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午夜，古堡裡的老時鐘剛剛報了時，鐺鐺鐺的聲音聽得花園裡的住客捂住耳朵。

牠們討厭那些太大的聲音

體態嬌小的人類少女卻對此不甚在意。她正站在有石像鬼蹲守的露台上抬頭注視著她，比黃金還要名貴和珍稀的眼眸，在星月當空的夜幕下閃爍著純真而倔強的光芒。

Sakiko從小就這個樣子，對於執著的事物總是不肯輕易罷休。

接著，古堡的主人就聽見少女問自己：Aver大人，等我長大，能夠成為您的新娘嗎？

話音落下的那個瞬間，長生種從來都波瀾不驚的薄色眼眸中終於掀起層層疊疊的海浪。

Sakiko是普通人類，還是一個棄嬰。這沒有什麼，畢竟在這個年代，棄嬰比死人只多不少。不同的是，Sakiko是在吸血鬼的古堡裡長大的。

小小的孩子似乎從來不曾害怕過傳言中的邪惡生物，無論是被飼養在古堡花園裡的野蠻狼人，還是總在夜晚裡甦醒的石像鬼。作為古堡的主人，Aver至今記得，當她抱著小人類第一次來到房間外的露台上時，窩在懷裡的孩子就睜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四處張望，然後伸出圓圓短短的肉肉手指指向了一側墻壁。

——是小鳥。

聰明的Sakiko說出了很清晰的單詞，卻害得剛剛甦醒，準備展翅起飛的石像鬼摔下了墻壁。

砰咚。

墜落的聲音有些大了，嚇得幼小的孩童躲進了她的懷裡。

Aver的眼睛瞇起來，狹長的眼角流露出不明顯的笑意。她猜要是石像鬼會說話，現在一定會向小小的人兒抗議，說自己才不是那樣脆弱的生命體。

但是Aver不會給石像鬼當翻譯，她只會抱緊懷裡的純真公主，讓她依偎在自己冰涼的懷裡，用平淡到沒有感情的聲音重複。

——是小鳥。

不害怕邪惡生物的Sakiko還喜歡鮮艷明亮的花花草草。

過去，古堡周圍只有枯敗的老樹，顏色詭異而暗沉的無花草叢，唯一會開花結果，並且長勢喜人的就只有血漿果。那一株株、一叢叢，長滿了古堡的四周，每當夜幕來臨時，上面結滿的果子就會在月光的映照下閃爍起妖冶怪異的紫色光芒，讓本來就陰森恐怖的古堡變得更加可怕。

曾經有人類誤入這裡，就在午夜時分，結果在看見這一幕後就發出了慘烈的尖叫，轉而調頭跑進剛剛才走出來的森林。彼時，倚靠在露台圍欄邊的Aver甚至吝嗇予以一星半點的矚目，戴著手套的右手漫不經心地揮了揮，養在花園裡的狼人就翻出古堡高高的圍墻。

再過一會兒，又是一聲尖叫響起，只是這次比之前的那聲要悽厲多了。

Sakiko是唯一不害怕這些景色的人。

分明只是幼小的人類，卻總喜歡穿著小裙子在陰冷可怖的花園裡蹣跚前行。她是有一些愛哭，可是又倔強得要命，每次摔倒都會委屈巴巴地哭花整張小臉，然後在Aver皺著眉峰想將她抱起來時推開那雙大大的手掌，嘴裡還吐出軟軟糯糯的命令。

——Aver大人後退！

——Sakiko…

——不要Aver大人抱抱，Sakiko自己走。

她總是這樣說，肉肉的小手一次次擦掉眼淚，而後邁開搖搖晃晃的步子，鼓著小臉倔強地走向站在不遠處的古堡主人。等到她自己走完了全程，將柔軟脆弱的身體摔進吸血鬼寬厚而冰涼的懷抱裡時，Aver會被那雙短短小小的手臂摟住脖子。

——Sakiko自己走完了！

孩子的雀躍比太陽還熱烈，縈繞在鼻尖的味道比新鮮血液還要甘美誘人。

Aver不禁收緊懷抱，似乎想要將這個孩子和自己不了解的味道永遠鎖在身邊。

等小小的Sakiko長大了一些後，總是穿著色調暗沉的小裙子，笑容綿軟而燦爛的孩子就學會向古堡主人索要禮物了。

那天還是白日，外面的陽光燦爛火辣到能直接將普通吸血鬼燒成灰燼了。

於是Aver躲回了古堡的地窖裡，就著墻壁上跳躍的暗淡燭光，有一下沒一下地翻閱著人類所編寫的著作。

一頁，再一頁，還沒有翻過三頁，已經長大了一些，能夠自己穿衣洗澡，有自己品味的Sakiko就穿著紅白搭配的小裙子從地窖樓梯口跑下來。

她非常的活潑，也很開朗，與陰沉的古堡格格不入。但是她不在意，Aver也不在意。

——Aver大人！

宛若一顆紅色果實的孩子撲到她的身邊，趴在她交疊的雙腿上，圓圓的小臉上揚著甜甜的笑，金珀的眼眸裡閃爍著迫不及待的光芒。

人類的著作被無情地拋棄，吸血鬼的大手虛虛按在孩子的腰間。她低頭，還是沒表情的模樣，唇瓣開合間能夠看見裡面隱藏的尖牙。

——…怎麼了？

比起長生種的冷漠與寡淡，小公主的興奮幾乎掩藏不住。她掛在古堡主人的結實腿上，伸出一根短短肥肥的白嫩手指。

——我想要一片花園，Sakiko想要種草莓。

草莓？喔，Aver想起來。她曾經帶Sakiko去過人類的城鎮，在那裡，她揮金如土的為古堡的小公主買下許多東西。衣服、書籍、食物還有玩具，其中就有一種模樣可愛，味道還清甜可口的鮮紅小果子。她記得賣家說那種果子叫做草莓，價格很是昂貴。

於是在不久後，住在花園裡的狼人們的活動範圍被縮小了一些。真的是只有一些罷了，因為小小的Sakiko還照顧不了太大的花園。

又過了好幾天，新開闢出來的小花園裡被種上了些草莓與玫瑰。

那時的Aver不知道，自己無窮無盡的生命裡將永遠被這兩樣東西佔據方寸之地。

Aver過去沒有養過孩子，無論是吸血鬼還是人類，她太冷漠，太無情，任何需要照顧的生命落到她的手裡都不會有好結局。

除了Sakiko。

Sakiko是一個相當省心的人類，自從懂事之後就不需要太多照料。她聰明，有主見，就算年紀還很小，學起東西來速度卻快得驚人。

Aver將這些看在眼裡，除了寡淡的誇獎和獎勵，她從來不說更多。

她不會對Sakiko說妳學得比普通的人類快多了，也不說妳聰明得像吸血鬼，她只會說Sakiko就是最優秀的。

年幼的孩子喜歡被誇獎，更喜歡在誇獎後被擁抱。

於是在每次學習後，她都會黏在長生種的懷抱裡，任性地提出各種要求：想要騎狼人；想要給石像鬼餵草莓汁；想要去森林冒險。雖然有些要求無法得到滿足，可是她也不會不依不饒，反倒提出其他天馬行空的要求。

一來一往間，時間悄悄過去。等到孩子終於累了，古堡的主人會將小小的人類裹進自己懷裡，邁開長腿，慢慢走向房間。

她們之間的相處就是這樣子。

糾纏的與被糾纏的，結果是什麼並不重要，甚至無所謂結果，重要的就只有過程。

Sakiko首次真正意義上的和Aver發生矛盾是在十二歲時。

那日，少女的初潮來臨，古堡裡嗜血如命的邪惡生物全部都聞到了。牠們在躁動不安，一邊迷戀著腥甜的味道、一邊恐懼著若是古堡主人知道了牠們的想法又會發生些什麼。最後牠們只能趁著夜色跑進森林，尋找其他生物發洩骨子裡沸騰的猙獰獸慾。

當Aver匆匆推門走進房間，就看見嬌弱的少女團在被子裡，濕漉漉的眼眸楚楚可憐。

——Aver、Aver大人，大家不喜歡Sakiko了。

垂淚的少女向自己的保護人哭訴。

——石像鬼，還有花園裡的狼人，連管家先生看見我都跑了。

Sakiko咬緊了下唇，委屈的模樣足夠讓任何生物心生憐惜。

Aver並沒有說什麼。

她的眼睛深深注視著她，薄色的瞳孔深處流竄著不容易察覺的殷紅。當少女掀開被子，張開雙臂，向她索求著安慰的擁抱時，這次不止是眼瞳裡閃過妖異赤芒，連臉頰左側的奇異圖案都在陣陣的發燙發紅。

那仿佛是用鮮血繪製的圖騰。

為了不讓少女發現太多異狀，Aver還是走上前，在床邊坐了下來，伸長的手臂將帶著甜蜜味道的柔軟身體連同被子一塊抱進了懷裡。

——別擔心，是牠們在發瘋，瘋完就好了。

說著，她張開了手掌，將掌心隔著被子貼在少女的腹部。

她能感覺到，掌心下，被子裡的肉體在逐漸成熟。

眼底的血光愈來愈明顯招搖。她不得不瞇起眼睛，藉著親吻霧藍髮絲的動作避開少女的注視，同時用往日的寡淡語氣說出自己的決定。

——還有Sakiko以後要自己睡。

她不能再縱容少女整晚整晚地窩在自己的房間，甚至待在地窖裡的棺材裡。

這依然是一具人類的肉體，與所有異種生物的肉體都不同。

單薄，脆弱，需要精心的保護與照料。

結果少女因此而生起氣來。

Sakiko不喜歡無理取鬧，從小就是。可是這次卻哭得慘兮兮的，圓潤軟糯的小臉蛋上全是鹹濕的水痕。

——Aver大人騙人，明明就和大家一樣不喜歡Sakiko了…

少女的嘴巴那麼會說，哀愁怨懟的眼神更是讓人心生慚愧，本來就不善言辭的古堡主人這下是越發找不到解釋的機會。

而且不止是沒有機會解釋，還被枕頭砸中了臉。

當她將枕頭拿下來時，熟悉的身體再次鑽進了懷抱裡。

是Sakiko。

她拒絕分開，拒絕一個人睡覺，要是Aver執意妄為，她就跑去森林，離家出走，要讓Aver一輩子都找不到自己。

多麼可怕的威脅。

長生種垂下眼瞼，將赤芒流轉的眼眸與燙得發疼的圖案全部藏在了劉海的陰影下。

她是活了很久的吸血鬼，是神創造出來的傑作，最後卻還是敗給同一個人。

大約就在一年後，還有幾天將滿十三歲的少女在去過一次村莊後，回來就變得有些奇奇怪怪。

Sakiko在躲她，又無時無刻不在她身旁。

她待在地窖看書，Sakiko就坐在樓梯口前注視著她，絢爛而明亮的眼眸將她上上下下打量個遍。詢問需要些什麼，也無法得到答案，只會目睹少女提著裙擺逃上樓的背影，倉皇的模樣竟然有些可愛。

她在餐廳用餐時，Sakiko甚至會主動為她摘來最新鮮的血漿果，洗乾淨，然後放置在水晶盤中呈上來。等嘴裡的尖牙刺破血漿果的脆弱果皮後，她發現少女會目不轉睛地看著，鎏金的眼眸水光瀲滟。

在偶爾的陰天裡，Sakiko會邀請她到古堡花園散步。只是少女不會再親密地挽著她的手臂或者撒嬌讓她抱，她們之間通常兩三步的距離，一左一右，繞著偌大的古堡走上一圈又一圈。

古堡的主人在詢問幾次無果後便不再追問，因為有主見的少女總是會在需要的時候主動告訴自己，她需要什麼幫助。

於是她在等，安靜而耐心地等。

直至某個午夜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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