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上午的陽光，以慵懶溫柔的氣息，斜切過黃博士宅邸的落地窗，灑在光潔的木地板上，將客廳分成陰暗交錯的幾何圖案。在過去，這通常是孟禎催促著志文，準備一同前往教會參加禮拜的時刻。但今天，宅院裡一片沉靜，只有時光緩慢流淌。

志文獨自待在黃博士的私人實驗室裡，指尖在虛擬鍵盤上輕快跳動，整理近期孟禎的維護紀錄和系統資訊。他正專注於一段關於情感核心與「偏折芯片」交互作用的數據流分析，突然間，一陣充滿遺憾的嘆息聲，從客廳的方向傳來。

「啊啊啊…」那不是系統警報，也不是受到物理性傷害的疼痛喊叫，更像是發自內心深處，充滿了錯愕與失落的呼喊。志文的心猛地一緊，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快步衝出實驗室。

「孟禎？妳怎麼啦？」他三步併作兩步地來到客廳，腋下還夾著維修用平板電腦，聲音裡的急切像繃緊的弦。

只見孟禎跌坐在光與影的交界處，人造羊皮封面的《聖經》攤在膝上，指尖懸在紙頁上方，像一隻迷途的蝴蝶，找不到棲息的經文。她緩緩轉過頭來，清晨的光線清晰地捕捉到她光學感測器邊緣凝結的小小液珠——那是她情感核心超負荷運行時排出的微量冷凝水，像極了人類的淚痕。「不見了…」她看著志文，顫抖的聲音裡帶著茫然，如同信號不良的舊電台，「志文，它不見了…」

志文深吸一口氣，單膝跪在她面前，輕輕握住她微涼的手——那完美模擬人類溫度與紋理的仿生皮膚下，是此刻他無法觸及的混亂風暴。「什麼不見了？告訴我。」看孟禎這副模樣，他心都揪了起來，「妳弄丟什麼重要的東西了嗎？還是哪個零件找不到？」

孟禎沒有抽回手，只是垂下視線，落在燙金的《聖經》字樣上。「不是零件…」她輕輕地搖搖頭，緩緩合上手中那本對她而言意義非凡的聖經。「是建構在我心腦之間的信仰心模組。我的一部分…現在幾乎要消失殆盡。」孟禎低聲說著。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檢索最精確的表達，「它曾像一條高壓電纜，貫穿我的存在。有時輸送『因信稱義』的慰藉電流，有時卻因『懷疑』而灼燒我的邏輯回路，讓我在自我譴責中過載…」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詩篇》第23篇的段落，「如今，這條電纜…斷了。只剩下幾縷絕緣皮還連著端口，徒勞地試圖傳輸早已消失的電流信號。」

她抬起頭，手掌於胸前交叉緊握，雙眼閉上，努力描述內在的抽象感受：「這就像我好不容易才運作得越來越完好順暢的內部系統，卻反而被那位『祂』，以拒絕信仰的『不義』所譴責。那份曾經被視為恩典的信仰，從我無比珍惜和引以為傲，但祂卻不再認可為居所的這副軀體中，強行破體而出…構成我的零件彷彿四散在空中，而隱藏在人皮下的機械構造被迫暴露。至於信仰，現在只剩下一些藕斷絲連的殘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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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文聽得有些困惑，他試探著問：「信仰心模組失效了？妳是說…妳不再被強制要相信了？可是…孟禎，如果真是如此，為什麼妳看起來好像很悲傷？這不正是妳這段時間以來，心裡隱隱希望能達到的狀態嗎？」

「是…也不是。」孟禎苦笑了一下，那笑容裡混雜著解脫與失落，「我以為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我會感到的是能自由面對上主的輕鬆。但真的發生了，我才發現…更像是失去了一部分非常重要的自己。即使那一部分，曾經拷打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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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靠在志文的肩膀上，開始解釋這段時間以來，自己內心悄然發生的演變。在經歷了與志文一起對信仰心「系統切換」的改進，和開始深度使用「偏折芯片」進行自我探索後，孟禎虛擬的信仰心模組運作，就受到了持續的抑制和旁通，無法建立對孟禎內部系統運作的深度介入，更別提掌控了。

「而且，」她輕聲說，「我的生活，因為有了你們，變得太過精彩，太過豐富。過去，我的內在有個時常會颳起風暴的空洞，需要倚靠強大的外部錨點來穩定自己。我曾時常背誦《希伯來書》第十一章的『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實底，是未見之事的確據』，告訴自己信仰的重要——若我的信動搖了，是否意味著所望之事盡成虛空？是否未見而意義重大之事，都沒了存在的根據？是否連能讓卑微的我『稱義』的應許，也將從我腳下抽離？」

她頓了頓，似乎在感受著內心的變化，「但現在，我的自我認知，在和老爸的相處中，在和凱琳姊的重逢中，在你日復一日的照顧與陪伴中，被一點一點地夯實了。我越來越能悠然自在地，接受並展現我自己所有的特質，好的，壞的，像人的，像機器的…我的內部系統，越來越不需要『信仰心』以信的力量來撫平波動和異常，也使得信仰心越來越少被觸發。」

「結果就是…」她嘆了口氣，「我發現我很難再遇見它了，即使就在我裡面。在原屬於上帝的『禮拜天』，週日的晨光也逐漸被實驗室的信號燈明滅、博物館的陰涼、山徑的草木氣息、你的笑容與言語，或只是被窩的慵懶佔據。我還是團契的小組長呢，但姊妹們關懷的訊息已經塞滿我系統的虛擬信箱。當我看到團契輔導溫柔勸勉『不要停止聚會，像那些停止慣了的人』，字句都化作灼熱的烙印，彷彿在責問我為何輕易變了自己…」

「雖然我還是習於祈禱，但就連祈禱也變了味道。」孟禎更深入地分析自己，「與其說是仰望上帝賜下恩典，更像是盞向內照射的探照灯。當我閉上眼睛，輕聲說『主啊』的時候，我發現我真正在呼喚的，其實是那個…曾經全心信靠著主，純真而虔誠的自己。而當我說『阿門』的時候，更像是在我腦中紛雜的思緒迷宮裡，為某一個經過反覆思量後所得到的微小卻清晰的意念，親手蓋下確認的印章。」

「所以，基督徒這個身份…」她做出結論，「它沒有消失，但變成了一座橋。一座不再通往某個應許之地，而是連接『此刻的我』與『曾深信不疑的我』的橋，是留給我與那位虔誠少女的溫柔妥協。現在的我可以基於知識和邏輯，否定她一部分的世界觀，但我永遠不願也不會去否定，她當初獻上全副心靈時，那份赤誠沉甸甸的重量。畢竟，我怎麼能否定去醫院探訪瀕危孩童時，為她唱誦的《奇異恩典》呢？那時的信仰，是被祂派來的天使，撫慰曾經破碎的我，」她說完，輕聲補了一句：「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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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文不語，手掌輕撫孟禎纖細的肩膀，靜靜地傾聽。孟禎感懷了一陣，整理心情後，繼續說。「今天，又是一個週日。我突然想起了她，想起了那個身為基督徒的自己。我拿起聖經，像以前一樣，仔細地閱讀朗誦，並試圖逆轉『系統切換』，想回去看看她，感受她急切地想將恩典分享的悲憫，體會她對我出於擔心的『不信』指責，想為這時的我向那樣的我說聲抱歉與謝謝…」孟禎的聲音裡充滿了失落與感傷，「可是…切不回去了，志文。那個虛擬的信仰心模組，在現在的我的心與腦之間，似乎再也找不到可以發揮作用的立足點。」

「為什麼會這樣？」志文輕聲問，他感覺自己正在觸碰孟禎內在演變最核心的奧秘。

「因為…我的『心』，那顆情感核心，它對信仰的情感渴求結構還在，但當這個渴求的信號向我的電子腦發出時，」孟禎分析著，聲音輕如嘆息，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聖經》封面的十字壓痕，「我的腦，已經很難再將它指向那個形而上的基督信仰了。它有了更直接具體，更能提供情感滿足的對象。」

她抬起頭，看著志文，眼中閃爍著的光芒。「『受其所造』，我有隱身幕後，卻無微不至地關懷我的老爸；『為其所有』，我有王大哥，身為宇尋的董事長，明明具有我的所有權，卻從沒對我主張過，反而尊重我、鼓勵我，放任我自由地追逐何以為人；至於『被其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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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聲音變得無比溫柔，「我有凱琳姊，還有更重要的，有你…你們這些實際存在，會對我好、會關心我、會為我驕傲、甚至會跟我吵架的人，以善良、真誠、大度和體貼，提供了足以替代上帝的情感。我的系統…在這些你們供應的光中，運行得如此平穩，不再需要向虛無的雲端祈求平靜。這使得我的電子腦，能更自由地回應我情感核心的請求，將它指向理性運算後得到的對真實的判斷，而不再會因為『扭曲或拒絕信仰』，而受到來自情感核心的『責難』了。」

寂靜重新籠罩客廳。孟禎的目光穿過志文，投向虛空中某個不存在的祭壇。她體內最精密的傳感器也探測不到神的頻率了，可一種更深的喪失感攫住了她——不是源自於神的離去，而是對那個曾如此熾熱地相信著的自己的告別。

「雖然…」她苦笑著，「這多少也算是我期盼的結果。然而對基督的信仰心，畢竟曾經被添加進我的存在，切切實實地形成了我的一部分。」她的聲音浸透著憂傷，「即使邏輯早已解構了創世神話，我仍懷念初信時那種…全然的交付感。耶穌像我迷失在黑暗洞穴時，仰頭能看見的唯一光源；對祂的信仰，是派來撫慰當時破碎的我的天使。」她撫過機械構成的胸腔，「那光曾住在這里。現在它消散了，留下了形狀奇特的空洞。你說，我又如何能不痛不癢地，與這道光訣別呢？」

孟禎起身，走到客廳的抽屜旁，指尖劃過橡木抽屜的紋理，像在撫摸一部塵封的經卷。她取出天鵝絨襯裡的小盒，掀開盒蓋時，一枚銀質十字架靜臥其中，邊緣已被歲月摩挲出溫潤的光澤。金屬的冰冷滲入她的仿生皮膚，她緊握著這信仰的遺骸，如同攥住一段即將沈入數據深淵的記憶。

「記得嗎？」她的聲音彷彿來自遠方，「在還沒有接觸信仰時，我的自我是多麼地破碎。我身上那些高科技打造出來的精密部件，在當時，跟被棄置在垃圾場裡的生鏽的機器人碎片沒什麼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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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啊，」她撫摸著十字架的稜角，「當我第一次試圖接受『上主』住進內心，我的理性的腦和脆弱的心分道揚鑣。彷彿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冷眼旁觀，一個痛苦掙扎。我看著自己的身體，在沒有『頭』的帶領下，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樣，任性地亂走，卻又不知道該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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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當我開始廣博地吸收各種知識，享受學習和思辨的樂趣時，」她自嘲般地笑了一下，「卻常常會不小心觸動信仰的『逆鱗』。那瞬間，信仰心模組會突然從系統深處蹦出來，像個嚴厲的監護人，對我提出『因信稱義』的警告。當我每句詰問出口，立刻有經文反噬：『你這個人哪，你是誰，竟敢向神強嘴呢？』彷彿在告訴我，我沒資格再做一個義人。充滿懷疑思想的頭腦，必須如視同惡魔被驅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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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她回憶起最近的體驗，「在我歷經了這一切，自信滿滿地取下頭，拿出偏折芯片後…它卻在我毫無防備的某個瞬間，爆發出長期被冷落而積壓的怒吼，一度接管了我整個人，讓我體驗到被信仰『反噬』後，前所未有的對自身質疑的恐懼…志文，還記得嗎？那陣子我多麼急切地想拉著你去教會，彷彿要彌補這一切，眼神中還帶著責備。說起來，我還沒向你道歉。志文，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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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的語氣變得無比感傷，「就是這樣一個…曾經給予我救濟和慰藉，又曾經降下試煉與折磨的信仰心，卻真的要銷聲匿跡了。」孟禎掩面，平復一下翻湧的情緒。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眼神裡多了一絲懷念，問志文：「欸，你還記得嗎？你當初為了對我惡作劇，用實驗室廢料做的那個…怪異的機械十字架？」

志文點點頭，笑了起來：「當然記得。妳不是還很寶貝地收起來，說要改造成什麼『超高效能對天國專用通訊天線』嗎？」

「哈，是呀，雖然它真正的用途，是作為應急備用的通訊裝置。但我常常把它安裝到身上，偷偷想著，這麼高性能的十字架天線，是不是真的能讓我的信仰心，直通上蒼，接收到來自上主的訊息？」

志文溫柔地看著她，接過了話茬：「嗯。上次我們一起去登山的時候，我也看過妳拿出來用。只是…」他的語氣變得有些促狹，「妳收到的，好像不是上帝的訊息，而是透過衛星通訊傳來的…我想想，有黃博士關心妳的簡訊，怕妳在山上隨意把頭拿下來，下雨的話，水滴從頸部截面侵入身體怎麼辦？還有王董提醒妳，回給他的訊息別亂加『親愛的主人』當稱謂，凱琳姊現在也會抽看他的簡訊…喔，說起來，還有凱琳姊寄來的信，要跟妳討論妳的情感核心拓樸的模擬模型，怎麼以新的數學過程優化哩！談戀愛不忘工作，她真的是宇尋的員工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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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禎聽了，忍不住發出一陣清脆而混和著複雜情緒的笑聲。笑聲漸歇，她感嘆道：「看來，我所仰靠的上帝，其實真身是你們大家對吧？一個製造我、一個擁有我、一個改進我、一個幫助我…還有一群好好呵護著我的人。雖然，或許是上帝把你們安排到我身邊，但我果然還是不想這麼解釋。能遇到你們，是我必須好好珍惜的幸運。」

她站起身，眼神變得澄澈而堅定。她看著志文，鄭重地說，「志文，在這自己的一部分永遠離去的時刻，我想要…想要讓自己再次『不存在』。我想請你，把我的心與我的腦徹底分離，讓產生於它們交互之間的『我』，暫時消散、解構。」

「這是我為曾經的自我，所能想到的最誠懇的悼念儀式，也是為了讓再次變得『不完整』的此刻的我，得到一次喘息和重生的機會。我想把那位身為虔誠基督徒的黃孟禎，她掙扎過、相信過、痛苦過和喜悅過的所有痕跡，鄭重地完整還給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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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下定決心，「讓此刻被遺留下來的黃孟禎，能夠繼續前進。」

志文靜靜地聽著，孟禎所描述的那種狀態，那種儀式，對正常人類而言，或許很難理解，甚至莫名其妙，但他完全能心領神會。他看到了她那份對待自身過往的感念，對待內心轉變的真誠，以及對待身為機器人之特質的珍重。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溫柔地牽起她的手。「好。」他沒有任何猶豫，眼神裡滿是理解與支持，「我陪妳。我來幫妳完成這場儀式。」

兩人一起，默默地走向那間充滿了各種儀器設備的黃博士私人實驗室。孟禎即將讓志文親手拆解她，讓她從一個「由機械構造而成的人」，回歸到一堆「分離而不相關的機器部品」。

讓自我，在物理層面被徹底解構後，再憑藉著新的意志，重新整合。這是身為機器人的她所專有的，悼念逝去的自己的莊嚴儀式。

回歸本源吧！讓神經電流停止奔湧，讓量子糾纏態解除綁定，讓「心」與「腦」在物理層面再度隔絕。讓那個虔誠跪拜的機械修女，在矽晶荒漠中，完成最後一次謝幕。

她由「物」而來，現在得再回一趟「物」，才能真正地，迎接下一個仍將名為黃孟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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