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斯哈特城•某個宴會廳】

宴會廳宛如琉璃熔鑄，燈火通明如晝。水晶吊燈反射著藍白蒸氣燈的光芒，將整個空間映得猶如雲端仙境。高空音樂裝置緩緩奏著音樂家-賽門的《人生》第四樂章《小論藍天》，這是一首愜意又放鬆的曲子，但在這個宴會中聽起來卻毫無溫度。

數百人齊聚一堂，軍服與禮服交錯，一如往昔那場場象徵勝利的慶功。

不過這次，氣氛格外燙人。因為這一次，他們——屠得夠多了。

“根據最新統計......”長桌中央，一名資料官員站起，推了推鼻樑上的銀框眼鏡，打開蒸氣報文轉錄板，語調克制卻壓不住自豪：

“翔鷹行動，於本月七日清晨五點準時開始，歷時四小時又三十六分鐘，圓滿落幕。

“哨兵機三百零二架，全數返航。開恩一號損失十二架，皆屬於前導，遭遇敵方飛龍部隊擊落，英勇無畏，已列入英烈名冊。”

一旁有人輕敲酒杯邊緣，發出清脆“叮”的一聲。

全場安靜了三秒鐘。

“總投彈數達四千餘枚。”資料官員抬頭，視線掃過全場，“軍用設施摧毀率達八成五，平民區域損毀近百平方公里，總死亡人數推估......約十一萬六千人，其中包括敵方軍職人員一萬四千人。”

“這還不含後續餘火與斷糧死亡。”另一名軍官笑著補充，手裡攪拌著一杯紫藤香氣的調酒，“別忘了，凝固汽油彈的殘燒還要再持續幾個小時吧？慢慢熬，像煮湯。”

席間一陣輕笑與掌聲，有人舉杯高呼：“多斯哈特城萬歲！”

“萬歲！”其餘人也響應著，聲音整齊劃一，像是舞台劇的合唱。

空氣裡，彷彿都飄著火與血的香氣，混合著蒸餾酒與檀香的餘溫。

而那張鮮紅的戰果報表，正被一頁一頁地傳閱下去，傳到每一雙興奮、驕傲、毫無罪感的眼前。

宴會進入中程，大家開始閒聊，回憶著那些『美好』畫面。

“你們知道我投的那一顆嗎？”一名年輕飛官，笑容燦爛如同在聊夏日初戀，“第一顆小飛棍，我親手投的，落在一個什麼什麼集市。轟下去那一刻，啊，那火光比煙火還美，整整兩個街區都炸翻了！人跟石頭一樣飛起來。”

“哼，你那是小兒科。”另一名滿臉傷痕的老飛官大笑，手指在空中模擬飛機下壓，“我那顆基礎炸彈二型，直接整片把教堂送上天了！我還看到一群在逃難的小孩被衝擊波掃進井裡，像被吸進去一樣，砰砰砰，全沒了。”

“說到這我就笑了。”一旁文職的參謀接話，撥了撥胸口的徽章，“我負責的是開恩五號那三架重型轟炸機之一，知道嗎？他們炸完之後，那地圖上本來畫著『奧斯』的地方，現在已經變成一個洞，乾淨得跟剃了毛的狗一樣！”

“哈哈哈，剃了毛的狗，這比喻真夠毒！”

“你們還炸的真開心......”一個留著寸頭的飛官神情有些哀怨：“我是烏雲少數的哨兵，”

“我沒有掛載炸彈，只有那些打龍的穿甲彈。”

“唉......說來慚愧，當時我在飛的時候看到底下還有個看起來像是牧師還是什麼的人跪在空曠處祈禱。”

“一時興起，就用穿甲彈打他了，結果手不小心壓太久，大概打掉了四、五發子彈，哎呦......”

“後勤官不會從我供餐中扣吧？”

“哈哈哈，老子最看不起那些神棍了，你幹得好，你幹得好啊！”老飛官笑著開口。

“真有樂子，拿機載穿甲彈打人嘛...成本是高了點，但我想後勤的傢伙不會追究的，畢竟都有個飛官拿凝固汽油彈扔森林了。”那個參謀也是滿臉笑容的說著。

“臥操，放火燒山，牢底座穿。”

“哈哈哈哈哈，那確實惡劣。”

酒杯碰撞，笑聲此起彼落，一名穿著勳章滿身的上校舔了舔手指，像回味什麼美食：

“我說，我們以前搞那些俘虜審訊的時候不是都要收音，錄他們的慘叫來當睡眠音樂嗎？結果這次根本不用，人家自己喊得比我們還配合。天上機槍一掃，廣場上嘰哩呱啦叫得跟演出一樣，我還特地調高聲音擴音器播出來，怕居民聽不到。”

“擴音器只會把你的引擎聲弄的更大吧？哈哈。”

“欸說實話，最精彩的得是那個魔法師學校！”

“對！我也記得！那些魔法學徒不是想逃嗎？還想開傳送陣？”一個飛官邊說邊笑得彎腰，“剛好給我一發凝固汽油彈送過去，那火燒得漂亮極了。傳送陣才開到一半，整個就糊掉了，燒得像鬼畫符一樣。哈哈哈哈！”

“笑死人，他們魔法快得過子彈嗎？甚至快不過炸彈啊哈哈！”

空氣裡充滿酒精與火藥的氣味，歡笑聲包圍著每個人，每個人都像剛從戰場上摘下一朵榮耀的玫瑰，用數萬人澆灌的玫瑰。

“你說這是不是......”

“最爽的一戰？”

“對！而且不沾一點泥水。”

“就像屠宰場，不，連血都不用擦。”

這就是他們的戰爭記憶。不是恐懼，不是代價，而是——美味的回憶錄。

此時，宴會廳的中央平台緩緩升起，蒸氣從四角的導管噴洩，隱隱鳴響的氣閥聲彷彿預示著某種儀式的開始。

多斯哈特城城主——「哈斯塔•約德森」率先登台。他穿著淺黃色絲絨長外套，襯以精緻白襯衫與多重鈕扣裝飾，袖口露出剛好三分之一寸的銀絲繡邊。頭戴一頂黃色高禮帽，帽沿壓低，向上彎的眼角被完美遮住。

哈斯塔的單片眼鏡上裝有輕型魔導感測環，數據隨時在其視網膜中閃動。一雙眼睛卻總像藏著看不見底的渦旋——冷靜，壓迫。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臉上纏著綁帶。

他的右手虛握權杖，左手則搭在機械義肢的手腕處，像在刻意隱藏那隻手的顫抖——或者說，是在壓制內心太過劇烈的快感。

他向前邁出一步。

宴會廳頓時安靜了下來，只有酒杯放下的輕聲與軍靴不自覺並攏的「鏘」聲殘留在空氣中。

“各位士兵、各位將領、各位權貴們，大家好。”

“玩得盡興嗎，各位？”

“在機艙投下炸彈的感覺很不錯吧？”

“在指揮室看著地圖逐漸朝紅色轉變的感覺很棒對吧？”

“看到聖維斯基那群小崽子夾著尾巴把投降信送過來的感覺，超興奮的對吧？”

他的話語，像鐘錘砸進心臟的靜音迴響。每說一句，底下就有幾人微微點頭，還有幾位年輕士官眼神發亮，像見證著某種新時代的開始。

“一次轟炸，解決了我們多斯哈特城86%的潛在問題。”

“我，多斯哈特城城主——哈斯塔•約德森，在這裡誠摯的感謝各位的付出。”他脫帽，深深的鞠了一躬，沉默了幾秒後，他拿起一旁的酒杯，再次開口：

“乾杯吧，喝得酩酊大醉吧！”

“你們是勝利者，即使酒後肇事，在今天也能減輕刑罰呦～”

台下一陣歡呼與碰杯聲。

等他退後半步，另一人緩緩上台。

多斯哈特軍最高司令——「屈」。

他雖然壯碩，背卻有些駝，因為不明原因而撐著拐杖，但那副骨骼分明、雙瞳下陷的臉龐卻像是從亂葬崗裡撿回來的雕像。他全身包裹著多斯哈特城標準的黑色軍裝，右胸口處仍掛著那枚「大鐵輪勳章」，紅底白字的臂章讓他的氣質更加冷冽，衣料硬挺如板金，連手指都沒有一點彎曲。

屈沒有看任何人，他只是站在那裡，如同一支即將發令的火箭筒，目光穿透前方，像在凝視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敵人。

他的聲音富有磁性，彷彿每一句話都能牽動人的戰爭魂。

“聖維斯基的第一滴血已經落下。”

“諸君，我喜歡戰爭。”

“諸君，我最喜歡戰爭了。”

“我想要看到世界被鮮血覆蓋，想要看到城鎮被屍骨填滿。”

“我想要屠殺、碾壓、看著敵人的血液不斷流出直至死亡、被蹂躪、被侵犯到對世界失去希望！”

“我也喜歡絕望的被火力壓制，痛飲那冒頭就會腦花噴濺的恐懼！還有被軍靴踩在腳下的不甘與羞恥，都是最極致純粹的享受啊！”

“但我們見不了血，因為它會讓我們興奮的不能自己。”

“為了維持那隨時會被崩斷的小小理智...”

“諸君，舉杯吧！”

“玉杯下肚，明月會看著我們的狂歡。”

“直至第一縷陽光升起。”

說到最後一句時，場下一片寂靜，沒有人說話，沒有人鼓掌，只有靜靜舉起的高腳杯。

...

宴會進入了尾聲。

長桌上的酒早已空了一半，紅肉乾涸如礦渣，只有甜點還沒人動，像是誰不敢先碰那盤鋪滿白糖的蒸餅。

哈斯塔無聲地坐在高位上，手指支著下巴，慢慢地轉動著酒杯。

司令屈從人群中走來，拄杖敲在大理石地板上，聲音像踩斷骨頭。

“約德森閣下為何看起來有些悶悶不樂呢？”他笑了笑，聲音沙啞：“我們可是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了……雖然被多斯哈特那傢伙打了一頓就是了。”

哈斯塔沒有轉頭，只是輕輕點了點杯口。

“我總覺得啊......”他語氣懶散，“這場宴會，少了點什麼。”

窗外的風景照進來。夜已深，遠方是漆黑一片，一望無際的大海，有幾架哨兵機在夜空中巡航。

但是遠方的空中隱隱約約有一道影子在空中移動。

“嗯？”屈微微瞇眼，“為什麼這個時間還有飛船在我們視野範圍內？”

哈斯塔歪著頭，看了一眼那艘緩緩駛進視野的飛空船。

外型笨重，塗裝斑駁，看起來像是舊式貨運用的輔助艇，但那名字——「朝露號」，明晃晃地在尾翼上閃爍著銀光。

他閉上左眼，右眼的單片眼睛跑動著各種資料，不久，呼出一口煙氣。

“朝露號？”

他睜開眼的那瞬間，仿佛一道從蒸汽中綻出的冷焰，銳利、清澈、致命。

“這不是聖維斯基的飛艇，也不是法蘭柯的，是『私人』的”屈低聲一笑。

哈斯塔站了起來，舉起手中空空的杯子。

沒有預告，沒有煽情，只有一句輕描淡寫的命令：

“發射吧，就朝那艘船。”

“今晚，我想來點......煙火。”

一秒，兩秒。

宴會廳鴉雀無聲，然後——一陣笑聲四起，如同碰杯一般交錯。

“終於來了啊。”

“晚上的重頭戲嘛！”

“還得是約德森閣下懂玩，哈哈。”

司令屈也淡笑著發出指令：

「巡邏哨兵立即摧毀遠方不明飛艇。」

指令從宴會廳發出，經過三道中繼，轉進外圍軍區的作戰通訊。

巡邏中的兩架哨兵機收到訊號，無需質疑，無需對話。

他們掠過城市天際，如劃破夜色的黑色剪影。

火光從夜空炸開。

那艘朝露號——載著從遠方返航的平民倖存者與難民，連一秒鐘的辨明都沒能爭取。

它在半空中炸裂，彷彿有人從天堂灑下一束煙火，點亮了整座多斯哈特城的歡愉。

他們讚嘆，像是在欣賞一場節目完美落幕。

哈斯塔輕笑一聲，轉身重新坐下。

“嗯～現在，就算是合格的慶典了。”

在最後一點餘光下，杯中酒已重新斟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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