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瑾学姐是在打工结束，回寝去的路上，被泥头车撞死的。

这天我和她一起在图书馆值晚班，一直到夜里九点半，这是礼拜五的晚上，图书馆很空，基本没人，我们坐在柜台后头，无聊地各自看书。上班时间是不允许看手机的。

一到九点半，我们两个便起身。我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听着广播里放着的「回家」的旋律，换掉身上的员工马甲，熟练地打卡下班，准备回家去。我们两个都是大学生，在图书馆当管理员是一个轻松的兼职，这份兼职还是学姐告诉我的。

我跟学姐在同一堂通识课上认识，她比我大一级，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是夏天，我刚升大二，她大三。她头发短短的，乌黑亮丽，带着一顶黑色鸭舌帽，露出脖颈，身高一米七五，腋下永远夹着一块滑板，帅的一塌糊涂，简直是个假小子，讲话的时候总微笑，让人感到很舒服。

我们为了那一门课的期末考试一道复习，闲聊的时候，她对我讲，说她在找有什么轻松的打工。我说我也想找个打工的地方，反正下学期课很少，去打工也算是积累社会经验嘛。后来学姐微信告诉我说她打听到图书馆在找晚班管理员，我们便一起去试着入职，果然很顺利，只是填了一张表格，随后有一位员工给我们作介绍，工钱嘛，每个钟头十二块钱，真是少得可怜了。

一起在图书馆打工的学生还有两个学生，小丁和佳勇，都是物理系的。

这天礼拜五，只有我跟幼瑾值夜。下了班后我们便照常在大门口互相道别。我记得她那时候还很高兴的问了我周末有什么计划，我说我要睡觉，窝在我的出租屋里，睡一整天。

礼拜五的夜晚比平时热闹很多，跳广场舞的，炸香酥鸡柳的，摆小吃摊的，好像都出来了，四处都是大学生模样的男男女女在走动，空气里也是夜晚的油蚝气，临街的店铺的大喇叭不断地叫喊。

「有这么累吗，你才大二诶，不出去走走玩玩」她微笑着说。

「真的很累啊，我好像总是睡不醒」我回答道，「而且出去有啥好玩的，休息日不待在家休息，还能叫休息日？」

「你一个人住哇？」她问。

「嗯，在学校边上找到了房子，我不喜欢和别人一块住」

「嗳，理解理解」学姐点着头，「不过真好哇，一个人的房子还蛮难找的」

「嗳嗳，运气好。你呢，你周末有什么计划」我问她。

「我们实验室还有东西要做，大概又不能休息啦」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还要读论文，读很多东西，好烦」学姐是念生物的。

「学生物学的，笑死」

「呦，你学数学就轻松啦」她笑着的嘴咧的更大了，夜晚的灯火在她的周围形成一圈勃勃的光晕，被光包着的幼瑾便更加温柔。

「至少不用整天呆在实验室」我说。

「噢，虹口的樱花开了」她说。

「真的假的，我上次去还没开呢」

「现在都开出来了，真好看，诶，有时间一道去嘛，」

「下周末怎么样，不晓得你有空没有」

「下周末我没事，可以哦，只是不晓得会不会已经落了」

「也是，樱花的花期很短的」我说，「不过还是去看看吧」

「我该走了」她放下挟着的滑板，戴上黑色鸭舌帽，熟练地蹬开去，朝着那边走了。

「路上小心喔」我说。

那就是最后一晚发生的事情。跟我分别之后，她在一个十字路口，立在上街沿，等红灯，一辆泥头车直接撞了上来，从监控录像里看，幼瑾学姐甚至没有意识到有车朝她撞来。

这段监控录像不晓得从哪里流出来，在我们年级群里疯传，说来也有意思，有几个看了这段视频以后说趁热趁热的，被一大群同学围讦，被骂的直接退了群，没想到咱们同学个个都这么有正义感，对恋尸癖零容忍。

我只看了一遍，就不敢再去看，心里不舒服得很。好像我每看一次，学姐又要多死一遍，那样残忍的死法，真不知道她当时是什么感受，不过好似在泥头车撞上来之前，学姐一直低着头，戴着耳机听歌，大概她也没想到会被撞死。从录像里看得到学姐的一只鞋被撞的飞了出来，落在绿化带里，其余的身体飞出了镜头，不知去向。

后来我去图书馆打工的时候，听学物理的小丁说，那现场简直是惨不忍睹，尸体七零八落，肠子全都翻了出来，像下雨一样落了一地，那口气，说的好像他在现场似的，于是我在心里断定他在瞎编。

「我去，这么刺激」佳勇说，一便把别人的还书一本本上磁。

「可不是，鲜血淋漓呀」小丁越讲越刺激，手舞足蹈起来，「嗳，可惜了，幼瑾还蛮好看的」

「她还是处女呐，真是可惜」佳勇叹了口气。

「她学生物的，应该是签了遗体捐赠，被撞成肉泥了，不晓得还能不能捐」

「捐了也没地方要啊，我看也别给医学院了，捐到食堂去好了」佳勇说着，两人一道笑了起来。

「那多浪费啊，我说，要是真的捐给了咱医学院，那么学解剖的不就可以整天玩她的裸体了」小丁那张满是痘痘油腻的脸上泛出了猥琐的笑。

「嗳嗳，真是幸福啊」佳勇也附和着笑起来。

「应该把尸块收起来拼好，做成人体模型，在生物楼展出嘛！」小丁接着说

「哎呦我去，好涩」佳勇说，转向坐在柜台后的我，摆出一副欠揍的表情「嗳，哥们咋不讲话了，你不是对幼瑾有意思么」

「她那天和你一起夜班是吧」小丁也问我。

「她跟你说啥啦？」佳勇问

我啪一声把书合上，脱掉了员工马甲，出了阅览室。

「诶哟，你不说我也知道，她是不是约你一起去看樱花啦」

「急了，笑死」

「气量这样小，开不得玩笑」

我克制着快满出来的怒，径直给自己下了班，现在是礼拜五夜里八点，离学姐的死正好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前的现在，我正在和学姐在一起，在柜台后看书。

我走向学姐被撞死的十字路口，一路上，我在脑子里诅咒着小丁和佳勇，想着怎么一句句地把他们的话骂回去，还想到了怎么狠狠地扇他们两嘴巴。

十字路口车来人往，血迹也好，残枝也好，什么也没有，一点也看不出一个礼拜前这里撞死了人。

这一个礼拜我一直在茫然里度过，简直是个盲人，心不守舍地在校园里乱撞，有时候会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抬头望着仲春湛湛蓝的天，天好蓝，这么蓝的天，简直和死亡不搭界，学姐怎么会死的呢，好像每次闭上眼睛，学姐最后那晚的告别，都会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连带着她被光晕包裹着的笑脸一起，在什么遥远的地方继续活着。

我呆望着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变化了很久，在绿化带的石沿上坐了下来，突然发现那一丛瓜子黄杨里，落着一只白色运动鞋，我脑子嗡地一想，又想到了那段监控视频里，学姐的那只从她的脚上被撞飞的白鞋子。忘了是在哪里看到的，大概是在B站或者小红书刷到的吧，说车祸只要人鞋子掉了，就基本上没救了。我也确实在B站上刷到过很多车祸然后鞋子掉了的视频。

我扒开瓜子黄杨，拾出了那只白鞋，那只鞋绝对是幼瑾的，大概是飞到了灌木里，没有被发现。那只鞋脏脏的，像穿了很久，在我记忆里，学姐总是穿这一双白运动鞋。我像一个小偷，心跳狂跳，抖抖索索地把那只鞋塞进了我的双肩包，总之先带回家里去再说。收好之后，又紧张地环顾四周，生怕这一举动被人看见。一个礼拜之前，我正坐在图书馆，盯着学姐脚上的这只白色运动鞋发呆，一个礼拜后的今天，学姐被碾成肉酱，我得到了她的一只鞋子。

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了出租屋，一打开门，就能闻到一股男性的臭味，眠床上被褥蜷缩成一团，床垫乱糟糟的，地上的脏衣服不晓得堆了多久。

「我回来了」我揿开日光灯，朝着空房间喊了一句。

终于，我怀着开盲盒的激动心情从包里拿出那一只白运动鞋，在没有别人的房间里，我把这只鞋捧到鼻子底下细细品味。一点也不臭，倒是有一股运动鞋本来的皮革味，带着百分之五的学姐体香，那么微弱，可是似乎把我跟学姐若有若无地链接在了一起。

她的鞋小小的，三十七码，我握在手里像一个玩具。我掏出鞋垫，那白色的鞋垫上清清楚楚地映出发黑的一只脚印，学姐的脚底板，我想，五只脚趾头清楚分明，脚掌足弓宛若肉厚的弦月，挑动生殖器官，我想老鼠一样，用嘴一点点啮着鞋垫边沿，想象自己是在吃幼瑾的刚运动完的脚。

「幼瑾，幼瑾，呜呜呜，你还没有死对吧，呜呜」

我大口吞噬着那只鞋子里的空气，脑海中幻化出种种意淫，喷的到处都是，随后全身抽搐，四肢疲软，眼前发白，耳鸣不断，一下子就疲软下去，我关了灯，便把自己投在床铺上。

「呜呜呜，我这样跟我讨厌的小丁跟佳勇有什么区别啊，不对，我甚至比他们更加恶心更加变态猥琐，呜呜呜，幼瑾，你原谅我罢，幼瑾」这样如泣如诉地挣扎了一番，便不省人事，握着她的鞋子昏睡过去。

～～～

我被敲门的的声音吵醒。

谁啊，礼拜六一大早来敲我的门，我从床上爬起来，拉上裤子，莹莹的蓝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房间还是很黑，我头痛得厉害，喉咙口也沙沙的。

笃笃笃

别敲了，这个点谁会来？房东来收房租了？不对啊，这个月的房钱我已经交了，难不成要来赶我走？或者......我又想到昨晚捡回来的那只鞋，不会是帽子叔叔从监控里看到我捡了鞋，找上门来了吧。

一瞬间，各种莫名其妙的可能性从我的脑海里奔涌而过，结论是，我真应该在门上开一个猫眼。

我去开了门，学姐挟着滑板立在门外头，抬着左脚，她左脚没穿鞋子，只套了一只细呢白袜，生怕点到地上把袜子脏了，颤颤巍巍地平衡在离地一寸高的半空。

「幼瑾，幼瑾，你没死啊」我捻了捻眼珠子，生怕自己在做梦。

「嗳，我的鞋掉了，走不了」

「嗳呀，骇死我力，光天化日的见了鬼」

「我鞋子被你拾去了吧」学姐说着，「我一只鞋子没了」

「嗯，对不起啊，我捡的」我尴尬地低了头，「噢，别站着了进来坐啊」

「那我就打扰咯」

「没事的，我一个人住」

「嗳呀你房间哪能这样，乱糟糟的」幼瑾说着，小心地跨过脏衣服和泡面桶组成的迷魂大阵。

「你的鞋」我把抽出来的鞋垫重新放了进去，把那只白鞋摆到幼瑾的白袜脚前。

「谢谢你啊」她说，指了指我的床铺「你真的是，被子都不叠一下」

「我从来不叠」我说。

她放下滑板，弯腰穿好鞋子，便开始帮我叠被子，整床单。

「你的脏衣服我也拿去洗好了，你们这里洗衣房在那」

「噢，走廊到底就是洗衣间」我说。

她二话不说把地板上几洗衣袋的脏衣裤拎了去。

我唰地拉开窗帘，礼拜六的阳光映进沉沉死气的卧房里头，扑通一下坐在理得整整齐齐的床铺沿，脑子一片空白。

幼瑾回来了，「嗳嗳，窗帘快拉起来」她说。我赶忙拉上窗帘。

「你们这还真落后诶，只有洗衣机，没有烘干机」她把两只空洗衣袋往地上一掼。

「那个，学姐」我颤颤巍巍地开口。

「啊，怎么啦」

「这是做梦不是，你是被泥头车撞死了吧」

「啊是啊，嗳，别提那个了」她露出一副很不舒服的脸色，好像不想让我把话题继续下去，生怕勾起她那晚的痛苦回忆。

「所以你现在是鬼咯」我问。

「嗯，嗳，你别怕呀，又没事的」

「没在怕，只是觉得奇怪」

「有啥好奇怪的」

「第一次见到鬼」

「哈哈哈哈，很好，多见见就习惯了」幼瑾笑了起来

「那你什么时候去投胎啊」我问她，「噢，没有骂你的意思」

「还不急呢，那么急着投胎做啥」学姐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能感到一阵阴丝丝的冷风，裹挟着学姐的香气，正满满充斥着我这件小房间。

「这还可以选的啊」我问。

「我也不清楚，大概要等特别的日子，等鬼门开」她若有所思。

「哈哈，你现在讲话真像幽灵，挺好的」

学姐也笑了起来「礼拜五我没去打工，你一个人大概很无聊？」

「嗳，馆长叫了小丁那家伙来替班，结果小丁跟佳勇倒是一起来了」我又想起那晚他俩开学姐的玩笑，火气一下子又上了来。

「你这礼拜过得怎么样」幼瑾问。

「不太好，整天都晕陶陶的，心根本不在，上课也啥都听不见」

「哈哈哈哈怎么会」

「还不是因为你」我说。

「噢，不要爱上学姐我喔」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没有，嗳，你在说什么呢，只是你死了，认识的人死了，怎样都会六神无主一段时间的」

「唔，我饿了」学姐说。

「鬼魂也会饿么」

「鬼魂就不能饿么，你这是刻板印象，是对鬼的偏见」

「得得得，我去买早餐，要帮你带点啥」

「一套大饼油条，一杯豆腐浆，一客生煎，你请我？」

「你吃得完吗」

「吃得完，你想想，我一个礼拜没吃东西，饿坏了快」

「好好好，这么使唤学弟是吧，我去买」

「嗳这就对了，我在这里等你喔」

我穿上拖鞋，摸出钥匙，匆匆忙忙出了门去，「真是怪事情，活见鬼」

拎了早餐回来，学姐把我的房间整理的干干净净，以至于我刚拿钥匙开门，怀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进错了房间。

「欢迎回家，我又帮你打扫了一下屋子」

「谢谢你啊」

「别客气，毕竟这也是我住的地方了嘛」

「啊，你要跟我住在这啊」我张大了嘴巴。

「还不是你拿了我那只鞋，还说的」

「行吧，哝，早餐」说着我迈进房间里。

「嗳嗳嗳，脱鞋，把鞋脱外头」她喊道，「我都把地拖干净了，别又弄脏了」她一提醒，我才发觉她也脱掉了那两只白色运动鞋，跪坐在油光光的木头地板上。那两只鞋整整齐齐趴在门外楼道上，看起来可爱诱人。

「快吃吧，凉了」我说，把吃食递给幼瑾，在她的对面跪坐了下来。

看着门外并排的亲热着的两双鞋，大概每一个过路人都会以为这里住了一对男女情侣，我想着，关上了身后的门。

「好吃吗」我问。

「好吃」她咬了一口大饼包油条，「诶，冠宏啊」

「咋啦」我拿出生煎包的盒子。

「原来你看BL啊」

我吓的一口咬开了一只生煎，滚烫的汁水溅了一脸，「我去，你咋知道」

「打扫的时候看到了」她指了指书桌的抽屉，那里头有我意外买来的一本BL漫，一直想着处理掉，可又想到反正没有人会来我房间，也便作罢了。

「不是的，那是我不小心买到的」

「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真真真的不小心的」

「嗳没关系的」我用纸巾擦着落到地上的汤包汁水。

「不是哥们，我对bl不感冒」

「你不会真的是gay吧」她又吃了一口大饼油条。

「干你娘，真的不是」

「哈哈哈哈没关系的，gay也很棒」

「老有人说我是gay」我说。

「真假」

「骗你干嘛」

我们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聊着，我几乎都快忘记了学姐已经成了幽灵，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存在了。温馨的暖流充斥着整间屋子，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夏天午后，闲适慵懒的日常。

「诶对，我们这礼拜要去看樱花的」幼瑾说。

「可你这样不能晒太阳怎么办」我说。

「那就晚上去啊」她说。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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