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检察院的最后一天比我预想的要平静很多，我安安静静地收拾自己的个人物品，将办公桌打扫干净。我感觉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头看到了那张熟悉的手。

检察长似乎也有些不舍，他没有想到我会处理得如此快，决心也下得如此坚定。

“你知道没有人会感激你做的一切么？”

“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的，不为别人怎么看。”

我原来以为个人物品会有很多，要装满三四个纸箱，但是也只是把一个纸箱填满了一小层罢了。我抱着箱子出门，路过平常讨论案情的会议室。看到一位略显稚嫩的小姑娘在办理入职，我的思绪突然飘到了几年之前的上午，我也如这般踏入这里，踩着高跟鞋把走廊地砖敲得清脆响亮，以为胸前那枚检徽是对无数个熬夜备考的褒奖。此刻才忽然懂得，有些位置总要空出来，才能让新的晨露落上去。

去往关外的路并不平坦，高铁逐渐换成了绿皮车，这还是我第一次坐进来，以往都是停留在父母谈及自己过往的故事里。火车行驶在铁轨上，车轮与铁轨碰撞，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轻声诉说这片土地的故事。我靠窗坐着，目光被窗外变换的景色催的迷离。晨雾里的稻穗正舒展腰肢，白墙黛瓦的村舍像散落的棋子，烟囱里升起的烟缕还保持着被风揉皱的形状，屋顶冒出炊烟袅袅，地头散落着野坟零零······

汽笛拖着长音，站台的红砖房正往后退去，它们叠着背往天际线走，把天空撑得格外辽远。

“看你的样子，不是这里的人吧？”

领座的大叔朝我笑着，手里搓巴出两粒花生丢进嘴里。

“刚才那个站台一过，这里就是山海关以北了——传说中的苦寒之地，不会有正经的人来这里的。”

“我不像个正经人吗？”我和大叔一起笑着，思绪却飘出了窗外。

谈话间我才了解到，原来大叔常年都坐这趟火车往返于城乡之间，是不是陌生的面孔一看便知道。

“山的那头有什么吗？”

“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就觉得，原来搞原子弹也在大山里面。”

“那你就当，是在搞原子弹吧。”

火车到站后，监狱的接头人专门开了车过来接我。监狱的路途不算平坦，目的地藏在大山的深处，一路上荒无人烟，只有一条笔直的公路通往天际。接头人是个小伙子，看年纪应该与我一般大。他下颌处微微泛黑的胡茬被脸庞硬朗的线条稳稳压制着，我心里泛起嘀咕，难道这里的条件连修面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么？

汽车一路往深山里开着，沥青路面像是新修好的，四车道显得很宽敞。他的车开在正中间，完全无视了画在黑布上的两条黄线。车在一处哨卡停了下来，几名全副武装的军人在这里执勤。

“同志你好，请下车接受检查。”

仔细的搜身检查后，哨兵搬开了一人高的拒马，车缓缓驶向监狱的正门。“小院高墙”在这里有了具体的画面，它的正门似乎是一座山洞的洞口一般，高墙上面围着一圈网状的铁丝，几座哨岗亭蹲在高墙上，隐约能看到握着枪的哨兵。

接头人下车与哨兵交谈了一会，大门缓缓打开，如同打开了一座仓库一般。大门往里是两条独立的通道，一条通向院内，另一条朝向出口。

汽车碾过院子中央的减速带开了进来，停在了一旁画好的停车框内。

“往里就是监区了，我的权限还没有办法进去。一会有人会来接你，祝你工作顺利。”

他伸出手来，我也赶紧腾出手来和他握手，似乎摸到他掌心的老茧。

我独自走进院子的尽头，那是一间铁屋子，只有旁边开了个小口。

“身份证、调令、还有介绍信。”

洞口里传出声音，三只指节敲在窗口边缘。我把整理好的文件递进去。我原以为铁屋子的大门会打开，可是没有想到是右边墙砖缓缓凸出后向一旁推开，印出了个门的形状。

“在你右手边，从门里进来。”

室内是一股不可名状的气味，室内的另一个洞口吐出我的材料 。

“上三楼，第一个办公室，找叶欣科长。”

话音落下时，那道砖墙刚好嵌回原位，只在接缝处留着道不易察觉的金属反光。

楼梯没有专门修饰过，木质的扶手贴着钢筋，一根根直插在阶梯上。楼梯没有纹路，泛着灰黑色的水泥原色，如同消防通道的楼梯间一般。

三楼第一个办公室的门牌镀烙字有些发暗，挂着“监狱长”的铜牌边缘甚至蹭出了底色。我轻轻叩门，走进办公室。

“请问？是叶欣科长的办公室吗？”

“是的，进来。”

叶科长警服肩章泛着银白，目光上下打量我一番。

“你是？”

“哦，叶科长你好，我叫薛秋瞳，这是我的档案。”

我把档案袋送到她的桌上，她捏着档案袋的手指在第二颗纽扣位置停顿了两秒，目光从我的皮鞋慢慢移到领口。牛皮纸袋滑到桌面时，袋角擦过玻璃台面发出细微的刮擦声。

材料被她草草看了一会，突然起身撞开椅子，金属椅腿在地板划出刺耳的声响。走到走廊大声喊着：

“小曹！小曹！到我办公室来。”

走廊的回声似乎能把墙皮灰震得簌簌往下掉。不一会儿，一个女生火急火燎地跑过来。

“我让你给我找个管教过来，你给我送来个公主？”

她的指甲敲着袋面，眉头差点要拧成一股麻花。

“不是的，叶科长。这是北京那边点名分配过来的·····”

“什么分配？这是哪个领导家的？从哪来的给过滚哪去！”

我的手腕被小曹一把抓住，几乎是拖拽着把我从办公室里拉出来，另一只手赶紧顺便带上了门。紧接着，门上传出咚的一声，我能猜到是我的档案袋被狠狠甩在门上的动静。紧接着是一声巨大的拍桌子的声响，震得走廊尽头的窗玻璃都颤了颤。

这样的欢迎仪式，倒真是“别开生面”。

“不好意思啊。科长她平时····就这样。你别太介意。”

“没事，猜到了，这事也不怪你。”

小曹一边给我道歉，一边把我往办公室带着。将我安顿到我的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装订好的手册材料递给我。

“你先看看学习了解一下，如果有不懂的再问我。管教一般是以组为单元的，我们是四组。放心，我们都会带你的。”

我点点头。

她弯腰低下头，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

“你是从北京来的？是来镀金的吗？”

“你咋不考虑一下我是不是被流放的？”

我撇撇嘴，掩饰内心的不适。

“不会的，我能感觉到你是个大人物。”

“你好，我叫曹桃桃，你也可以叫我桃桃。”

“你好前辈，我叫薛秋瞳，叫我秋瞳就行。”

我翻看着手册材料，速读速记是基本功，这点文字量还难不倒我。我快速浏览了一遍目录，基本职责、管理规范、工作流程、防范措施······详细列出的章节非常多，章节下又细分出很多小的子章节。在一些比较常见的职责中，我注意到一项惩罚执行的职责，可这一章节的描述非常少，只有短短的一句：“依法执行刑罚，确保执法公正透明。”而管理的职责从罪犯上午起床开始一直到熄灯才结束。

“这简直和自己坐牢一样。”

我心里暗暗嘀咕，脑海中蹦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相比下来，这些罪犯甚至还有出狱的刑期，而管教的工作似乎就是被判了无期徒刑。

整个手册最大的篇幅是对劳动的规范和管理，俨然是一个公司或工厂的生产制度一般建全。而这一章节的总则是一句“劳动改造是监狱工作的核心任务之一。”而行为规范中列举了禁止打架斗殴、私藏违禁品、私自传递物品等数十项各类的禁止条目，让我觉得这一章节叫禁止规范更贴切一些。而奖惩制度，仅列举了加分和扣分的项目及标准外，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管教人员应按照《奖惩条例》规范执行”

我翻到手册的最后一页，其他页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规则与流程，唯有这些字，被郑重地单独放在一页上：

"记住他们的名字，而不是编号；

倾听他们的心声，而不是命令；

帮助他们改变，而不是惩罚；

因为每一个罪犯，首先是一个人。"

手册附有各类表格和记录模板，其中篇幅最多的就是《奖惩条例》。当我刚想仔细阅读这部分内容的时候，一声尖锐的口哨声打断了我的思路。

“紧急集合！”

广播里传出一声洪亮的嗓音，尽管声音被电子化，但刚才印象深刻的“欢迎仪式”让我清楚地辨出来那是叶科长的声音。曹桃桃拉着我一起往办公室外小跑着，一路上从各个房间一起汇聚过来很多管教人员。

“我们要去哪里？”

“核心监区，关罪犯的地方。”曹桃桃在队列里小声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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