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的夏天总是被雾气笼罩。坐在宋琳的车上，沈薇充满好奇地东张西望，却只能看清一百米以内的东西。

两个小时前，沈薇从一架略显破旧的波音747上下来，第一次踏上了美国的土地。旧金山机场不算很大，却很容易迷路。她拖着行李箱绕了两圈才找到过海关的方向。看到牌子上写着禁止携带食物的字样，她突然想起临行前妈妈非要塞进箱子里的几袋小面包。

她赶快拿出手机，连上机场的 Wi-Fi 开始搜索——这种带包装的成品零食可不可以过海关。虽然大家都说没问题，她还是不想在到达的第一天就惹上麻烦。于是她悄悄地躲进洗手间，把小面包一袋一袋拿出来，包装袋全都丢进垃圾桶，再把面包撕碎冲进马桶。

做完这些之后，沈薇颇有种毒贩在销毁证据的感觉，不由得笑了。心想如果自己这套动作被监控拍下来，恐怕海关的警察就要出动了。

之后过海关一切顺利，边检官员只问了几句最基础的信息就放她通行。她这才放下心来，从背包里拿出提前买好的美国电话卡换上。刚换好，就发现背包内侧的暗兜里还有两个漏网之鱼的小面包，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时候偷偷塞进去的。

她苦笑一声，心想确实饿了。于是拿出一个来啃了几口，另一只手开始给宋琳发消息。

宋琳是沈薇在网上认识的学姐。收到伯克利的录取通知邮件后，沈薇就开始去各种论坛里寻找“亲友”。她从小性格内向，唯一一次出国，是跟随旅行团去欧洲。她害怕到了美国之后面对陌生的环境会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好在她的内向只局限在线下世界。在互联网上，她几乎可以算是社交女王。没过多久，她就找到了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同乡——正在伯克利读硕士的宋琳。

宋琳是个热心肠的话痨姐姐。加上好友没几天，两人就把彼此的熟人圈子对了起来，发现还有几位隔两三道的共同朋友，气氛迅速热络起来。宋琳热心地向沈薇介绍伯克利校园的点点滴滴，乃至关于湾区、加州和美国生活的各种琐事，还主动提议两人可以合租，并且沈薇到达的时候可以去机场接她。

沈薇的好奇心正值顶峰，像海绵一样快速吸收着信息。每次聊完，沈薇会说：“谢谢宋琳学姐。”常常换来一句：“不用那么客气，叫我 Amanda 就好啦。”但沈薇还没习惯这么亲昵地叫英文名，总是半开玩笑地回复：“好的宋琳学姐。”接着就是一阵表情包大战。

现在，宋琳半天没有回消息。或许是在开车吧，沈薇心想。她吃完最后一口小面包，刚准备找个垃圾桶扔掉包装袋，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哎我开车呢，不方便看手机，我看到你有条信息，就猜你是不是到了。我快了快了，已经到 downtown 南边了，这会儿 101 又堵车呢，急死我了。”还没等沈薇说话，一串连珠炮就从听筒里发射出来。

这时的沈薇还不了解这一切——总是堵车的 101 高速，总是喧闹的市中心，总是雾气缭绕的旧金山半岛，还有，总是让她感到无法完全亲近的异乡。

她慢吞吞地说：“对，宋琳学姐，我……我刚从机场出来，你不着急，我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一会儿等你就好啦。”

连珠炮又继续发射：“行行，那没事。你看好自己的东西别丢了——哎这人怎么硬要插我前边，会不会开车。好了好了不说了，我这会信号不好，等会到了再说。”

沈薇忍不住笑了。虽然在国内的时候也语音通话过，但此刻听到她着急上火的语气，还是觉得有点可爱，也有点好笑。

她肚子又饿了。拿出背包里剩下的那只小面包开始啃着，心里暗暗后悔自己把箱子里那些像毒品一样处理掉的小面包，还是应该听妈妈的话才对。

她又看了看身上宽大的运动装。出门前妈妈坚持让她穿这一身坐飞机，她还觉得太丑了，不乐意，差点吵起来。可真的飞了十几个小时之后，她才意识到妈妈说得没错。

一晃神，车已经离开了旧金山半岛，开始在长长的大桥上穿越海峡。雾气突然散去，眼前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条路，和两侧辽阔的海面。

天一下子亮了起来，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车子顺着 I-80 一路向东，跨过大桥，驶入了湾区的另一边。沈薇靠在车窗边，望着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有种刚刚梦醒的恍惚感。

高速公路两旁逐渐从海景变成了杂乱的低矮厂房，再变成被涂鸦包围的街角便利店和修车铺。她不知道这算不算传说中的“东湾”。车子开得不算快，宋琳一边驾驶一边断断续续地跟她介绍着校园周边的生活圈，说到好吃的川菜馆，说到书店，说到农夫市场。沈薇认真听着，但脑子像装了太多信息的硬盘，有些卡顿，只能偶尔点头应和。

“再往前一两个街口就到学校啦，”宋琳说，“我先送你去我那边放行李，明天再带你逛校园。”

车子在一个有些年头的红砖公寓楼前停下。楼下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阳光从枝叶间洒下来，在人行道上留下斑驳的影子。街道很安静，有点像电视剧里美国小镇的样子。

“就是这儿，我住在二楼。你先跟我进门，晚点我帮你拿钥匙。”宋琳说着，从驾驶座下来，绕到后备箱提起沈薇的一个行李箱。虽然已经是研究生了，她却没有游刃有余的样子，一边爬楼一边念叨着什么会议、ddl、组会、实验室、advisor。

沈薇跟在后面爬上楼梯，发现自己拖着的行李箱在每一阶都发出“咚咚”的响声，像是敲打着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

屋子很小，是一间南向的小公寓，两个卧室依次排开。白色的墙面略微泛黄。沈薇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角落里还有一张小圆桌。窗帘拉开了，光线透进来，把房间照得有些空。

“行李先放这儿吧，你就住我隔壁的这间，我室友刚搬走。”宋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明天有空，带你去银行开户，买东西，熟悉校园，反正你现在也还没正式开学，不急。”

沈薇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宋琳就看了眼手机，突然跳起来：“啊我靠，我待会还有跟导师的 meeting！我要迟到了！”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把手机塞进包里，语速飞快：“你别怕哈，有事给我发微信，我可能下午晚点回来，没信号也别急，我现在要飞奔去实验室。祝你新生活快乐！”

话音未落，门就“咔哒”一声关上了。屋子一下子安静下来。

沈薇一个人站在房间中央，脚边是两个鼓鼓囊囊的行李箱，床上放着她的背包，书桌上空空如也。她四下看了看——墙壁是空白的，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什么“欢迎新生”之类的标语。阳光斜斜地照在地板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慢慢坐到床边，坐在床沿发了会儿呆，终究还是把行李箱搬到了墙角，把背包挂在椅背上。她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国内的时间，已经是半夜了。通知栏里弹出几条微信消息，大多是妈妈发来的，“到美国了吗？顺利吗？”“记得吃点东西，飞机餐吃不饱的话，到了要自己买点吃的。”她回了一句“都挺好的”，便没有再多说。

屋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嗡嗡作响的落地风扇。窗户开着，外面的风带着一点不知名的植物气息吹进来，陌生又干燥。房间还带着旧家具的气味，墙角的地毯磨得起了毛边。沈薇换了件短袖，简单洗了把脸，倒在床上。床垫不算舒服，有点塌，也有点硬，但她并不在意。旅途的疲惫和陌生环境带来的精神紧绷一瞬间卸下了，她几乎没怎么翻身就已经意识模糊了。

这一年，她会经历许多事。宋琳忙着读研究生，整天跟实验室和导师周旋，但还是经常带着她四处走动：去Chinatown吃早茶，去日本超市囤零食，也教她怎么在Target和Trader Joe’s之间选生活用品。宋琳有时候很强势，说一不二；有时候又像个话多的大姐姐，追剧追到凌晨，一边吐槽剧情一边拿勺子往她碗里舀冰淇淋。

秋天的时候，她会在一个没有课程的下午，沿着校园边缘的 Telegraph Avenue 一家家闲逛，走进一家贩卖老旧明信片和二手唱片的小店，看见一张写着“来自布拉格的问候”的卡片。她会把它买下来，夹在笔记本里，一直没寄出去。

她会连续熬夜几天赶作业，困得在图书馆沙发上打瞌睡，被管理员叫醒后惊慌失措地翻笔记，边哭边继续写。宋琳一边帮她打印参考资料一边骂她“不提前准备就是活该”，最后又把泡面塞给她，说“吃完写，写完睡”。

她会和同班的韩国女生一起去旧金山看海，拍照的时候风太大，头发盖住了眼睛，照片里却笑得格外开心。

她会在感恩节第一次被邀请去同学家吃饭，吃不惯烤火鸡和甜得发腻的派，却不敢说，只能连着点头说好吃。

她也会在某个寒冷的夜晚，一个人发烧，咳嗽得连给室友发信息的力气都没有。宋琳回家后看到她窝在被子里发抖，二话不说就冲出去给她买药，嘴里还嘟囔着，“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要死了。”

但这些故事都还没有发生。

现在的沈薇，还只是一个刚下飞机、顶着时差的小姑娘。她还不知道海岸的雾会在什么时间散去，不知道加州的阳光是怎样热烈，也不知道，命运正悄悄在她人生的地图上，画下一条她尚未看见的曲线。

风吹着窗帘轻轻摇晃，墙上的光影缓慢移动。沈薇闭上眼，陷入无声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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