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爱过一个女孩。

她有一头漂亮的金发、两颗如同钻石一般耀眼的眸；她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天使一般的微笑，一口夹杂着斯拉夫口音的英语，听起来十分有趣、但更加迷人。

我曾以为她是我人生中的明灯，我也曾为了她甘愿勇敢地迈入深渊。

然而，直到冰冷的拳头砸在我脸上的那一刻——她在我心中的所有的好，顷刻间，付之一炬。

辛迪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和身边的同龄女生似乎不太一样。

幼年时经常喝得醉醺醺的父亲、动辄对自己和母亲大打出手的那个男人，成为了她内心深处难以挥去的梦魇。直到五岁那年，家里来了好多人、爆发了好几次激烈的争吵；再然后，“父亲”这个形象，便再也没有出现在辛迪的视野中。

当时的女孩完全不了解，“离婚”这个词背后的含义——甚至她更加不了解“结婚”这件事。每每幻想到，若是将自己的后半生通过“结婚”、来托付给一个像父亲那样的男人，哪怕有母亲的前车之鉴、可以用“离婚”逃离了这座爱情的牢笼，一股难以言说的恶心和愤怒依然会冲上辛迪的心头。

我才不要和男人结婚呢……

或许是受到了父亲的影响，辛迪从小就不爱和男孩子一起玩耍，什么“青梅竹马”的桥段更是跟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当身边别的小姑娘和男孩子们做游戏、过家家，烂漫的笑容浮现在两小无猜的孩童脸上之时，辛迪只有一个人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和幻想朋友说话。

如果孤单是一枚小水滴的话，辛迪的孤独从那时起，似乎便已经汇聚成了江河湖海。

直到上了中学，身边的女生开始偷尝初恋的禁果，辛迪依然默默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从这些痴男怨女身边路过。辛迪长得也算漂亮，倒也不是没有男生向她表白，然而她却毫不犹豫地统统拒绝，包括一位来自学校篮球队的成员——她心里十分明白，自己和这些男生是不会产生任何爱情的火花的。

后来直到偶然的机会，辛迪才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图腾：白蛇。

严歌苓笔下的白蛇——代表着同性之爱。

每次上厕所的时候，辛迪都要故意在厕所里磨叽半个钟头。倒不是自己便秘或者是真的需要上这么久，而是会故意地趴在门板上，倾听隔壁女生尿流而下的声音。一墙之隔外，那边的光景辛迪一无所知，但淙淙的水流声足以让她浮想翩翩。

在她的脑海里，一个又一个的豆蔻少女在距离自己不到半米的地方褪下内裤，洁白的玉臀轻垫在马桶上，被世人视为肮脏的举动在这位懵懂的少女心里、却是难以言说的神圣仪式。当光洁的圣水从女孩最神秘的私处轻跃而出，宛如灵动的狸花、自由地洒落在辛迪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亦或者是憋得着急的女孩，刚刚脱下内裤便暴雨疾风般地排泄，更像是蛮横的狞猫、大声地斥责着主人对其束缚已久的委屈与不快，宛若尼亚加拉瀑布的倾泻一般，亦或者是一首激昂的交响曲，每一个音符都结结实实地砸中了辛迪的心弦。

我大概是一个变态吧……

喜欢同性、喜欢小便，听起来甚至有些骇人听闻的癖好，足以让自己被整个学校的人视为异类吧——辛迪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间，从来没有向外人提起。

直到有一天，那是她上九年级的第一堂体育课，她的降临。

女孩名叫梅茜，是一个故乡来自捷克的斯拉夫人。当辛迪一个人在一边默默地颠着足球、一不小心把球踢到了跑道那边时，是梅茜捡起了足球走向了她，对她说出了第一句话。

“辛迪，你的足球踢得好棒——可以教我踢吗？”

这个女孩像天使一般，第一次让身处孤独深渊的辛迪感受到了来自天堂的温暖。也正是从那节课之后，辛迪和梅茜便成为了朋友。

梅茜热情、爱笑，又很会照顾她人的情绪，她阳光的笑容仿佛能融化世间最寒冷的坚冰，让辛迪这颗冰封已久的心逐渐地燥热了起来。梅茜的朋友很多，辛迪一度为了融入不了梅茜的朋友圈而有些自卑，可这位小太阳一样的女孩，却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向朋友们介绍自己，努力地帮助辛迪融入班级和社团的圈子。

“因为我们是朋友呀——我希望你能多笑一笑。”

梅茜隶属于一个斯拉夫的社团，当时尚处于中学阶段的她们已然形成了黑道社团的雏形。为首的老大名叫米莉察，是个塞黑人，经常身穿一间深黑色的皮衣，银灰色的狼牙坠子挂在颈间，嘴角常挂着若有若无的冷笑。梅茜和米莉察关系很好，但米莉察似乎不太喜欢辛迪，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于这个东亚面孔的女孩，斯拉夫人们总有一种不自觉地疏远。梅茜有些担心辛迪会因为米莉察的冷落而感到焦虑，然而辛迪倒是从来没有在意过。

和斯拉夫人混在一起也并非她的本意——她只是想和梅茜在一起而已。

那么，自己又是什么时候爱上梅茜的呢？

辛迪自己也说不清，似乎是日久生情、似乎是缘分在她们初识的那天起便埋下了种子。

曾经害怕与其他人交流的她，如今逐渐能直视别人的眼睛；曾经被身边的人通过性别、种族、家庭等各种理由歧视的她，如今也慢慢有了自己的社交圈——而这一切，都要感谢梅茜，是她的出现为辛迪密不透光的心房拉开了一面床帘，让属于蒙特利尔的阳光照射进了她的内心；她就像一座大西洋的狂风海啸中矗立的灯塔一般，照亮着航船前进的道路，让昏暗的海平线出现了一缕不属于深渊的光。

“梅茜，我……喜欢你……”

那是辛迪第一次向其他人吐露爱意。在她亲笔写下的情书上，写满了她的诚意。或许是她从未想过和别人相爱是什么样的感受，或许是年幼时的自卑性格导致了她不曾勇于表达爱情，但面对梅茜，这个光芒四射的女孩，她无论如何都想要尝试一次、迈出属于自己的第一步。

哪怕这第一步，迈向的，是更为深邃的深渊。

“抱歉，我……是异性恋。”

面对自己写下的三千字的情书，梅茜甚至没有看完，便将它还给了辛迪。

“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你啊……”辛迪的语气在颤抖，她从未推演过、被梅茜拒绝的场景是什么样的。“我们曾经有过这么多快乐的时光，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每一秒都很快乐……真的不愿意尝试一次吗？我可以为了你做任何事情……”

“抱歉，不能。”梅茜转身离去，像是旗舰缓缓地沉入大西洋底一般，只留下了海面上无尽的黑暗。“虽然可能有些冒犯，但我觉得百合这件事……”

“有点令人恶心。”

没关系的。

大不了，又是回到自己一个人的生活中去。

自辛迪向梅茜表白后的两天，梅茜都有些刻意地绕着自己，似乎不愿意和自己这个异类扯上关系。辛迪在默默地流泪了一夜后，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也是啊，像我这样的下水道阴暗老鼠一样的人，凭什么能够得到像太阳一样光辉的梅茜的青睐呢？

辛迪一个人默默地收拾好书包，独自走进了厕所。这两天自己的情绪一直不高、精神状态也不好，她尝试用清水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一些。

“嘿，ching chong！”

辛迪还没有反应过来，一颗沙包大的拳头便砸在了她的脸上。

是米莉察，还有斯拉夫人们。

“就是你这条东亚的老鼠骚扰我们梅茜是吧？”米莉察揪起辛迪的领子，狠狠地摔在厕所的地板上。四处挥舞而来的拳头砸在辛迪的脸上、身上，像是在报复、又像是在泄愤。

梅茜并不在群殴自己的人群中，但辛迪明白，是梅茜将自己告白的事情告诉了米莉察，这才引来了斯拉夫人的报复。一股愤怒的烈焰在女孩的心中燃起，辛迪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一记重拳砸在米莉察的脸上，和眼前的这群白种人扭打在一起。然而，一个身材、体重、打架经验均不占优的东亚少女，如何敌得过六个人高马大的斯拉夫人的群殴呢？辛迪反抗了还没有三分钟，便再一次被踹倒在地上，鼻子和嘴角里汩汩流着鲜血，混杂着脸上的尘土，显得殷红可怖。

“听说你喜欢这个？”米莉察狞笑着将一只脚踩在辛迪的脸上，直接裤子褪到了膝盖的位置。“那就让你好好享用了！”

“嗤”的一声，一股又腥又臭的暗黄色小便从米莉察的私处飞泻而下，结结实实地浇在辛迪的脸上。辛迪闭紧嘴巴，试图阻止尿液进入自己的口腔，却被身边的两个小妹强行掰开，对准了米莉察尿液飞射方向。

“唔……咳咳……”辛迪的怒火越烧越旺，此刻的她恨不得将米莉察挫骨扬灰，但胸腔剧烈的疼痛似乎提醒着自己已经断了肋骨、根本没有任何力气再与斯拉夫人们打斗。小便很快充满了自己的口腔，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和血液融合在一起；待到米莉察偃旗息鼓后，身边的两个小妹闭上了辛迪的嘴巴，用力地锤向她的肚子，同时一边扇巴掌，一边像原始人捕猎成功一般兴奋地吼叫着。

“咽下去！咽下去……啊！”

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惨叫。

几人放开了辛迪，转身向身后看去。

辛迪的视力已经模糊，几乎看不清眼前的场景，只见到一个东亚面孔的女孩带着一群与自己肤色一样的小妹、抄起手中的铁棍与斯拉夫人大打出手。斯拉夫人个子更高力气更大、但东亚人身手灵活格斗技巧也不输对方，一群人鏖战了许久，拳脚声与吼叫声不绝于耳。直到看见厕所外面还有东亚人的增援，米莉察这才挥手撤离，带着自己的人逃出了厕所。

为首的大姐倚在厕所门框上，不屑地冲着斯拉夫人逃跑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这才转身走向辛迪，蹲在了她的面前。

“中国人？”那女孩尝试用汉语和自己对暗号。

辛迪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完全使不上力气。

“我叫贝尔，是这所学校华人社团的大姐——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你管……”辛迪嘴上还在逞强，话音未落却昏了过去。直到她再一次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身边放着一个果篮。

她努力地抓起果篮上的留言，徒劳地期待着看到自己一厢情愿的名字，却只看到了贝尔的签名和她的电话号码。

“住院的钱已经付过了，醒了就给我打电话——贝尔。”

这也是她与贝尔、这个未来追随一生的大姐，第一次相见。

“情况我听说了，我也出面解决了——你放心，斯拉夫人暂时不会再找你麻烦了。”贝尔倚在自己的座椅靠背上，挑着眉毛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学妹。“你叫辛迪，对吧？回答我一个问题。”

辛迪抬起头，与贝尔的眼睛对视。在这位大姐的眸子里，她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锐利的光。

“你恨她吗？”

辛迪曾以为，关于这样的问题、自己会显得犹豫而纠结，或许只有时间才能给出她真心的答案。然而，面对贝尔的发问，辛迪没有哪怕一秒钟的犹豫，一个清晰的答案脱口而出。

“我恨她。”

辛迪的拳头越攥越紧，十几年来的委屈在这一刻仿佛决堤了一般，从她的心底深处释放出无穷无尽的野兽。

“我恨那个酗酒家暴的父亲，我恨那帮孤立我的同学，我恨斯拉夫人——尤其是米莉察，我要把她……杀死，永远地让她……死去！”

还有梅茜。

“我恨梅茜……”

这句话，居然如此顺利地从自己的嘴巴里说出。

“在这种环境下，我们中国人必须团结才能应对困难。”贝尔从座位上缓缓站起，拍了拍辛迪的肩膀，伏在她的耳畔轻轻说道。“我想让你知道，你永远不再独行——加入我们，我们中国人一定要凭自己的力量在学校打出一片天地，让那些歧视我们的人、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让那些我们憎恨和憎恨我们的人，再也不敢欺负我们。”

辛迪的眼眸中充斥的无终的恨意——或许梅茜那样的人，终究和自己不是一路人；而这位来自黑道的女王贝尔，才能真正地给自己的力量与才华提供最好的舞台。

“是……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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