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发生了什么开始，到什么时候结束，想要告诉母亲的事情有很多很多，含苞待放的爱恋，难以割舍的悲伤，仍是如此熠熠生辉。

那一夜的交谈，母亲只是在倾听，没有作评判，我只记得是在泪眼朦胧中哭累了，然后躺在她的怀中安稳睡下，直至橘红的朝霞从窗檐升起，我才悄悄离开母亲的拥抱。

明明动作已经足够放轻了，却还是惊醒了母亲，她对着我笑了笑，又让我回到床上，我自然不会拒绝。

“还爱着他么？”

“嗯。”我点头。

“傻女儿。”母亲摸着我的脸。

“怎么啦。”我移开视线，看不出母亲眼里是什么意思，只觉得羞人。

“我养得如花似玉的女儿，被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夺走了心。你不觉得妈妈很可怜吗？”

“我……我永远都会爱着妈妈的。”我怯怯地抱住母亲。

“我也是。”母亲抵着我的额头，“不要放弃自己爱的人。”

“就算我配不上他吗？”我难过地说。

“他有多好？哪里比得过我女儿。”

“他是勇者，”我发觉自己的手被母亲握住，“我只是普通人。”

“勇者也是普通人。”母亲说了一句我没明白的话。

“……”

以清水拂脸，我左右看着盆中倒影的少女的容颜，精神状态恢复得不错，眼角处稍许红润，发丝如果再整齐一些，与往日倒也区别不大，于是取出梳子，由发根缓缓梳落至发梢，一遍又一遍，空气如水面平静。

勇者的身影浮现在脑海，竟让心又泛起涟漪，我按住胸膛，的确，那里的心跳加快了，那不告而别的悲伤，恍然消失不见，紧随而来的，尽是些令人烦恼的思绪。

少女的贞洁不能轻易交予男子，除非那人以婚姻作为许诺。不论是这个保守落后的村子，还是我前世生活的社会，大家都默默接受这一规则。因此，女子的言行，必须矜持而保守，外出须经家人同意，且要有相熟的人陪伴。

如此严防死守，在那情欲的冲动下，却没有半分后悔地献给他。

若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爱上勇者，确定了这一点，我不再如此害怕他人的目光。

昂首挺胸便是，前世的经历没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转生到异世界，遇到了一个爱着自己的母亲，我就已经足够幸运。其他的，不再奢求。

——不论是欺骗自己也好，安慰自己也好，只有这样，我才能够活下去。

做工华丽的银色细链不宜在村子里出现，但整日放在家中便失去了意义。我将它从盒子中拿出，与一条普通的项链串在一起，将它放在胸口处的位置，那里被衣服遮住，不会被人看到，同时也能感觉到那人的痕迹。

一鼓作气。我走上街道。

可是，好奇的目光烈阳般毒辣，平日交谈不多的少年少女在我走过时涌了上来，被我以冷漠的目光拨开，年长的人以嘘寒问暖的口吻对我关切，如此明晃晃、锋芒毕露地展现在我眼前，我露出温顺的微笑。

一切都很顺利，那些明里暗里的刀枪棍棒，都被我挡开，扑面而来的圈套，以毫不在意的态度划开，迎刃而解。

胸口处的银色细链，似乎被我的体温同化。

“对不起。”来人是村长儿子。

“……”我停下脚步，从那怯懦的言语中，我仿佛看到一颗干枯的草，弯着腰，缩着肩膀，见到我后，没有任何目光交接。

“你没有做错什么。”我回应他。

“可是——”哈巴狗突然抬起头，他盯着我，像是在乞求原谅。

这眼神太过熟悉了。我终于明白为何会如此讨厌他，不论对他施加多少羞辱，都无法填息我心中的烦躁，这个可怜巴巴的家伙，和前世的我过于相似。

“你没有责任承担我的错。”

我抓住村长儿子肩上的衣服，在围观者失落的眼神中拉着他离开人群。

凭什么对咀嚼他人的苦难有如此大的趣味。在采摘浆果的林木里，因天时尚早，没有人影，我得以获得暂时的安宁。

“除了道歉，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我松开他的衣服。

如果是往日，我大概会抓住他的手腕离开，但不知为何，我如今却对碰触勇者之外的男人抱有强烈的抵触心理。

尽管已经不净了，再怎么擦拭也不会消掉之前的污渍，但我还是隐隐觉得，此后不应再轻贱自己，否则，我便坐实了不配获得爱的预言。

我抓住自己的手臂，刺痛让我不再软弱，也使我获得面对现实的勇气。

“……是、是还有一件事。”他又低下了头。

“那我走了。”我恼火地转身，然而他却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伸出手握住我的五指，一阵恶寒使我下意识用力甩开他。

“别碰我。”

沉默后，我垂下眼帘，低低地说，方才手背被触及的感觉，使我身心不适。既然一切已经献给了勇者，就不应该再和之前一样了。

“对不起……”哈巴狗再次道歉。

他根本没有做错什么。是我的内心的洁癖在作祟。我知道这一点，却无法告诉任何人。

“还有一件事是什么？”

“我怕你不同意，所以……我不敢说。”村长儿子看着自己的手。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同意。”

“因为，你根本不喜欢我。”说完，他靠着树直直地坐下。

我愕然。什么事需要我喜欢他才能同意？不好的预感蔓延至心头。

“村长……和你说了什么？”我询问他。

“他说，让我娶你。你会同意的。你妈妈也会同意的。”

“……”

呕吐感从胃部涌上食管。

凭什么、凭什么就这么决定我的命运。

“你母亲呢？你母亲不是讨厌我么？”我握紧了双手。

“她同意了。”

为什么？

这个话我没有办法问出来。反胃的感觉冲到天灵盖。

村长的怜悯？还是村长夫人的妒恨？还是说对他们不争气儿子的鼓励？

这条被我看不起的哈巴狗，从来没有此刻这么令我憎恶。

我曾接受过这样的命运，成为村长儿子的妻子，因为他们家是村中最有权势的。

那时的我，痛苦而寂寞，如同一条随波逐流的鱼，哪里的食物富足，便去往哪里。

直到前几日，遇到勇者之前，我都是这般想法。可如今心有所属，既定的命运推到面前，却成了钳住自己的牢笼，往日的一切竟成了铐在身上的枷锁。

鼓起勇气面对现实，但从来没有想过生活是如此残酷，将我鞭打得遍体鳞伤。

“你爱我吗？”

我问村长儿子。

“爱。”他答得毫不犹豫，紧盯着我的脸。

——不。

我不作回答，以冷冽的目光回看，他竖起来的身子又坨了下去。

他倘若不是如此羸弱，我便是他的猎物。但那又如何，在村里，谁都知道我早已是村长家的囊中之物。

尽管没有其他人在看着我，那熟悉的窒息感却再次缠绕上来。

所有人都在咀嚼着我的命运，看着我落入漩涡之中。

恍惚间，又有一个声音说，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吗？只要和村长儿子结婚，所有的流言蜚语将统统消散，我和母亲也将获得安定的生活，一切都是happy end。

被吹起来的羽毛，离开了风的依偎，终究是要落到地上的。

我蓦然想起，那一夜，少女将一切献予勇者，勇者曾如此承诺。

“你会抛弃我么？”

“不会。”

“你会讨厌我么？”

“不会。”

“你爱我么？”

“爱。”

“再说一遍。”

“我爱你。”

“再来一次。”

“我爱你。”

“还要。”

“我爱你。”

……

拯救世界？还是拯救我？

如果勇者仍在面前，我一定会大声喊出这句话。

但他如今不在我身边，我便没有了依靠的人。

可我记得，我也对勇者做出了承诺。

“我也爱你。”

爱，从来不是一时的意乱情迷。我握住胸口的银色细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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