亲的说话声，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烛光映照的窗外，我见他的身影不似村长，可除此以外，印象中没有与我们关系熟稔到来家中做客的男性。

随着步伐靠近，母亲与他的谈笑声逐渐清晰，男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在全村警戒的今晚，应不至于有人心生歹念，我放宽心推门而入。

桌上的烛光映照着母亲与那人的面孔，温暖而舒适，夏秋之交的晚风吹入屋内，又令光影摇曳。两人相对而坐，母亲见我回来，问我有没有吃晚饭，我点点头，说还带了些面包回来，如果饿了可以吃些。

“说起来不好意思，我现在确实饿了。”青年对我露出尴尬的笑，肚子配合地发出咕的声音。

母亲拉着我坐在她身边，使我更加看清楚了青年的脸，我缓缓睁大眼睛。

“他是——”母亲向我介绍那人，青年笑意盈地着我，我唐突打断母亲的话。

“我、我们认识的。”我在桌下握住母亲的手，母亲惊讶地张望我和青年，也不知他之前是如何与母亲自我介绍的，竞使她露出夸张的表情。

“真的吗？”她狐疑地来回看我俩，我转身躲过母亲的质问的目光，不知如何回答，抬起眼眸看那青年，居然一副看我笑话的模样。

我想要一把抓住他的脖子掐死他。

“真的。”青年目光真诚地回答。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母亲的这个问题毫不意外。

“我来说吗？”青年问。

“我女儿来说。”母亲反握住我的手。

“……”

何等绝望的境况。咄咄逼人的母亲，隔岸观火的青年，面目羞红的少女。

“·……你说句话啊。”两个人的视线落在我脸上，我只得嘤咛。

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甚至于，在场的所有人都知晓事情的经过，可阴差阳错却使挑明真相的任务落在我身上。

“也好，省得你天天挂念他。”母亲叹气。

“她除了我，还喜欢着其他人？”青年的惊愕的表情十分夸张。

“是啊，茶不思饭不想，一闲下来就发呆。”母亲添油加醋地说。

“没有！”我极力否认。

尽管刚分别的那段时间偶尔精神恍惚，但也不至于到这般地步。后来在面包店有了兼职的工作，勇者出现在脑海中的次数便少了许多。

“那你不喜欢他了吗？”母亲说。

——什么情况？我瞪大眼睛。我若是说喜欢，岂不是当面表白，若是说不喜欢，那也太过违心，我讲不出来。

“我讨厌他。”是的，我确实讨厌他。

“为什么？”青年说完，沉默着。

空气突然变得凝重，我不知道要怎么补救，脑中有什么话都往嘴里冒。

“他说过不会离开我，然后我回去找他的时候就看不到人了。”

“他给了我一串手链，我还以为是什么定情信物，整天带在身上，可是这又有什 么用？”

“我那时候每天晚上做梦都会看见他，每天都很害怕，怕他说的话都是假的，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觉得是在自己骗自己，可是如果是这样，那我还怎么活下去，所以我告诉自己，我也爱他。”

“别人都在背后说我，我全部装作没听见，我以为已经很坚强了，但晚上一个人的时候，想起来还是很怕。”

“后来所有人说我要嫁给村长家，他们就全部都换了一副面孔。真的好奇怪啊……”

“他们都这么说，那么我就只能这么做，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村长儿子，后来与他交往密切，我发现他也不喜欢我。”

“我安心了，之后经常去城镇里打听他的消息，他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真的好怕，以后真的忘记他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我觉得自己是恨他了。”

“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就不那么想他，我毕竟也有自己的生活，他同样也是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过是他生命的过客。”

“他也是我生命的过客。我还这么在意他干什么呢？所以说我讨厌他，真的、真的很讨厌他。”

明明只是想要缓解一下气氛，但怎么话越说越多，根本停不下来？我明明是深深爱着勇者的，为什么一说讨厌他，一说恨他，就能说好多埋怨他的地方？

我想不出来，只是一直在流眼泪。

母亲在旁边抱住我，话说到这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不敢看他们的脸，只得把身体蜷缩在母亲怀中。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女儿说吗。”母亲的话冷冷的，好像刚才和青年谈笑的不是同一个人。

“……”他沉默着，让我更加心痛。

“你现在出去，回村长家，我还可以把你当成从隔壁村经过，暂且留宿在我们村子里的冒险者。”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母亲，我抬头看她，那平日柔和的眼眸冷漠得令人害怕。

“妈……”我扯了扯她的衣袖，话音未落，勇者的声音出现。

“我伤害了她，这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勇者桌上的双手交握，“但我爱她，并且我承诺永远爱着她，只有这一点，是我毫无保留的决心。”

“我是勇者，但我挺胆小的，我无数次想要逃避作为勇者的责任。所有人都喜欢那个作为勇者的我，唯有她喜欢的是那个胆小鬼的我。”

“就算我伤害了她，她知道我是勇者，我还在她面前哭，她依然说爱我，那么，我就不可能离开她了。”

“抱歉，她是我的一切，我回来这里，就是为了见她。所以，我不会出去的。”烛光照在三个人的身上，布上温柔的光。少女依偎在母亲怀里，青年紧张而坚定地看向母女。

“你说呢？”母亲拍了拍我的头。

“我？”少女茫然盯着母亲。

“你说他要不要滚出去。告诉他。”母亲笑着说。

这还需要思考吗，我紧紧拥抱住母亲，随而转头，恶狠狠地盯着那家伙。

——“你给我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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