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嘶鸣，暑气蒸腾。京城窦府的车马大队，浩浩荡荡驶入了祖镇的地界。青石板路被车轮碾得吱呀作响，两旁是熟悉的黛瓦粉墙，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清香与炊烟的气息。窦艾木此番带着阖家老小——正妻杜清蘅、爱妾“陈姨娘”江凝、庶长女窦玉蝉（十六岁）、嫡长子窦玉麟（十四岁）、以及几位更年幼的庶子女——还有一众家丁侍女，回祖地避暑兼探亲。老管家窦忠，这位窦艾木父亲庶出的弟弟，窦府真正的“窦叔”，精神矍铄地骑在马上，指挥若定。

祖镇依山傍水，古木参天，溪流清澈见底，与京城的繁华喧嚣截然不同。窦家在镇东头有一处三进的大宅院，祖产，年年修缮，清爽宜人。安顿下来后，孩子们如脱笼的小鸟。

每日用过朝食，阳光还未变得毒辣，窦玉蝉便会换上轻便的素色襦裙，乌黑的长发简单挽起，插一根木簪，背上一个小巧的藤编花篮，准备去溪边采些野花，或去镇后的翠云峰写生。她容貌酷似其母江凝年轻之时，清丽绝俗，气质沉静温婉，走在青石板路上，便如一幅会移动的工笔画。

她身后总跟着一个甩不掉的“小尾巴”——窦玉麟。十四岁的少年郎，继承了窦艾木的清秀轮廓和杜清蘅的明艳眉眼，生得唇红齿白，身姿挺拔，正是英俊玲珑、生机勃勃的年纪。他穿着一身天青色的箭袖劲装，步履轻快，嘴里不停地叫着：“阿姐！阿姐！等等我！今天带我去摸溪螺好不好？”

“不好，”窦玉蝉头也不回，脚下却放慢了步子，“昨日你摸螺时踩滑了，差点跌进深水潭，吓得张嬷嬷脸都白了。”她说着，手腕却是一翻，一根不知何时藏在袖中的柔韧细绳如灵蛇般探出，极其巧妙地在小径旁一棵歪脖子树的低枝上绕了个活结，绳尾垂落地面。窦玉麟追得急，一脚绊在绳子上，“哎呀”一声，身体向前扑去，眼看要摔个嘴啃泥。

窦玉蝉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纤腰一拧，右手轻巧地一捞，稳稳抓住了弟弟的后衣领，将他提溜住。窦玉麟惊魂未定地站稳，脸上又羞又恼：“阿姐！你又用娘教你的‘捆仙索’欺负我！”

“这叫‘绊马索’，专治你这只蹦跳的小马驹。”窦玉蝉收回细绳，卷好放入袖中，嘴角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伸手替他拂去衣襟上的灰尘，“走路要看路，毛毛躁躁的。走吧，今日带你去摘山莓，记得不许再往林子深处钻。”虽是责备，语气却满是纵容与关切。

窦玉麟立刻又眉开眼笑，屁颠屁颠地跟上。这对异母姐弟之间，毫无嫡庶之别的隔阂，只有天然的亲近。窦玉麟崇拜姐姐的聪慧沉静，也羡慕她那一手母亲偶尔露出的神奇“小戏法”（他并不知道那是束影门的基础绳技）；窦玉蝉则对这个单纯热情、视自己为天的弟弟，有着长姐如母般的爱护。有时窦玉麟在府里闹脾气，连杜清蘅都喝止不住时，老管家窦忠便会悄悄使人去请大小姐。窦玉蝉一来，不用呵斥，只需静静地看着他，或者轻轻说一句“玉麟，莫要胡闹”，小少爷便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乖乖收敛。

祖镇的乡亲们对窦家这位天仙似的庶出大小姐更是喜爱有加。她待人和气，从不摆架子，写生时若有镇里小孩好奇围观，她还会耐心讲解几句。每当她与窦玉麟一同出现在溪边、市集或田间小径，总能引来无数善意的目光和问候：“玉蝉小姐又出来散心啦？” “小少爷也陪着姐姐呢？”

窦玉麟对此早已习惯。他喜欢看姐姐被众人欣赏的目光，但若遇到个别不长眼的——比如几个蹲在桥头晒太阳、眼神游移的光棍地痞，对着姐姐婀娜的背影吹起轻佻的口哨，或者言语间带些不干不净的试探——小少爷的眼神瞬间就会变得锐利如刀。

有一次，一个喝了点酒的地痞借着酒劲，凑近了些，嬉皮笑脸地对窦玉蝉说了句：“小娘子生得真俊，跟爷……”话没说完，窦玉麟已经一步跨出，挡在姐姐身前。他动作极其“自然”地从腰间扯下那枚象征着窦家身份的、通体碧绿、雕工繁复的玉牌，像是整理衣饰般拿在手里把玩，玉牌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而威严的光泽。他并不看那地痞，只是微微扬起下巴，眼神冰冷地扫过对方的脸，那股从小浸染在富贵权势中的无形压迫感，瞬间让那酒醒了大半的地痞脸色煞白，讪讪地退后，灰溜溜地跑了。

“哼。”窦玉麟这才收起玉牌，回头对窦玉蝉露出一个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阿姐别理这些腌臜货色。”

窦玉蝉看着弟弟护犊子般的模样，心中暖洋洋的，又觉得有些好笑，只轻轻捏了捏他挺直的鼻子：“你呀，小小年纪，倒把爹那套不怒自威学了个十足。”

在窦府跟随的队伍里，有一位窦玉麟的贴身老侍女，姓赵，正是祖镇人。赵嬷嬷家中有一小女，名唤翠儿，与窦玉麟同岁。翠儿生得眉清目秀，在祖镇这个年纪的姑娘里也算一朵娇花，性情活泼，身边不乏镇上少年郎的爱慕眼光。她曾随母亲入府给赵嬷嬷送东西时，远远见过窦玉麟几次。少年郎俊朗不凡，身份尊贵，言谈举止间透着京城大家的气度，瞬间便在情窦初开的翠儿心中烙下了印记。得知窦府要回祖镇避暑，翠儿期待了许久，特意做了新衣，梳了新发髻。

当窦玉蝉姐弟外出时，翠儿总会“恰巧”出现在他们常去的溪边、或是通往翠云峰的小路上。她远远看着，目光紧紧追随着窦玉麟的身影，看他如何围绕在姐姐身边，看他为姐姐驱赶蚊虫、采摘野花、笨拙地学着姐姐的样子摆弄画笔……那眼神中的倾慕几乎要溢出来。偶尔，她会鼓起勇气，装作偶遇，上前怯生生地行礼：“玉蝉小姐，小少爷安好。”

窦玉麟通常只是礼貌地点点头，目光很快又转回姐姐身上。窦玉蝉心思细腻，如何看不出少女眼中那点藏不住的心思？她总是温和一笑：“翠儿姑娘也出来散心？这溪边景色是不错。”有时甚至会主动对窦玉麟说：“玉麟，翠儿姑娘对这片熟，让她带你去看看她家屋后那片野莓吧，比我们上次摘的大。”她希望弟弟能多接触同龄人，哪怕是不同阶层的少女，或许能让他更懂得些人情世故。

窦玉麟却往往兴趣缺缺，随口应着“哦”，脚步却像钉在窦玉蝉身边一样。翠儿眼中的光彩便黯淡下去，看着窦玉麟对姐姐那近乎崇拜的依恋，心中酸涩难言，升起浓浓的嫉妒——嫉妒那个高高在上的、夺走了所有目光的玉蝉小姐。

日子在清风流水间滑过，转眼临近七月底，原定返京的日期将至。窦艾木突然接到京城心腹快马加鞭送来的急报，言及一笔关乎家族根基的大生意出了重大变故，需他即刻回京主持。他不敢耽搁，匆匆交代窦忠务必照顾好家小，按时安全返京，自己只带了几个心腹护卫，星夜兼程赶回京城。

到了原定的出发之日，窦府大队在窦忠的带领下，离开了居住一月的祖宅，踏上归途。依旧是女眷和孩子们乘车，窦忠骑马领队，家丁护卫前后拱卫。因窦艾木不在，行程似乎也多了几分谨慎。

这一日行至半途，夕阳将坠，距离预定的驿站尚有一段山路。两侧林木渐密，山势险峻起来。窦忠正催促加快步伐，忽听前方山坳处响起一声尖锐的唿哨！

紧接着，数十条手持刀棒、面目凶悍的身影从道路两侧的密林中猛地冲出，瞬间将车队截断！为首一个疤脸大汉，身材魁梧，扛着一柄鬼头刀，声如洪钟：“呔！此路是我开！留下买路财！车里的娘们和细软都留下，饶尔等不死！”

变故突生！女眷们的车厢里顿时响起一片惊恐的尖叫，年幼的孩子吓得大哭。杜清蘅脸色煞白，紧紧搂住自己的女儿（如果有）。家丁护卫们虽有些武艺，但骤然面对几十号凶神恶煞的土匪，且对方占据地利，瞬间便落了下风，几个照面下来，已有两人挂彩，勉强结阵抵挡，形势岌岌可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队伍中间一辆朴素的车厢里，帘子“唰”地一声掀开！一道青碧色的身影如轻烟般掠出，正是江凝！

她面上已无平日里的温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如水的肃杀。她目光如电般扫过战场，一眼看出护卫们难以支撑。没有丝毫犹豫，她身形疾动，脚尖在车辕上一点，人已飘向混乱的战团。途中经过一匹受惊乱跳的拉车马，她右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扯断了连接马匹与车辕的粗壮缰绳！

那疤脸头目见状，怪笑一声：“哟呵！还有个不怕死的美娇娘自己送上来……”话音未落，他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

只见江凝手持那根丈许长的麻制粗缰绳，手腕一抖，长绳竟如活过来一般！绳影翻飞，灵动无比，时而如长鞭抽打，精准地卷走土匪手中的刀棒；时而如灵蛇缠身，卷住土匪的手腕脚踝，一拉一绊，便将其摔倒在地，失去战斗力；更有甚者，绳索回旋缠绕，瞬间将两三个扑上来的土匪捆成了滚地葫芦！她身法飘忽，在人群中穿梭，那根原本笨重的缰绳在她手中竟成了最可怕的武器，所过之处，人仰马翻，哀嚎连连！动作间依稀可见当年“缚仙子”那举重若轻、控场于无形的风采，虽略有生涩，但对付这些乌合之众，绰绰有余！

“缠丝劲？！是束影门的缠丝劲？！”那疤脸头目瞳孔猛缩，失声惊叫！他早年混迹江湖，虽因品行不端被逐出师门，功夫平平，但眼力还有几分，认出这是江湖中那以“缚人不伤”闻名的束影门绝技！他万万没想到，这看似普通的富家车队里，竟藏着如此高手！眼看自己手下在对方一人一绳之下竟已折损了十来个，他哪里还敢恋战？

“风紧！扯呼！”疤脸头目当机立断，大吼一声，也顾不上手下，率先扭头就往密林深处钻去！余下的土匪如梦初醒，哪里还顾得上抢劫，抱头鼠窜，转眼间便跑了个干净。

危机解除，现场一片狼藉，只有被捆倒在地的十几个土匪在痛苦呻吟。

江凝站在场中，微微喘息，手中的缰绳垂落。她鬓角微乱，气息略有不稳，但眼神依旧沉静。窦玉蝉早已从车厢里跑出来，站在母亲身边，小脸上满是震撼与崇拜，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朝夕相处的娘亲。

杜清蘅也被人搀扶着下了车。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看向江凝的眼神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震惊、后怕、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敬畏。方才江凝那如天神下凡般的身手，那举重若轻化解危机的气度，深深烙印在她心中。她终于明白，为何当年“缚仙子”能名动京城，为何丈夫会如此痴迷于她。这绝不仅仅是美貌，而是真正行走于刀锋之上、拥有着令人仰望力量的奇女子！自己那些所谓的身份、地位之争，在此等人物面前，显得何其可笑与渺小。

当夜，车队在最近的驿站安顿下来。经历了白天的惊魂，驿站灯火通明，护卫们加强了警戒。

杜清蘅在自己的房间内坐立难安。白天的画面在脑海中反复回放。她想起江凝挺身而出时的决绝，想起她那神乎其技的绳法，想起她保护了整个车队……也想起了自己多年来的刻薄与嫉妒。心中翻江倒海，复杂难言。

终于，她披衣起身，对门外守夜的侍女道：“去请窦管家过来一趟，我有事相询。”

片刻后，窦忠恭敬地站在杜清蘅面前：“夫人有何吩咐？”

杜清蘅示意他坐下，亲自倒了一杯茶推过去，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诚恳与平和：“窦叔，坐。今夜请你来，是想……问问陈姨娘的事。”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愧色，“不是从前那种……带着成见的打听。今日她救了我们所有人……我只是……想知道一些过去的事。关于她，也关于老爷和她……能说吗？”

窦忠浑浊但精明的眼睛仔细打量着杜清蘅的神色。这位他看着长大的当家主母，此刻眼中没有了往日的尖刻与算计，反而透着一股历经变故后的沉静与一丝……真诚的困惑和请求。他心中了然，今日陈姨娘那一手，怕是彻底震动了这位夫人。

窦忠缓缓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才用他那特有的、带着沧桑感的声音慢慢开口：“夫人既然问起，老奴也不敢隐瞒。陈姨娘……她确实不是寻常人。当年在京城，她曾是……名动一时的‘缚仙子’。”

杜清蘅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尘封的名字，心头仍是一震。

“老爷当年初见她，是在暖玉阁……”窦忠的话语平稳，不带任何轻慢，仿佛在叙述一件久远的往事，“那时老爷年轻，见惯繁华，却唯独被这位……与众不同。”

“如何不同？”杜清蘅忍不住追问。

“不只是容颜，”窦忠眼中闪过一丝追忆，“是那份骨子里的沉静与傲气，还有那手神乎其技的……本事。寻常风月女子，或柔媚，或娇艳，但这位仙子，却如同山间幽兰，带着清冷与神秘。老爷动了真心，但深知以她的身份，强求不得，更会给她招来祸患。”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老爷是真心喜欢她，喜欢她这个人，而非仅仅迷恋她的过往。所以他用了心思，很大的心思。他想送她一件独一无二的礼物，一份能配得上她那份独特的心意。”

“是……什么样的礼物？”杜清蘅屏息问道。

“是一双袜子。”窦忠的声音带着几分感慨，“一双极精致、极名贵的罗袜。老爷亲自画了图样，选了最上等的丝线和一种据说极其柔韧、弹性奇佳的‘弹力蛛丝’（他隐去了杜老和具体工艺），又寻了特殊的染料，想要染出一种……如同深夜寒潭、却又带着点温润光泽的墨色。老爷说，那颜色就像她给他的感觉。”

窦忠看了一眼听得入神的杜清蘅：“当时，老爷把图样交给我，让我去找京城最好的织造坊杜老秘密制作。老奴和杜老拿到图样时，虽不知是给谁，但一看那心思，那用料，就知道这是给心尖上的人准备的。我们都猜到了几分，只是……谁都没点破。杜老后来还感慨说，‘这窦家小子，倒是个情种’。”

“再后来……”窦忠叹了口气，“老爷费尽周折，打通关节，伪造户籍，安排脱身……最终才将陈姨娘平安接了出来，给了她如今的身份和安宁。其中的艰险和代价，老爷从未对外人言。老奴也是事后才知晓全部。老爷待陈姨娘，是掏心窝子的好。但老爷待夫人您，也从未失过正室的体面与尊重。”

窦忠说完，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杜清蘅怔怔地坐在那里，脸上表情变幻不定。她想起窦艾木对江凝多年如一日的宠爱与维护，想起他今日为家族奔波而不得不提前离开，想起他面对自己质问时那冰冷的眼神……再结合窦忠所言，那为佳人精心设计独一无二罗袜的用心，那甘冒奇险也要给她一个清白身份的执着……

她忽然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多年来积压在心头的怨毒、嫉妒、不甘，在这一刻，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深深的疲惫和……释然。

她拿什么去争？拿什么去比？他给她的，是正室的地位、家族的体面、生活的保障。而他给江凝的，是少年时不顾一切、倾尽所有的心动，是亲手为她劈开荆棘、重塑人生的决心。那是不一样的感情，没有高低，却注定无法相提并论。

更何况，今日是江凝救了她们所有人的命。

杜清蘅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浊气都吐尽。她抬起头，看向窦忠，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前所未有的、带着点自嘲的平静笑意。

“窦叔，我明白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以前……是我着相了。陈姨娘……很好。老爷……待我也很好。以后……就这样吧。”

她没有再说更多，但窦忠知道，这位当家主母，是真的放下了。从今往后，窦府的后宅，或许能迎来真正的风平浪静。而那位曾经的“缚仙子”，也将在这份迟来的理解与释然中，继续守护着她的丈夫、儿女，以及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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