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帖 初夢

新年会。穿过吵吵嚷嚷的车站后，还要坐一段时间的汽车才能到达本家。松井被来接应的人恭敬地迎上车，司机又问他一遍，是从福冈过来的松井吧。松井在后座答，是的，受嘱托来本家参加新年会。汽车开动后，他望着窗外的风景，到处都是陌生的，与家乡完全不同的景色，心头不由得涌起一阵孤独。到这边以后，就是一个人了啊，在车站为他送行的，一直照拂着他的叔母对他说。也许是松井的确起得太早，没多久，他就在车上昏睡过去。

本家的宅邸仍然十分气派，松井的行李被专人搬进去，他深吸一口气，踏上这块“陌生”的土地。第一日的晚宴在洋馆中举办，而后一天的大晦日，则是在和馆中，松井入馆时，听到了如此解释。在洋馆中聚集的孩子们，几乎都是由其他人帮忙介绍，有人给他指那两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那个穿着紫色衣服的是五月雨，粉色衣服的是村云，是从名古屋来的。

率先向他靠近的是五月雨，村云扯着五月雨的袖子，也向松井问好。年纪相仿的孩子们迅速展开了话题。村云说，松井长得很漂亮，差点就要叫“松井姐姐”了。

松井朝着村云笑个不停，那叫“姐姐”也无所谓，我们难得才相聚一次。况且，从福冈去名古屋也是相当不容易，除了新年会，大约也无平日相会时吧。

“今天有人没来吗？”落座后，松井旁边的座位始终空着。

“听富田哥哥那边说，福冈还有一位忽然没法来……”五月雨解释道。

“雨见过那个人吗？”松井不禁对这位同乡产生了好奇。

“从来没有，我和村云一直都在名古屋。”

“这样啊……那我还挺期待见到他的。”松井喃喃道。

“新年会每年都会举办，说不定下一次就可以见到了呢？”

“都在福冈的话，之后也能见到的……”

五月雨和村云安慰着他。新年会，我们彼此开心一些才好呀！

晚宴无非是那样，快要结束时的一通电话，更是加速了宴会走向结尾。五月雨和村云在小声地讲话，他们约定好后，共同和松井说，一会晚宴结束，三个人可以一起在房间里玩。松井感到意外，推说着对本家尚不熟悉。

“那交给雨さん带路就好。”村云说。

第二帖 乱れ髪

新年会的第三日午后，便是松井回福冈的时间，三人在玄关处告别，他向他们保证，他们三人一定会再会。新年的第一天，街上的人们大多身着和装，话语中充满了对新年的期待。松井穿过繁忙的车站，对给他送行的业者告别，在京短暂的三日后，又回到了福冈。

然而，那却是最后一次新年会，至少在松井的回忆里，那之后，再也没有收到关于本家新年会的邀请了。

多么遥远的记忆！松井被室内闷热的空气吵醒，挂在脖子上的银链湿漉漉地贴着皮肤，松井掀开薄被，只是呆坐在床上。这里并非他多年以前上京时所居的豪华房间，而是他租下的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公寓，便宜的房租在一开始便告诉他，这公寓并不是新筑，而是昭和年代产物。手机的闹铃不合时宜地响起，原来才是清晨，闹铃响起的第五下，松井掐灭了它，顺手打开电灯。

灯光下，银链上的水渍变得愈加明显，松井下床，走到洗漱台拿毛巾擦拭。晨起，映入镜中的，是露草色的眼眸与乱发。乱发，尤其是刘海部分，需要仔细地梳理，鬓发亦是，一觉起来，它们总是卷曲地贴在脸颊旁。松井美丽的容颜是从幼时便为人一直夸赞的点，那是纯粹的，不分性别的美丽。

同校的同期生真知子在昨夜给他留言，请他务必来这周的研讨会，如果有意外情况，也记得和她说明。真知子是个细心的人，松井想，但毕业之后，应该就不会再联系了，毕竟，他还有另外的工作。松井继续梳理着凌乱的发丝，心想，到午夜以后，它又会被弄得乱糟糟，沾上酒，沾上糖浆，以及，沾上他人的气息。

多么遥远的梦啊，连上京这件事，在回忆里也慢慢虚无缥缈了起来。独自搭乘新干线，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坐上昏昏欲睡的汽车，和家族的他人相会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

大晦日的午宴，松井旁边的空位没有被撤去，那个同为福冈出身的人，仿佛以另一种方式赴宴，松井编排着“他”的喜好，譬如在冷食的料理里，总有讨厌的鱼片和腌菜。他笑盈盈地和那团空气打招呼：“初次见面，我是松井，那你呢？”

那团空气无论怎样都是沉默不语，松井锲而不舍地和“他”搭话，给“他”讲关于自己的事，关于家乡的事。午宴的菜上到最后一道，松井忽然流了鼻血，些许是因为室内太闷热，又不通风，他小跑到走廊，趴在窗口捏着鼻子呼吸，这时，一卷小小的微风，吹乱了他的发丝。

第三帖 花曇り

第一次的时候，激烈地反抗了，在高中二年级结束前。松井感觉浑身都在燃烧，然而，在昏暗室内闪烁的，唯有他项上那条不肯摘下的银链子。面前的电影不间断地向前播放着，松井缓过一口气时，垂眼微弱地呼吸着，电影中的角色此时正在系宽大的和装腰带，能听见她们系腰带时的喘气。松井歪过头去，银链子凉凉地贴在皮肤上，老电影的画面暗淡，但女眷们的腰带却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织出的松叶、花朵、仙鹤栩栩如生。

松井的脖子忽然被掐住，紧接着，是脸上火辣辣的痛，呼吸变得更加微弱，银链子深深嵌进了皮肤。几秒后，那人愤愤地大骂“真没兴致”，松开了手，松井像一片羽毛一样落在沙发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濡湿了脸颊，沿着嘴角流到垫在沙发上的衬衣表面，一滴，一滴。松井用手指沾一点放入口中，铁锈的味道，人类的味道，和他的唾液混合在一起。那人的脚步逐渐远去，室内又剩下了电影的对白，松井全身疼痛，艰难地从沙发上坐起来。他的鼻血沾湿了衬衣领子的下部，不规则地分布着，血的“飞柄”。等电影放映到“终”时，松井的灵魂才堪堪回来，荧幕转而切成了黑白雪花片，松井在地面上摸到了遥控器，按下电源键。室内的最后一丝光也熄灭了。

松井跌跌撞撞地走到教室拿包，正在燃烧的天空底下是暗色的薪柴。那么，自己和那燃烧的天空，谁更加激烈呢，松井想，点燃天空的是快要落下的太阳，那点燃我的，又是谁呢。真朱、银红，在天幕上散步的流云，沾在衣上的血，仿佛还能继续流动，染红他的衬衣，染红他全身。只是因为美丽的容颜吗，未免有些过于讽刺，爱护、称赞美丽的同时，又期冀其有一日能在手中破碎。

松井在镜前擦拭脸上干涸的血迹，梳理凌乱的头发。温热的毛巾一下又一下抹过，被打的脸颊还是痛意不减，脖子上银链的印痕是淡淡的红。

露草色是鲜艳的青色，由来的植物，古名又叫作“月草”，用月草染衣，便会出现露草色，或者缥色。青色又能描述所谓“青之时代”，高中二年级的松井，断然将那“青”字划去，用朱笔写上大大的“赤”。比秋季的红叶更甚，如火一般熊熊燃烧的，松井的青春时代。

第四帖 夕立

松井从夕阳一路走进夜中。如果说第一次尚有反抗的余裕，那么第二次、第三次，再之后，他变得无比平静，只是酒喝多了，偶尔让他满脸通红地跪在地上呕吐。把不好的事情通通忘记不就好了吗，然而，这仅仅是对自己的劝慰而已。

“你很漂亮啊，尤其是眼睛。”松井遇到了一个酷似真知子的女孩，她似乎受到一些不小的情感刺激，坐在桌前小酌，“可以的话，坐下聊聊天好吗？”和固定的流程出现了不同，酒被放到桌上后，她安静地给松井倒酒；问道：“你喜欢喝酒吗？”

“酒这样的东西，小酌是趣味，喝多了反而是灾难，因此，也只有这一次。”她继续说着，定定地望着松井的双眼。

松井道：“我有一位同期也这样说过，她的消息过来时，我刚从宿醉醒来，要是再晚一些，恐怕就难以预料了。”

“是恋爱的对手吗？”

“不是，同期生而已，常常受她的照拂而已。”松井言罢，再度咀嚼那女孩的话来，如果“只有一次”，为何要花费如此大的价钱去买下这一瓶酒和指名自己的时间，况且，她看上去和真知子一样理智，一定会冷静地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那我问你，你会忘记，一切令自己痛苦的事情么。”她的话像极了一个故事的开头，松井暗自猜测她是否会是一个小说家。

“大概会吧。一直记着痛苦的事，回想起来时，也会让自己再度体会到那时的痛苦，这样可不好。”松井联想到他灵魂抽离的第一次，他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在昏暗的室内游荡，怎么都出不了那个房间，他的灵魂在天花板上为他祈祷，悲悯地望着因为痛苦而颤抖的肉体。

她给松井倒第二杯酒，将自己的酒杯举过去和他碰杯：“你这样想也好。”

“等等！”松井终于道出了方才盘旋在心中的疑惑，“您是一位小说家吗？”

“是小说家的话，怎么会走进这里呢？”她饮尽杯中的酒，“听上去，你应该在过去遭遇了不幸吧……虽然在这里说这些话有点不合时宜，松井，你应该有你自己的人生。”

“您醉了吗？”松井猝然嗅到了她话语中悲伤的气息，“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就到这里吧……”

她抓住松井的手，说了离店前的最后一句话：“没有！”

第五帖 夕顔

研讨会的资料在开始之前，松井传送给了真知子。研讨会结束后，真知子问起他毕业后的打算，毕竟再怎么看，都只有一年不到的时间了。

“实际上，也没有具体的打算，先在打工的地方再做下去吧，那真知子呢？”松井在话末反问她，“真知子应该会拿到大手企业的内定，然后顺利转正吧。”

真知子也点头，一番简单的对话后，她祝松井也可以一切顺利。要是真的能够一切顺利，一切如愿就好了。松井在傍晚像往常一样走入打工处，那个像真知子的女孩，的确没有再来过，松井给她编排“小说家”的戏码，她从他们的对话里找到了灵感，因此，也无再造访此地的必要了。

松井的毕业论文几乎是在工作的间隙完成的，第二年的春天，他顺利从大学毕业。拿到毕业证书，走出校门的一瞬间，全身全心都放松下来。他想到四年以前，自己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情从高校毕业，那时候他已经拿到了入学合格，话虽如此，但松井丝毫没有觉得那就是“新生活开始”的预兆。刚落下的心不久后又高悬起来，和高校制服被一起压入衣柜深处的，还有被松井“舍弃”的过往。

在陌生的房间入睡前，松井默默地祈祷，肉身的痛苦渐渐离他远去，在眼前闪烁不停的，是在灯光下变幻不同色彩的，项上的银链。

连绵不断的雨随着紫阳花的盛开而来，湿润的空气和上升的温度，让人感到呼吸不痛快，连续的降雨给一切都蒙上了不清的罩布。无需天气预报的提示，结束工作，松井照例撑着伞从喧嚣的店内离开，今夜的雨下得格外猛烈，这样一把小伞，恐怕到住处时，也会被淋得半身湿透吧。离他不远处，一处小店的门前，站着一个四顾的男子，他看上去对这场夜雨感到十分意外。

不知为何，松井往他站的那处走了过去。这样晚的时间，他实在想不通这里为什么出现一个看上去如此正直的人，如果是迷路误入的，将他带出这条街也好。

“没带伞吗？”松井凑上前问，“我把我的伞给你，你赶紧走吧。”

“啊？”那个人吃惊地望向他，连连摆手，“你没有伞该怎么办啊！这么大的雨，我还想等雨停了再……”

“今夜怕是不会停的样子，你不用担心我，伞可以不用还的！”松井把伞硬塞到那人手里，“先走吧，这里不好多停留。”

第六帖 水鏡

不过一场雨而已，淋湿就淋湿了吧，松井是这样想的。那个人在后面追着他喊：“至少告诉我你在哪里！天晴了我会还伞的！”好正直的人，连声音也是，松井第一次发觉自己竟然能跑这么快，那个人似乎停止了追逐，他的声音被雨夜吞没。松井的眼前雾蒙蒙的，雨不断从发丝流下，方才快速的步伐让他有些呼吸困难，有什么更加湿润的从脸颊滑落，渗入唇隙，是血。情绪激动时会突然流鼻血，这点从未变过。

在雨夜中，能够清晰听见的，是自己踩踏在水坑的脚步声。被雨水浸湿的布料变得沉重，到最后，连迈开脚步向前行进都变得困难，身上的衣服湿答答地黏在松井的身上，鬓发也紧紧贴着脸颊，松井拖着滴水的身子回到公寓，气喘吁吁地打开门。

不过一场雨而已，淋湿成这样也已经是家常便饭。如若是那日，不惧怕火焰，不惧怕雨水，冲出火焰的包围，不顾一切地奔入雨夜，不被任何人发现，那样的话，在那天之后，便不会再走入更多的雨夜中去吧。给出去的那把伞，松井记得是某一天在酒店结束工作，因为突然的夜雨，手足无措之际，那位客人沉默地把伞递给他，连带着给了他交通费，说让他乘的士回去。当然，松井没用上那笔交通费，他辞别客人，撑着伞快步回家。

“天晴就还伞”。松井吹干头发，躺在床上，心想那个人说出的话有够天真的，梅雨时节，要盼来一个晴天，多么不容易啊，再退一步，说不定那个人回去之后，就会彻底地忘记这件事，从此，那把伞会成为他的所有物。时间将要走向零点，松井定定地盯着石英表的指针，秒针划过数字“12”，时针正正好地停在上面。

“夏天会比春天好受一些”，总有这样的猜想在流传，讲起来的话，夏天的行事也是多种多样，让人立刻联想到花火大会或是盂兰盆节之类的。松井在电影鉴赏社时，虽说是“春天看春天的电影，夏天看夏天的电影”，但其拉长的时间线和不明晰的季节恐会跳跃好几个月份。每当夏天在电影里来临时，影片的气氛就会一下子活跃，空气中飘浮着的哀愁骤然减弱，随之而来的还有欢快的音乐，可能夏天的哀愁都集中在了梅雨季吧，滴着水的发丝，发霉的衣服。还有……初恋。

唯美的电影无非是讲那样的故事，在荧幕展开的，与其他事物相连的，所谓“初恋的感觉”，其一重要的要素便是“纯洁”。松井对电影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也不敢因为看得多了一些就自称“电影学家”，因为电影无非就是那样的东西，若是想用情色的视角去解读唯美的意象，那也令人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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